第87章

  《勇士公主》(四)

  惡龍領地的傳說已經在人族裡流傳幾百年。

  吟遊詩人們把那些兇惡可怖十死無生的歷險故事編成詩歌,於是人族的孩童都對這裡的兇險耳熟能詳,大人們會恐嚇說「再不聽話就把你扔去惡龍領地里」,那時再瘋鬧的孩子聽見也會被嚇得噤聲。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人族的禁區,是被詛咒的黑暗之地。

  傳聞里在黑暗之地的核心,越過整片惡龍領地,就能看到與月並肩的惡龍城堡。偶爾旅者們經過領地外的森林,會在長夜盡頭聽到高亢清亮、直驅月色的龍吟。

  但是沒人見到過那座城堡,勇者們的屍骸累累地鋪過進入龍城的路,伸向夜穹的白骨淒清森冷,像不甘而絕望的朝聖。

  但傳說在今天終結——

  跋涉過死一樣漫長的寂靜,斬開最後一片交錯成網的荊棘,顧念一行人終於看到這片長夜的盡頭。

  出現在他們視野里的,是一座猙獰而嶙峋奇異的古堡。

  月色下高聳恐怖的影子倒入長夜之後,龐然如巨獸,仿佛要把夜穹都吞噬遮蔽。

  「是惡…惡龍城堡……」

  侍衛小隊裡有人在寒顫之後驀地回神,栗聲說道。

  顧念如夢初醒,皺眉回頭。

  修長的身影平靜地立在她身後,烏黑長髮從他肩頭垂瀉,清冷的月色都從上面滑落。

  他微微仰頭望著那座在夜色里也讓人膽寒的城堡,眼神卻平靜闃然,仿佛那城堡才是要仰視他的低賤造物。

  但也只那剎那。

  剎那過後,他垂首,溫柔無害的視線接上顧念的,「殿下?」

  顧念回神,輕嘆了口氣:「謝謝。」

  「謝什麼?」

  「有你在,我們才能這麼順利抵達這裡。」

  「為殿下,這是我應做的。」

  「……」

  顧念確實沒想到他們能夠這樣暢通無阻地走到這裡——

  除了戰馬在剛進惡龍領地的邊緣時就被空氣中的某種妖獸留下的氣息嚇得私下逃竄跑散外,接下來的一整條路上,他們竟然沒有遇到任何一頭進犯的妖獸。

  路旁那些白骨皚皚,無一不在訴說這條路上的血腥和兇險,但領路的修就好像有一種神奇的感知力,能帶他們完美地避開任何兇險。

  所以一路至此,除了有人誤食劇毒野果外,人員上沒有任何折損。

  這些顯然要全部歸功於修。

  顧念原本應該慶幸驚喜,但這一路近乎死寂的漫長,卻讓她心底慢慢滋生出一點不安來。

  惡戰在即,她沒那麼多時間考慮。

  顧念轉身,對侍衛隊長低聲:「傳令讓所有人原地休整,不要生火,儘量不要有任何聲響,準備進入。」

  「是,殿下。」

  需要休整的自然也包括顧念。

  她坐在岩石上一邊喝水一邊休息時,她的侍女從隊伍後面的角落裡偷偷溜上前。

  之前在進入惡龍領地外圍前,侍女含著淚花表示生隨死殉,一定要跟在殿下身邊——但這勇氣和忠心顯然並不能作為身體素質的加成,絲毫沒耽誤她一路都吊車尾地落在最後面。

  到此時,侍女依舊小臉慘白。但她難得繃著神色,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貼近顧念。

  「殿下……」

  「嗯?」顧念抬頭。

  「您覺不覺得,這個修有點兒,怪異?」侍女不安地看著站在遠處荊棘邊的那道修長背影,「他怎麼能,怎麼能做到領我們在惡龍領地里穿行、還不遇到任何危險,就好像對這兒瞭若指掌似的?」

  顧念點頭:「很神秘。」

  「這不是神秘的問題,」侍女扭回來,「您覺得他……真的是人族嗎?」

  「嗯。」顧念答得篤定。

  「殿下為什麼這麼確信?」

  「我們的戰馬呢。」

  「跑、跑了?」

  「嗯,動物對妖獸的氣息比人類敏感太多了,如果他不是人族,那它們早該有反應。」

  「……」

  侍女在恍然里鬆了一口氣,肩膀也放鬆地垂下來,「也對,就是他實在太神秘了,所以讓我腦子都開始胡思亂想了,這世上怎麼可能有妖獸能化為人形——」

  似乎想到什麼,侍女的話聲驀地停住,她看向顧念。

  顧念和她對視後,瞭然一笑:「當年救下的那個半妖少年,除了額頭寶石鱗片外,戰馬和豢養的牛羊都不敢靠近他。」

  「…太好了。」

  侍女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顧念手裡盛著水的水壺被她晃了晃,安靜之後,她突然輕聲說:「而且就算他不是人族,我也不會做什麼。」

  「?!」侍女一驚,回眸。

  「就這件事而言,過程不重要,結果重要——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顧念抬起視線,看向視野里蟄伏的城堡,「屠龍。」

  「殿下……」

  身著輕鎧的公主握著長矛起身,她側身,對著昏暗裡侍立在側的侍衛隊長,她的聲音輕而堅定:「出發。」

  「是。」

  那是一場惡戰。

  在踏過城堡大門,眼前昏暗的一切突然變成白得刺眼的天地飛雪和冰冷割面的凜冽寒風時,顧念才突然想起來,她曾在王宮藏書中的一本古籍里看過:傳說里的惡龍最擅幻境,殺人於無形。

  顧念來不及提醒所有人。

  冰天雪地里兇惡的狼群妖獸,熊烈火海里食人的岩漿蜥蜴,穿骨刀山下冷酷的傀儡士兵……

  侍衛小隊的人一個接一個在她身旁倒下去,鮮紅的血染遍她的視野。顧念沒有停留更沒有後退,她踩著腳下淌成河一樣的血流,一步步向前。

  幻境也有盡頭。

  只要斬殺了那頭在沉睡里都能布下這種幻境的惡龍,那所有在幻境裡死去的同伴都能復活。

  遮蔽在王國上空的那片陰翳,也終將被驅散。

  最後一境。

  侍女的血染紅了顧念的輕鎧。

  她倒下去,向著顧念腳邊匍匐,顧念伸手去拉她,然後親眼看那隻手穿過自己的手,像泡沫幻影一樣消散。

  一併消散的,還有她眼前無盡的幻境虛空。

  不知何時,顧念已經獨身一人站在城堡的最深處。

  她面前的那扇十人高的門大開,門內珠玉瑪瑙黃金寶石像被隨手棄置的石頭一樣堆滿了那個比她的王國王宮都大的房間。

  數十根承重巨柱之間,能晃瞎了人眼的寶物堆積成一座璀璨的金山。

  一條湛黑的龍盤繞其上,龍尾就甩在顧念的腳邊,修長的身子繞著整座金山,而它碩大的腦袋靠在山頂,闔目安睡,龍嘴前緊銜著一件東西。

  那件東西應該是純金做得,從一半藏在龍嘴巴里的輪廓看,像是只純金椅子似的東西。

  那惡龍睡得靜謐,似乎完全不察覺老窩已經被人砸了,舌頭還時不時舔過那個純金的「椅子」,像是在夢裡都愛不釋「手」。

  望著憨態可掬的惡龍,顧念眼神冰冷。她看見的不是眼前這一幕,而是無數個同伴在她眼前倒進它幻境虐殺的血泊里,是無數座城池崩毀在它在睡夢裡還無意識地輕輕勾纏住她的那條龍尾下。

  顧念握緊了手中的長矛。

  在她第一步跨出去前,一雙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黑暗來得突然。

  顧念驀地停下,她側過頭,在血腥里聞見一點淡淡的冰片似的涼意氣息:「……修?」

  「是我。」

  那個聲音溫柔,低沉。

  這溫柔在肅殺後讓人恍惚,顧念怔了片刻才回神問:「你要做什麼?」

  「屠龍這種事情,還是應該我來為殿下做,不是嗎?」

  「你——」

  「殿下只需閉目靜候就好了。您想要的一切,我自會送回到您的腳下。」

  「……」

  修的聲音像具有某種魔力。

  顧念在他的話聲里,不自覺地慢慢闔眼,直到他的雙手撤開,而她的眼前依舊黯下。

  顧念聽見腳步聲從自己身旁走過去。

  死寂之後。

  一聲驟然的龍吟,像自遠古的時間長河裡激盪掙出,昂然直上,撕破了蒼穹雲霄,翻覆了日月與天地。

  顧念驚慌睜眼。

  最後清明的意識里,她只見到漫天的金色與血雨,耳邊龍吟痛徹,龍身垂死掙動。

  只有一件東西跌落,重重地砸在她面前。

  是龍沉睡時也銜著沒捨得鬆口的那把純金「椅子」。

  不是椅子。

  是陪了她很多很多年的,被惡龍掠走的她的梳妝鏡。

  顧念心裡驀地一慟。

  她的意識陷入了黑暗裡。

  ……

  再睜眼,已是龍城外的王國邊境。

  星子細碎地灑在漆黑的夜空里,朝躺在藤蔓織起的睡網裡醒來的公主眨了眨眼睛。

  顧念呆了片刻,猛地翻身坐起:「修——」

  篝火旁,修長的身影一頓。

  褐色的眸子溫柔回望:「醒了?」

  不及顧念回神,旁邊一道影子衝過來,帶著哭腔:「殿下,你可終於醒了!嚇死我了!」

  「……」

  顧念茫然地看著伏到她腿前惱哭的侍女,幻境裡侍女倒在她面前的那一幕還在眼底,她仿佛還能記起濺到她冰涼的鎧甲上的血的滾燙溫度。

  而眼前這個……

  顧念抬手,在伏到她膝上哭的侍女頭頂摸了摸。

  侍女掛著淚花,打著哭嗝往後躲:「殿下,我們不是說好了以後不、不摸我頭了!」

  顧念一怔,莞爾:「還好,是真的。」

  「什麼…什麼是真的?」侍女哭得眼睛通紅,問。

  顧念愣了下,收回手,低頭問她:「在龍城城堡的幻境裡的事情,你都忘了?」

  侍女茫然搖頭:「進了城堡以後的所有事情,我都不記得了。其他人也一樣。」

  「那你們是怎麼回來的?」

  「就好像做了一場夢,夢裡有個聲音一直趕著我們離開,然後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在這兒了。」

  「……」

  顧念下意識抬頭,看向篝火旁的男人。那人已經起身,只朝她遞出一個含笑安撫的眼神。

  不等顧念再開口,身邊侍女突然興奮地開口:「對了殿下,你看!」

  「什麼?」

  顧念回眸,順著侍女舉高了指向她身後的手臂望過去。

  在她身後,原本的惡龍領地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天坑。

  深不見底的天坑裡飄著遮蔽的雲霧,而正中,仿佛在天盡頭的天坑正中,一座擎天的石柱昂然赫赫。

  是惡龍盤柱。

  而龍首,正是那座看起來嶙峋而奇異的城堡,孤立於萬丈天坑之中。

  顧念看得失神。

  侍女在旁邊興奮得面色通紅:「殿下,你真的做到了!從此以後人族和惡龍城堡就天塹相隔,惡龍領地和上面的妖獸族群已經全部消失了,人族再也不會受它們騷擾了!殿下你一定會成為最最神聖的傳說!!殿——咦,殿下,你要去哪兒??」

  「……」

  披著大氅朝天坑走去的公主沒有理會她的聲音。

  侍女著急地想追上去,卻被一隻手臂攔停。她身影微僵,回頭看向攔住她的那個長發美人。

  「修…閣下?」

  侍女不知道原因,她只知道結果:從那片詛咒之地回來以後,他們這一行人中的每一個,都對面前這個看起來溫柔無害的長髮美人自心底生出一種敬畏感。

  而那人對他們溫和如故分毫未變,也分毫沒有差異,是完全相同而近乎冷漠的一視同仁。

  「我過去就好。」

  「…是。」

  迎著夕陽的餘暉,修走到停在天塹前的公主身側。

  她沒表情地望著腳下深不見底的雲霧,眼神很淡,好像沒什麼情緒,又好像在難過。

  她問:「它死了麼。」

  修:「死了。」

  「……」

  顧念眨了眨眼。

  她又想起在失去意識前,被那條惡龍寶貝似的在睡夢裡都要銜著的她的梳妝鏡。她心底有種很不好的感覺。

  像是映證。

  修長的手在她眼皮底下張開,那個聲音溫柔,「這是它的逆鱗。」

  血紅色的,寶石一樣的鱗片。

  顧念咬住嘴唇。

  耳邊那人溫柔地笑:「現在,它是殿下的了。」

  「……」

  溫柔冷得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