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帖子是頭一天晚上送到牧家別院的,次日一早,何厲就按時上門。閱讀

  到底是簡在帝心的朝廷命官,上到牧清輝,下到杜瑕,再加上暫時也在這裡養傷的張鐸等人,都齊齊出來迎接。

  何厲穿一身寶藍色直綴,並未帶冠帽或是頭巾,只用一根烏木簪子插頭,簪子上頭鏤空雕刻著松鶴呈祥的花樣,很是雅致。

  不管是牧清寒還是杜文都是第一眼看他,可就是這第一眼,兩人就瞬間將來人與之前老師口中經常冒出來的三言兩語勾畫的「何師兄」對上了號。

  當時他們也曾問過,可肖易生想了半晌才輕笑出聲,只道:「我雖說不出,可來日只要你們見了,必然一眼就能識得。他實在與眾不同。」

  此人當真特別極了,恐怕此刻眼前密密麻麻的擠著百十號人,他們依舊能夠立即認出。

  他的身段不算特別出眾,容貌亦不算頂尖,穿著打扮也不算多麼招搖,可那雙眼睛啊,實在是少有的清透靈動、神采奕奕。

  若單看這雙眼睛,你恐怕會覺得是在跟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對視,因為裡面實在乾淨的很,透徹的緊,充滿熱情,又泛著那麼一絲絲兒幾乎要飛出來的歡快和跳脫。

  誰會想到這是個三十六歲的官員能擁有的眼神!

  兩人慌忙上前見禮,何厲卻搶著快步趕來,一手一個扶起,笑道:「跟我客氣什麼,進屋說去。」

  又對牧清輝等人點頭示意,道:「叨擾了,你們只管忙你們的去,我來看看便罷,趕明兒也去我家玩兒去。」

  牧清輝等人連道不敢,卻沒人把這話當真,一直送他們進到內堂,這才悄聲囑咐下人們小心伺候,悄悄退下了。

  「我之前就聽師弟說起你們,只是沒空,不曾想今兒機緣巧合下倒是見了,不錯,不錯。」何厲笑道,又細細打量二人面色,問了幾句身體。

  他的言行舉止同迄今為止牧、杜二人所見過的官兒都極其不同,也不知是託了老師的福還是怎的,當真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叫他們不自覺就放鬆了。

  牧清寒和杜文也漸漸去了開始的拘謹,你一句我一句的回話,又說些感慨。

  何厲聽得認真又投入,時不時也插一嘴,倒不像是長輩而是平輩了。

  末了,他也大為震撼的拍了拍大腿,半是玩笑半認真的說道:「人活一世,但凡能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就殊為不易,你二人小小年紀竟就扳倒了一位知縣、一位知府,外加一位閣老,哈哈哈,感覺如何?」

  牧清寒和杜文都有些啼笑皆非,心道這位師伯倒真是一言難盡,瞧著言語間的興奮勁兒!

  說著說著,賀何厲又突然問道:「沒給薛大人嚇著吧?」

  「薛大人?」兩人本能的怔了一下,隨即才意識到他說的就是此次奉命徹查江西一案的欽差薛崇薛大人,忙說沒有。

  「沒有就好,」何厲點頭,又說,「他那個人呀,笑面虎也似,面上笑呵呵,手底下不饒人,朝中多有官員怕他,不過人倒不壞,十分公正嚴明。」

  牧清寒和杜文聽後都點頭,覺得這評價實在恰如其分。

  誰知何厲又帶些忿忿的接道:「不過就是有些公正過頭!前兒他被任命為欽差,我聽說是你們出了事,晚上還想去找他帶信兒來著,結果竟給我關在門外,著實可惡!」

  一番話說的牧清寒和杜文目瞪口呆,隨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來開封這麼些日子,他們也聽說了不少關於自家這位師伯的傳聞,再結合曾經老師說過的……看來外頭的話非但未言過其實,甚至還有許多不盡之處!

  找欽差給事件兩方之一帶信兒這樣的事,虧他做得出來!

  就那個當兒,誰敢見他?你師侄鬧出來的窟窿,躲都來不及呢!若真見了你,這不是上趕著召嫌疑呢麼!

  老師總說他們肆意妄為,可這位師伯又怎麼說?當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何厲倒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單純來看看,空著手來的,不過做了一盞茶工夫就又走了,也不叫人送,端的瀟灑。

  大家本以為他說的叫他們去家裡玩不過是場面話,沒成想當天下午就下了帖子,說邀請杜家太太和姑娘過去玩耍。

  來的是個挺有體面的婆子,直道:「太太說了,若是二位得空就儘管去耍,也不必帶什麼禮物;若是不得空,只跟老奴說一聲,改日再聚也就是了。」

  王氏和杜瑕對視一眼,都覺得這何大人夫婦都怪有意思的。

  左右也不是外人,他們家早就被視為唐黨,去不去的都不會造成什麼改變,那就去吧。

  等那婆子走了,王氏又拉著杜瑕商量,說:「雖說不叫拿東西,可到底頭一次上門,又是那麼大的官兒,又要在那裡吃飯,總不好真空著手去。」

  杜瑕點頭,道:「娘說的是,不過想來他家也知道咱們是倉促進京,只有個意思也就是了。」

  王氏就笑說:「虧得前兒聖人賞了東西,這不,這就用上了!」

  不過賞賜都是有數的,扒拉來扒拉去就那麼幾樣,也無甚選擇餘地,只不過是挑些布料帶去罷了,圖個禮儀周全。

  可宮裡頭賞出來的東西不免奢華太過,前頭牧清寒和杜文送給師公唐芽,也不過一人出了三匹,湊了個六六大順好意頭,若放到外頭去,價值何止上千!也就是借著升官慶賀的當兒,不然恐怕唐芽也不會收。

  這邊何厲是師伯,自然不能蓋過唐芽那邊去,可若是四?不免太不吉利。三?大祿朝送禮又不興單數;二?未免太過簡薄了些。

  王氏正犯愁,就聽杜瑕笑道:「何大人家這樣不拘小節,娘又何苦這樣刻板?不若咱們挑幾匹好意頭的,也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每樣裁出來幾尺,夠做兩身衣裳的便罷,多弄幾樣,既周全又不打眼,且也很過得去。哦,對了,聽哥哥說,這邊還有一位師伯,雖不曾蒙面,可畢竟哥哥他們也到了這裡,倒不好單單落了他,乾脆咱們挑出六匹來,對半分開,叫個穩妥的人往那邊也走一遭,好歹是個意思。」

  王氏聽了果然妥當,就這麼辦了。

  這麼想著,杜瑕又去問牧清寒,牧清寒果然也沒想著這遭兒,連聲道謝。

  牧清輝聽後也誇她周全又穩妥,也說:「既這麼著,也不好重樣兒,我這就打發人採買些家常吃食,譬如柴米油鹽之類,既親熱,又不會不自在,弄完了就叫人一發送過去。」

  次日上午,杜瑕母女果然依言登門拜訪。

  京城大不宜居,且不同等級人家的住宅規模都有嚴格規定,十分刻板。

  何厲好歹也是五品官兒,若在地方上,指不定要住多麼奢華的宅子呢,可落在京城,也不過是個四四方方三進宅院,簡簡單單的。房舍雖多卻沒什麼花樣,更無什麼遊廊抄手的,只不過略栽種些花木,堆幾處假山,造幾個小小巧巧的亭子罷了,倒也雅致。

  一路走來都有婆子、丫頭領路,這些下人都根據各自身份穿著對應顏色款式的衣裳,目不斜視、口不多言,十分規矩。

  這才是治家之道呢,杜瑕一邊看著,一邊暗暗記在心中。

  一時先去拜見了何厲的髮妻,趙夫人。

  趙夫人瞧著倒很溫柔典雅,跟何厲完全不似一路人,待杜瑕母女也和氣的很,又嗔怪道:「來便來了,卻又帶什麼東西,倒顯得咱們兩家生分,沒得叫人笑話。」

  好歹王氏在陳安縣也多同當地太太姑娘們往來,多少練出些膽量,聞言忙大著膽子答道:「原是不該帶的,我們一家子匆匆忙忙的來了,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可巧聖人賞了點東西,這便借花獻佛吧,夫人別見怪。」

  趙夫人捂嘴笑道:「禮多人不怪,這有什麼?快坐下說話,別站著了。」

  大祿朝明文規定,一至五品官員授以誥命,六至七品授以敕命,夫人從夫品級,何厲官居從五品,趙夫人便是正經的誥命夫人,也是有俸祿的。王氏和杜瑕不過白身,自然不敢放肆,都沒坐全了。

  趙夫人是真不想叫她們見外,可畢竟頭一次見面,又有品級隔著,今兒硬掰著反倒不美,也不好強求,只得日後再改。

  她又誇了杜瑕幾句,說道:「我也有兩個女兒,大的十八了,小的十四,你幾歲?」

  杜瑕忙起身回話,道:「十五了。」

  「倒是差不多,」趙夫人笑道:「素日無事只管往這邊來玩,你們姐妹幾個說說笑笑才好。平日在家做些什麼?」

  話音剛落,外頭就有丫頭通報,剛說了一句就被不知什麼人止住了。

  然後門帘一掀,走進來兩個人,杜瑕一瞧,卻怔住了,好一個俊俏小郎君!

  王氏也有些愣,不知該如何稱呼,卻見趙夫人已經捂嘴笑開了,又指著下頭一個年輕女孩兒,一個少年郎笑個不住,話都說不出。

  那兩個女孩兒行了禮,都看向杜瑕,杜瑕也回看向他們,這一看卻看出端倪。

  那女孩兒約莫就是長女何薇,那一身鵝黃箭袖,腰裡別著馬鞭,腳踩短靴,瞧著神采飛揚的少年郎君,恐怕就是次女何葭了。

  她那鵝蛋臉上的一雙眼睛當真像極了何厲,生動而靈透,又隱隱帶出幾分得意和狡黠,便如一隻活力四射的小獸!

  杜瑕從未見過這般特別的女孩兒!

  見她只一味干看,也不出聲,何葭似乎十分得意,又隱約有些失望的樣子,略帶點肉嘟嘟的下巴微微揚起,顯得頗為驕傲。

  趙夫人似乎也在看熱鬧,笑完了也不說破,只這麼看著,似乎預備瞧杜瑕作何反應。

  杜瑕忍不住噗嗤一笑,先對何薇行禮問好,然後竟直接上前拉了何葭的手,歪頭笑道:「這是誰家的少年郎,這般唇紅齒白的俊俏,隨我家去可好?」

  室內先是一滯,隨即趙夫人頭一個噗嗤笑出聲,便是何薇也忍俊不禁,鬢邊步搖一抖一抖的,屋裡伺候的丫頭們也都忙著忍笑。

  何葭小臉兒微微泛紅,卻又帶些欣喜的問杜瑕:「你怎得看出我是女孩兒?」

  一來杜瑕頭一次見這麼有趣的姑娘,二來也為叫趙夫人的小樂趣不落空,當即顧不上是在別人家做客,便存心要逗一逗,便故作驚訝道:「呀,怎得你是個妹妹?」

  話一出口,她自己倒先笑開了。

  眾人這才先後大笑出聲,趙夫人在上頭念佛,指著她道:「阿彌陀佛,了不得,可算有人製得住她!」

  大家笑得越發厲害,何葭也抿了嘴兒,這才跟杜瑕相互見禮,不過還是不大死心的問道:「好姐姐,你到底是怎麼看破的?」

  杜瑕笑道:「哪裡要怎麼看,只看一眼便是了,你長得這樣好看不說,男孩兒女孩兒差得多呢!」

  何葭要是再小個幾歲,身體沒發育好的時候,或許能矇混過關,可如今她都十四歲了,身段容貌上的女性特徵逐漸顯現,但凡是個有心人估計都難瞞過。

  那些什么女孩兒一換男裝就叫人認不出的橋段著實信不得,要麼那姑娘本身就長得雌雄莫辯,要麼必然經過了極其精密的偽裝,再要麼,若不是旁人有意配合,便是他們眼瞎了!

  聽了這話,何葭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又低頭打量自己,仿佛是要現場看出來就競自己哪兒出了紕漏。

  何薇先對杜瑕賠不是,道:「我這個妹妹從小愛胡鬧,偏爹爹又護著,我跟娘也實在沒法子了。她聽說今兒有個姑娘要來,十分不俗,登時便起了不服的心,叫你見笑了。」

  這話說的實在巧,頭一個便點明何葭這樣不是一回兩回了,家長都知道的,且一貫縱容;今兒又不動聲色的捧了杜瑕,說是何葭年少意氣,聽對方比自己強才起了這個心思,倒叫杜瑕無論如何都不好追究了。

  杜瑕在心中暗暗讚嘆,心道這份心機城府,雖無惡意,可著實高妙得狠了,若叫陳安縣爭鬥小達人石瑩碰上,還不羞愧而死?保准沒得一個回合的招架之力!

  不過她本就不覺得這有什麼,更加喜愛何葭這種天真活潑、爽直率性的表現,反倒有些疲於跟何薇這種一句話里能繞五六個彎兒的人打交道,直覺累得慌,自然不會說什麼。

  「我倒喜歡她這脾性,」杜瑕笑道,「也是太太和善,不然我在別處,如何敢像方才那樣放肆!」

  說的眾人都笑了,趙夫人也對王氏道:「你這個女兒倒也古靈精怪的,果然不俗。」

  王氏這才鬆了口氣,陪笑道:「您說這話沒得叫我臊得慌,哪裡古靈精怪,不過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又叫我們慣壞了。」

  剛才杜瑕那一系列的舉動著實給她驚出一身冷汗,直到這會兒確定趙夫人沒生氣,才算是放下心來。

  聽說好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少爺都有些個怪癖,若是這位何小姐便愛捉弄人,她們少不得也要相陪,可自家女兒卻上去就給拆穿了!怎不叫她擔憂!

  王氏暗中在肚裡嘆了口氣,心道到底是親兄妹,再錯不了的,沒有一個叫她省心……

  趙夫人又問了兩個女兒幾句,便打發她們出去玩,笑道:「罷了,好容易來了年紀相仿的女孩兒,我就不拘著你們了,出去玩吧。」

  又特意囑咐小女兒道:「莫要瘋魔,嚇壞了姐姐,往後就不敢來了。」

  何葭笑的爽利,拉著杜瑕往外走:「知道了,瞧娘說的我跟什麼似的。」

  三個姑娘往外走,後面幾個丫頭婆子的跟著。

  時值六七月交接,真是繁花盛開的時候,何家宅子裡雖不講究精雕細琢,可也有幾株怒放的梔子花,雪白的花瓣在濃綠葉片映襯下著實好看的緊。梔子花素以濃香著稱於世,這老大的庭院裡不過在角落種了幾株,結結實實開了幾十朵,暖風一刮,竟就滿院甜香!

  杜瑕吸一口氣,喜道:「好香,這花兒開的真好。」

  何薇笑著道謝,杜瑕正疑惑,就聽何葭解釋道:「我姐姐與我不同,最是安靜嫻雅,喜歡個讀書畫畫什麼的,閒時也愛跟著爹爹學著侍弄花卉,這幾株梔子花便是她一手栽培。」

  杜瑕不免又誠心誠意的誇讚幾句,又過去近前欣賞一回,末了還跟她們一通去院角碎石頭砌成的水池子裡餵魚。

  到底頭一回見,不免有些放不開,又有一個說話柔聲細氣,三兩句話就能帶出一句詩詞,顯然情感十分細膩的標準才女式何薇,杜瑕同她們說了兩刻鐘就覺話題有告罄的危機,生怕對方下一秒就要拖自己一通作詩,便絞盡腦汁,開動腦筋,尋思還有什麼可說的。

  想著想著,她就想起來一個人。

  「對了,我在陳安縣有位閨中密友,名喚肖雲,是何大人師弟之女,幾年前也在開封住過,你們可認得?」

  一說出肖雲的名字,何家兩姐妹就齊齊道:「自然認得,她可還好?」

  杜瑕也是考慮到肖易生與何厲關係甚好,肖家也曾在開封一待三年多,兩邊女眷必然相熟,這才有此一問,藉機多增加些談話內容罷了。

  「甚好,」見她們果然識得,且何薇尤其關注,杜瑕發自內心的笑說:「我猜你們就認識。她家裡給她請了老師,專門鍛鍊身體,這幾年身子骨也好多了,吃的也多了,來之前我見了幾回,都十分紅潤,聽說睡得也好了呢。」

  何薇便念佛,笑道:「若如此,倒不枉我掛念,只也有幾年未見,倒是想得很。」

  「這也不難,」杜瑕又道:「她頭裡定親了,過幾年若是順暢,便是肖大人不做京官兒,保不齊她也要來這邊呢。」

  只要洪清能中舉,少說也要在開封待滿三年,到時候肖雲自然是要跟著的,可不就能見面了?

  聽了這個,何薇和何葭都替她高興,又問定的哪家,為人如何等等,杜瑕都一一答了。

  見她們關係當真不錯,杜瑕又說:「不若這樣,過幾天我們也該家去了,你們若有什麼想說的想帶的,若信得過,就交給我,我給帶回去。」

  何薇倒罷了,何葭卻有些不舍,道:「你同雲兒那樣好,我也喜歡你脾性,若是咱們什麼時候能聚在一處玩耍,那才叫好呢。」

  杜瑕就笑了,道:「不瞞你們說,過陣子我哥哥就要去太學念書了,我家也有打算在這裡安家,聚在一處玩耍卻是不難,只過兩年等著雲兒罷了。」

  何葭果然欣喜非常,拍手樂道:「如此甚好!回頭雲兒身子也好了,咱們就一處騎馬!」

  杜瑕驚訝道:「你會騎馬?」

  何葭同樣驚訝道:「你不會?」

  話一出口,三個人都笑了。

  笑了一陣之後,何葭乾脆拉著杜瑕的手往西邊小門走,邊走邊道:「來來來,前年我纏著爹爹給我要了一匹小馬呢,就在前院,溫順的很,我教你!」

  何薇最知道自己這個妹妹,不免有些擔心,勸道:「莫要胡鬧,摔了可不是好玩的。」又對杜瑕歉意道:「她這麼慣了,你可莫要遷就,不然越發上天了!」

  話音未落,何葭就反駁道:「姐姐也忒小心了,這不許那不讓的,便回屋看你的書吧!我與杜家姐姐玩!再者師傅也在,叫他眼珠不錯的看著,還有一眾婆子、丫頭、小廝,杜家姐姐便上去略坐一坐難不成還能傷了?」

  杜瑕也是個愛玩的,一聽這裡就有馬兒如何按捺的住?也嘻嘻哈哈跟著往前走,又扭頭對何薇保證道:「好姐姐,我就去看看,若是不妥再不敢胡來的,啊。」

  說完,兩個姑娘就手拉手的跑遠了,光看背影就不難猜出有多麼興高采烈。

  何薇又好笑又好氣,用力跺了一下腳,沒奈何,先打發人告訴趙夫人,隨後自己也跟上去看著了,邊走邊喊道:「慢些跑,沒得平地上摔了再哭!平日裡只那一個小魔頭就罷了,偏今兒又生生帶壞一個,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何葭和杜瑕聽了,越發笑個不停。

  後頭王氏聽了丫頭來報,意外得知眨眼工夫幾個姑娘竟然就去騎馬去了,當場就愣住了。

  何大人不是文官兒麼,怎得家裡姑娘還騎馬?!

  趙夫人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打發丫頭去看著後,又笑著對王氏道:「實在叫你見笑了,那丫頭素來如此,任誰來了都要拉著炫耀一番。你也不必擔心,那邊馴馬的師傅等一應人手都是充足的,並不外頭亂竄去,只在院子裡牽著走幾步過過乾癮罷了。」

  王氏聽了,這才略放下心來,隨即又覺得大開眼界。

  這京城內的官家小姐當真不一般,便是他們這些小地方來的人如何想都想不到的,竟有這樣多的花樣!

  此時此刻,她還不知道有種只是看就能叫人熱血沸騰的運動:馬球……

  從何家回來之後,杜瑕就一直顯得很興奮,抓著牧清寒和杜文跟他們講個不停,就連王氏也十分讚嘆,說趙夫人極和氣,姑娘們也好,多麼多麼平易近人云雲。

  見她這樣高興,牧清寒就笑,也覺得仿佛是自己撿了寶貝一般開懷,說:「你素來穩重,跟個小大人兒似的,今兒倒高興,瞧著才像你這年紀該有的活泛,以後說不得我也要買幾匹馬在家裡頭放著。」

  杜文也說好。

  見他們這樣配合,杜瑕倒忍不住捂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也問了,養匹馬倒比養個人還貴些,又要這樣,又要那樣的,還要專人伺候,再說吧。」

  「既喜歡就養,也不是什麼難事,」難得見她這樣情緒外露,牧清寒忙渾不在意道:「原先我在陳安縣那邊也不曾離了馬,便是濟南家中也有幾匹良駒,難得聽你說喜歡什麼,回頭我就叫哥哥留意著。」

  細細想來,他們認識也有些年了,可甚少聽杜瑕親口說喜歡什麼。尋常女孩兒熱衷的胭脂水粉首飾布料,她雖也愛,可終究淡淡的,反倒不如分給書本紙筆的注意力多些。可饒是書籍,她往往也先自己攢錢買了,便是自己挖空心思找了送去的,也頗有限。

  今兒好容易見她這般情緒外露,牧清寒先就替她高興,覺得只要看她笑,自己也便跟著歡喜,腔子裡一顆心都跟著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他是那麼那麼的想,想竭盡全力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捧到她跟前,只要她笑一笑。可這姑娘往日裡的情緒都太過內斂,他又不好冒冒失失的胡亂出手,正無措呢,冷不丁一個天大的機會落到跟前,如何會放棄?

  牧清輝雖是哥哥,可一貫揣著一顆當老爹的心,也在旁邊接話道:「這是極便宜的事,我就有個熟人專門往來北地販馬,一年總能見幾回,便是見不著,托人捎個信兒也使得。」

  杜河也笑呵呵表態道:「咱們家裡雖沒養過馬,可也養了幾匹騾,王能一家原先也曾侍弄過馬匹,便是再添也不過多費些草料罷了,值甚麼!」

  小試牛刀之後,杜瑕發現自己確實喜歡得很,且如今他們家也不似從前緊吧,便也狠不下心拒絕,只到底頭一回,不免還是有些踟躕,也有些不好意思:「到底鋪張了些。」

  不得不說,當你騎上馬背,開闊的不僅僅是視野,還有心!尤其是略跑動起來,感受著那種微風拂面時,真是說不出的暢快。

  上輩子好歹還能坐車出去兜風呢,更有許多蹦極、過山車等等高刺激的活動消遣,可來了這邊都十來年了,她平日也就是在城裡逛逛,要麼步行,要麼坐那些四周圍得密不透風的車轎,著實憋得很了,因此今兒乍一上馬背,當真歡喜的有些無狀。

  見她這般,眾人不免有些心疼,胸口都微微酸澀了。

  說到底,她也是個半大孩子呢,可就因為太懂事了些,說話做事都可靠,大家總是潛意識裡將她當個大人,也習慣了她的忍耐和不奢望。

  今兒乍然聽她露了口風,在場眾人才驟然回神,繼而慚愧起來。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可若是一個孩子打小就太過懂事太懂得隱忍,時間久了,旁人難免要把她的退讓當成習慣,當成理所應當的……

  若不是今兒何葭意外拖著她去騎馬,引得她到這會兒還沒從歡樂的餘韻中完全擺脫出來,又能有幾個人真正意識到這個姑娘迄今為止還從未主動表達過對某種事物的嚮往呢?

  誤打誤撞的,大家竟都心疼起杜瑕來,空前一致的表示買馬一事勢在必行,需得當成頭等大事來辦,且越快越好,耽誤不得。

  事情的發展簡直超乎杜瑕的想像,她怎麼都想不通為什麼大家討論的重點竟會鬼使神差的轉移到買馬上去!

  喂,聽我說啊,不是應該先考慮買房的麼?!

  又過了兩天,牧家的管家帶進話來,說找房子的事兒有眉目了。

  如今開封城是採用外牆、內牆、宮城三層城牆建築層層嵌套而成,內部也是採用北地傳統的正南正北格局,中間由河流及幾條縱橫大道分割成幾塊。

  東西南北四面城牆上各有陸地大門三座,又經巧妙引流,各建水門兩座,耗費人力物力無數,歷經數個朝代,這才形成了如今三重牆環套、二十門聳立的雄偉結構。

  其中以正中央從宮城正南門宣德門起,自外牆南熏門止的南北向中心御道最為關鍵,承接每日開封往來人員物資總運量的六成以上。它以北山運來的天然大石打磨平整後鋪地,兩側又有一丈深的排水溝渠,東西寬足足兩百一十步!

  因宮城偏北,而中心御道又在南邊,所以形成了如今開封北貴南賤東富西貧的大體格局。

  開封極其講究禮儀等級,建築格局也需得遵循戶主身份地位,不得逾越,故而在這些格局中又有更詳細的劃分。

  宮城之內自不必說,一條包圍皇宮大內的夾道之後緊接著便是真正構建起皇宮格局的皇城,聖人以及後宮嬪妃們,再者未成年皇子公主也都居住在內。

  宮牆與內牆之間的內城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住的,分布的都是大祿朝祭祀場所、各大衙門、名寺、學府、官署,以及諸多五品及以上官員、皇親的宅邸。更匯聚了開封最高端、奢華、講究的酒樓、商鋪,行走其間,當真官員比螞蟻多,銀子比海水廣……

  而六品及以下的小官,連同全國各地匯聚而來的富商巨賈,乃至平頭百姓等都只能居住在面積是整個開封六成的外城,即內牆和外牆之間的場地。

  至於聚集天下奇珍,天才地寶無所不包,吃喝玩樂無所不有,森羅萬象的東西兩市,原本是有分別誕生於內外城的四個小型市場發展而來,後逐漸連接成片,如今經過朝廷官方格局規劃,現下卻是嵌在內外城之間。

  牧家在內城區有兩家分號,一家是牧老爺在時就有的老店,另一家則是這兩年牧清輝大膽摻和進南方海商,出售直接從南洋運回來的舶來品,因玩意兒新奇精巧,日進斗金,倒比老店賺的還多些。

  至於牧家別院,卻也只能在外城區以東的約莫中央位置。

  因開封城內寸土寸金,又規矩森嚴,在城郊便罷了,可商戶若堅持想在開封城內購置產業,依據律法不得超過兩進,且不得起兩層以上高樓!故而牧家這座別院也頗為拘束,其實反倒不如他能在濟南府中的任何一處。

  可饒是這麼著也引得無數人艷羨非常,牧清輝每次進京辦事,便是放著城郊莊園不住,也必然要過來走一遭,這是錢財所買不到的身份和臉面的象徵。

  說起格局,當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旁人倒罷了,那些在各地稱王稱霸土皇帝似的富商們如何忍受得來這樣狹窄侷促的環境,可又不敢公然對抗法律,久而久之的,不知是誰竟想出一個招兒來:

  朝廷不許我等住三進及以上的大宅子,得,我們便不住,那我們橫著擴總成吧?

  當年牧清輝買這個也是遵循了老前輩們的法子,都是心照不宣的,誰也不說誰:他買下這座宅院之後又緊跟著買了左右隔壁,東西向打通,其中層層相套,帶出來很多跨院。他又花費重金請了一流營造好手,造了許多精巧機關並新奇設計……

  如此既不逾越,且居住起來又十分舒適,便是比不上天高皇帝遠的老巢,也差不太多。

  也算是被逼急了的智慧吧!

  這回老管家給杜家打聽的房子也是一位湖廣客商早年買後自己改造過的,也在東邊,只是略略靠外些,跟牧家別院隔著好幾條街,還要過兩座橋。附近店鋪林立,住的不光有全國各地擠進來的富商巨賈,更有許多家境殷實的學子,以及許多沒有上朝資格的小官兒等。

  這話說來可能外地百姓聽了都不大信:便是在京城做官兒的,大多數人竟也都是租房居住!

  開封城乃天子居所,所以地價十分昂貴,再者京官流動性頗大,不定什麼時候就被放到外地去任職,若是前腳剛咬牙狠心買了,保不齊後腳就被下放到那個州府做一方父母,豈不是白瞎?當真哭都沒處哭去。

  而且官員明面上的俸祿又很有限,絕大多數官員們若是想要維持清正廉潔的形象,就幾乎沒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自己掏錢買下一套宅子。

  因此除非皇帝親自賞賜,或者是這些官員自己祖籍就在開封有祖傳的居所,又或者因為立了什麼大功德了一筆巨額賞賜,不然大多竟然都是租住。

  只要說起來買自然比租來的划算,一來是自己的房子,住的踏實,安心,二來就算什麼時候被調到外地去,這地方也閒不了,天子腳下的房子不愁租,只要放出信兒去,不出半日就許多人想要來看房子租住,大凡是獨門獨戶的住所,哪怕是一進的狹窄小院,光是一年的租金就能得一百兩上下,保管比什麼買賣都穩當。

  可話又說回來,想要大收益就要有大投入,在開封買房置地絕對算是大手筆,尋常人家當真是想都不敢想。

  就好比杜家,若他們沒有杜文用命換來的賞賜,怕是十年之內也不敢動在開封買房置地此等念頭。、

  那管家認認真真回話:「戶主原是湖廣的一位糧商,這些年在這裡賺夠了錢就打算回老家,估摸著是不回來了,房子便打算賣出去。老奴已經去看過了,那房子是個兩進的小院兒,因為他不缺錢,整治的也十分敞闊,前院兒也增蓋了給爺們兒住的正房、會客廳等。左右還有伸出去的東西兩個跨院,大小廂房耳房幾十間,又有水井地窖車棚馬廄,十分齊全。」

  眾人一聽都十分歡喜。

  說到這裡,老管家略喘了口氣,又繼續道:「因是回鄉,那戶主自然願意輕裝簡行,一應家具都不要,老奴看過了,俱都是好木頭,保養得宜,漆面光滑,少說也有七成新。連上家具帶房子,一口價,三千兩,一應過戶打點費用皆是他出。」

  作者有話要說:表示在之前的很多朝代,買房置地也都是老大難問題,許多朝代的京官兒還真就是租房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