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塞北的寒風格外凌冽,吹在臉上如同刀割,□□在外的皮膚很快就會失去知覺,與冰涼的鎧甲一般觸感。

  呼出來的水汽來不及消散在空中,就已經飛快的凝結成細小的冰粒,粘在將士們的眉毛鬍子甚至睫毛之上。

  牧清寒的左臂給人砍了一刀,所幸炤戎騎兵配備的彎刀並不長於砍人,筋骨無大礙,就是拉了半條胳膊那麼長的血口子,皮肉翻卷,血流滿身,現在還是慘白著一張臉。

  「還成麼?」盧昭艱難的吞了口唾沫,努力滋潤已經乾涸的喉嚨。

  「你倒下去我還立著呢!」牧清寒哪裡肯認輸,忽視持續作痛的傷處,笑著抬了抬胳膊,兩排血珠立刻從他同樣乾裂的嘴唇上爭先恐後的冒出來。

  盧昭見他如今胳膊舉不過肩,心中難掩憂慮,可也知道眼下唯有強撐下去一條路。

  他嘆了口氣,舔舔龜裂的嘴唇,眯起眼睛看了看貌似什麼都沒有的前方,罵了一句,道:」真是屬耗子的,眼見著就沒影了!」

  他們的大軍兵分三路,同時追擊並且包抄炤戎軍隊,牧清寒率領的這一隊人馬路上遇到突襲騎兵,雙方短兵相接,浴血廝殺,終究炤戎騎兵十去七八,被迫退走。

  牧清寒與盧昭深知敵人占據天時地利,遠比他們熟悉地形,若不將這一支潰軍清理乾淨,他們勢必會如聞到血腥味的蒼蠅一般糾纏不休,時時騷擾,叫大軍都不得安寧,隨時都有被突襲被包餃子的危機。

  更糟的情況還是他們同炤戎大軍匯合,帶過去的將不僅有仇恨,更有大祿軍隊信息!

  因此牧清寒當機立斷,立刻下令全員追擊,然而此處並非大祿主場,炤戎又格外擅長在草原活動,不過片刻,竟就化整為零,消失的無影無蹤。

  又因牧清寒與盧昭率領的這一隊在前追擊,後方糧草押運隊伍無法衝鋒,眾將士只隨身帶了三日水米,若今夜再無所獲,他們明日午時過後無論如何都要返程,爭取早日與大軍匯合,否則有被前後夾擊並中埋伏的危險。

  寒冬的草原同夏日的綠草如茵截然不同,沒有絲毫美感和生機,到處都是枯死焦黃的草根,地面上面的莖葉都已經被飢餓的動物啃食乾淨。

  草根之間還有許多未化的殘雪,卻也早已失了美感,只是黑乎乎的,裡頭還夾雜著許多穢物。

  冬日草原最寶貴的並非食物,而且重要性更上一步的水!

  即便沒有正經糧食,將士們亦可吞噬草根,甚至掘地三尺,找出某些小動物藏匿的過冬糧食。

  可假如沒有水……

  牧清寒舉目四望,看的眼睛都痛了卻還是一無所獲。

  然而他卻有種奇妙的感覺,身為神箭手特有的感覺:有人正在暗中窺探。

  找到一塊高地之後,他下令全員原地休整,準備隨時迎接下次戰鬥。

  他有預感,他們著急,被追的四散的炤戎騎兵更著急,因為好歹大祿將士還帶了幾日水米,可從被斬殺的炤戎騎兵屍身翻找、檢查後發現,他們幾乎什麼都沒帶!或者已經吃完。

  在草原殺馬吃肉無疑自尋死路,因此除非炤戎士兵能餐風飲露,否則他們一定是最先忍不住的那批!

  眾人輪流警戒,其餘人等都原地休息,就聽盧昭突然笑道:」得虧阿唐兄弟沒來,不然先就餓昏了。」

  話音未落,眾人紛紛鬨笑出聲。

  阿唐為人憨厚耿直,又勇武異常,毫不畏死,幾仗下來就贏得了大傢伙發自內心的敬服,人緣兒極好。他異於常人的巨大飯量也十分出名。

  他騎術不夠出色,這一回便沒跟來,牧清寒臨走前這漢子還極度委屈來著。

  牧清寒也笑了笑,旁邊的張京遞上水囊,他笑著搖搖頭,道:」我不渴,你先喝吧。」

  張京不動,又將水囊往他手中塞來,直直道:」將軍,莫要哄人了,早起我就見你將水讓與旁人喝了,這會兒卻哪裡還有!瞧你嘴都裂開這麼許多血口子!」

  原先在家時,他稱呼牧清寒為老爺。如今上了戰場,便入鄉隨俗改成將軍,開始略有不適應,可時日久了,反而覺得更加親近。

  牧清寒無奈,只得接了,也不過略抿一口,然後便不再張嘴。

  張京也沒奈何,只得接過。

  旁邊的於猛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賊笑起來,被問了才道:」炤戎鱉孫水米皆無,卻還要如耗子一般東躲西藏,又伺機對付咱們,這會兒眼巴巴瞧著咱們喝水歇息,當真氣都能氣死了!」

  說來好笑,」喝水」「歇息」,在普通人看來多麼簡單,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對於上了戰場的這些兒郎而言,卻已經是難言的奢侈享受。

  眾人聞言大笑,飲水的動作越發誇張,好似周圍真有無數目露渴望的炤戎士兵一般,只恨不得羨慕死他們。

  牧清寒跟著笑了一回,突然福至心靈,對眾人招招手,示意他們圍將過來,如此這般的耳語幾句。

  隱藏在附近的炤戎士兵果然一個兩個舔嘴抹舌,雙眼直勾勾、綠油油的盯著大祿士兵手中的水囊,恨不得此刻就跳出去搶了來喝個痛快。

  又過了會兒,就見大祿派出去警戒的一個士兵突然連滾帶爬的跑了回來,大聲喊道:「有人,有人!我瞧見了,有人!」

  就見那個帶頭的年輕將軍大笑一聲,長臂一揮,當即翻身上馬,帶著人往那個方向殺去,一行人呼啦啦就跑遠了。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大祿此番出戰帶了通曉炤戎語言的翻譯,而炤戎軍中同樣也有通曉大祿語言的士兵。

  那士兵側耳聽了會兒,發現那些人喊的都是什麼「將炤戎蠻子趕盡殺絕」之類的言語,並不說給上官聽,只喜道:「走了,他們走了!不知追誰去了哩!」

  這些人這兩天著實被牧清寒帶人追的慘了,只要稍有停頓,後頭必然會傳來隆隆馬蹄,也不知這些中原的軟豬哪兒來這般精湛的騎術和堅強的意志。因此他們完全無法進行飲食補給,這會兒早已是困得死去活來,餓的頭昏眼花,渴的喉嚨冒煙,一張嘴便如同刀割也似的疼。

  一個將領打扮的炤戎人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卻因為極度缺水而什麼都吐不出來,只是聲音嘶啞的咒罵不休。

  這些人剛要往反方向走,方才那個翻譯官卻突然驚喜交加的大喊起來:「水,水囊!他們落下了一個水囊!」

  此時此刻,「水」這個字便仿佛有了無窮無盡的魔力,這一聲發出來,方才還半死不活的炤戎士兵從上到下俱都好似被打了強心針一般,刷的往那頭看去。

  水!

  方才大祿將士喝水他們都是瞧見了的,不知多少人都跟著偷偷的吞口水,這會兒竟發現有一個水囊落下,簡直不亞於天上掉餡兒餅!

  當即便有人忍不住跳下馬去,飛奔過去撿拾。

  「且慢!」到底是有人警惕心較高,見狀連忙制止道:「須得謹慎才好,在這冬季草原,水何等寶貴!那些大祿士兵也不是傻子,走時如何會不檢查,丟下這般珍貴物資?」

  此話一出,當即有人停住了,也覺得有詐。

  然而既然世上有飲鴆止渴這麼一個詞,就必然有其道理。

  不等炤戎將軍下斷論,已經有別樣的聲音冒出來:

  「能有什麼詐!那水囊分明大祿的將軍也喝了的,難道還能有毒麼?」

  「就是,大祿錢多人傻,又大手大腳慣了,身處那般肥沃的土地卻從來不知珍惜,便是丟一個兩個水囊又如何?」

  此時,對於水的渴望已經逐漸占據上風,更有許多人心中甚至已經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眼見著這一場仗打的這般艱辛,九死一生,還不知道能活多久,此刻若有水能潤潤嗓子,便是叫我即刻死了也心甘情願!

  爭論許久,那同樣乾渴不已的炤戎將軍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咬牙道:「去將那水囊取來再說,裡頭有沒有還不一定呢!」

  若說不疑心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實在太渴了,太想喝水了,因此當你眼前突然出現一袋有極大可能是清水時……如何能不心動!

  也不用旁人催促,剛才那翻譯官先就按捺不住,頭一個跳下馬來,連滾帶爬的撲過去搶了水囊。他拿起來剛一搖晃,便一臉驚喜的喊道:「將軍,將軍,有水,有水!」

  「水!」

  「有水!」

  便是那將軍也面露喜色。

  方才大祿士兵喝水的過程中,他們都無一例外的死死盯著看了,對方分明沒有任何機會下藥使壞,既然裡頭有水,那麼便有極大的可能真是漏下的。

  炤戎將軍忍不住催馬上前,剛要伸手取那水囊,突然心底一寒,伴著一絲破空之聲猛地別開身去,幾乎與此同時,一支利箭擦著他的面頰划過,在他側臉上劃下深深一道血痕。

  血珠飛濺!

  終於有溫熱的液體流入口中,炤戎將軍本能的吸了一口,卻是他自己的咸腥的血液!

  那頭牧清寒卻來不及咒罵失利,當即捻了第二支箭矢搭上,然後狠狠射了出去!

  「放箭!」

  「拼了!」

  眾兵士紛紛射箭攻擊,幾個炤戎士兵躲閃不及,當即帶著羽箭墜馬而亡,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

  見此情景,那炤戎將軍一雙鷹目都紅了,瞬間抽出彎刀朝天一指,吼了一句炤戎語,帶著人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

  牧清寒又飛快的射了兩箭,然後果斷的將弓和箭囊一丟,反手將□□往空中虛虛一刺,喊道:「兄弟們,棄弓拔刀,隨我殺!」

  「殺!」

  *****

  轉眼到了除夕,據說期間聖人的情況似乎有所好轉,可依舊沒有露面,如今監國的還是皇太子。

  曾有命婦遞牌子進宮,雖沒見到聖人,可也聽了許多風言風語,說情況不大好。

  再者中風這種事情本就棘手,便是好了也容易留下症狀,譬如半身不遂,譬如眼斜口歪……如此種種,又怎能繼續當政!

  本來除夕就是大日子,舉國上下都要歡慶的,原本今年外頭在打仗,眾人的意思都是簡單些。可皇太子卻說要為聖人祈福,越發該大辦了。

  這種情況下大肆慶祝其實是不大合適的,便是打著為聖人祈福的名頭也不大好使,然而皇太子卻率先搶占了道德制高點,叫其他人便是再反對也不方便開口。

  幾位皇子眼下正值微妙境地,誰也不肯先出頭,誰也不肯先開口,竟都是沉默了,仿佛對這個長兄的決斷十分贊同一般。

  第一個表示不贊同的是唐芽,然後不少官員複議,然而皇太子卻勃然大怒,當堂斥責他們居心不軌,是存心盼著聖人好不起來云云。

  他身為閣老都碰了釘子,其他人自然更沒指望,也都唯唯諾諾的,不敢吭聲。

  眼見著國難當頭,皇太子竟還要來這個,許多人都瞧不下去,杜文更與唐芽道:「師公,難不成真就叫皇太子得逞了?他哪裡是要祈福,分明是要藉此機會為自己斂財!」

  但凡宮中操辦什麼事情,油水之巨是常人無法想像的。而且這一次又是皇太子親口說的,要「大辦」,說不定好容易攢起來的國庫,甚至是聖人的私庫都要被掏空,轉而化為他奪位的本錢了!

  「你還缺些沉穩。」唐芽叫人給他倒了杯茶,眼神平靜的很,緩緩道:「皇太子坐不住了,可我卻不能不說話。你且瞧著,最後總會有合適的人看不下去的。」

  他是四閣老中年紀最輕的,而且也是聖人於危急之際親口提上去的,意義非凡,若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還保持沉默,實在是說不過去。

  可早在開口之前,唐芽就知道皇太子必然不會聽自己的。

  皇太子此人表明看上去十分和氣,可內則極度心高氣傲,本就不願意受人約束,如今好容易等到聖人倒了,偏偏又有四個什麼閣老擋在前頭,大事小事指手畫腳的,叫他如何忍得了?

  再者,皇太子的年紀實在不算小了,可聖人雖然叫他監國,然不管是朝堂之上還是私下,或是聖人與某些心腹大臣說話,眾所周知都從未流露出過叫皇太子繼位的想法!

  他已經做了將近四十年的皇太子,孫兒也那麼大了,可卻始終不能在與幾個兄弟的明爭暗鬥之中取得壓倒性勝利,他不能不著急。

  他沒有外戚支持,沒有高位分的母妃在父皇身邊協助,也沒有像二公主、七公主、九公主等那些心甘情願為了兄弟付出終生的兄弟姐妹!更沒有確實出類拔萃,能讓一眾朝臣心甘情願俯首稱臣的過人天分……

  甚至連父皇,這些年對自己的恩寵也大不如前,反而是小十二等扮豬吃虎的混帳得了青眼!

  皇太子,皇太子!

  說得好聽,可普天之下誰不知道,自己這個皇太子根本就是個幌子,一個木偶,一個不管什麼都比不上其他兄弟的靶子!

  父皇好不了了,他也等不了了!

  正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素來不問世事的太后罕見的說話了。

  「……將士們正在浴血拼殺,不知多少兒郎再無回鄉之日,便是聖人自己也十分勤儉,又如何肯為了一己私利動搖國本!心誠則靈,太子的心意哀家替皇帝領了,只是卻不必大辦。非但不需大辦,還應在舊曆底子上再減免幾分……」

  隨後,太后以身作則,下令壽康宮內不許過分裝飾,也不許下頭的人進奉奇珍異寶,又減了自己的份例和日常用度,將剩下的銀子都歸到軍費中去。

  正如唐芽所言,這種事誰說都不好,可唯獨太后說得,而皇太子也必須得聽!只因為太后是聖人的親娘,宮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她的一生榮辱皆繫於皇帝一人,自然是最盼望皇帝能長命百歲、萬壽無疆的,誰也不會質疑她的用心。假如是她主動回絕,那麼就是真回絕,沒有私心的那種。

  有太后帶頭,下頭的皇后、肅貴妃等人自然更加樂得看皇太子吃癟,一個賽一個的主動,一個比一個更積極。

  這個不穿綾羅綢緞了,那個宮裡頭主動免了首飾,還有個又要把自己的私房捐出來等等……

  或許原本還有人會覺得皇太子是一片赤誠,如此的孝子,可如今這麼一對比,他確實是有些蠢了。

  要麼說一個好漢三個幫,便是再如何足智多謀的人也有失算的時候,更何況是皇太子這種並不如何天縱奇才的。眼見著這會兒自己使勁想出來一個並不如何高明的主意,正自覺洋洋得意,完全沒有用心揣度修改便用了出去……若是身邊有足夠有分量的智囊,如何會到眼下這般田地!

  誰都想賣好,這個無可厚非,然而既然是你自己想賣好,你倒是用自己的銀子,割自己的肉呀!這般的慷他人之慨卻又算個甚麼!

  熬了將近四十年,好容易熬到了獨立監國,哪知緊接著就給人擼了回來,背地裡還傳出許多閒話,皇太子的臉都氣綠了!

  不管幾位皇子如何明爭暗鬥,老百姓們忙了一年了,卻都要趁著過年歇息,順便再為自家上了戰場的兒郎們祈禱,祈求他們能夠平安歸來。

  這幾個月開封戒嚴,出入審查十分嚴苛,牧清輝在濟南的事情又多,牧清寒也不再,他一個當哥哥的也不好單獨來看弟妹什麼的,便索性沒過來,只派人送了幾車年禮。

  杜瑕看了一回,見禮單上頭依舊一派富貴氣象,便知商氏壓根兒沒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不由得有些憂慮。

  不是說的,似牧清輝這幾年這般張揚,那些最缺錢的皇子不盯你們盯誰呀!

  可自己能說的不能說的都已經說盡了,再說的緊了,恐怕反而激發對方的逆反心理,弄巧成拙……

  杜瑕暗自嘆了一回,索性先不去想它,只叫小雀去瞧毛毛醒了沒,預備娘兒倆過除夕。

  過了會兒,小雀帶著乳母過來,懷中抱著的毛毛一見她就開始笑,又掙著胳膊要抱。

  三個月的娃娃已經大變樣,不光體重增加,模樣好看了,便是聽覺嗅覺味覺等也都有了長足的進步。若說之前他分辨親人幾乎只能憑聞味道和感覺,可這會兒卻是實實在在的能看見些了,與杜瑕的互動也多了很多。

  「哎呦,乖兒子,來,給媽媽抱抱。」

  這般大小的娃娃正是討人喜歡的時候,不比後面幾歲貓嫌狗厭的,杜瑕一看見他呀,只覺得什麼煩心事兒都沒了,一顆心都軟的要化成一汪水。

  不等乳母遞過來,毛毛自己就已經先努力探出半邊肥肥的身子,兩條藕節似的腿兒也頗有力氣的一下下蹬著,偶爾乳母幾下給他蹬狠了,也覺得有些痛呢,便出言奉承道:「真不愧是大將軍的兒子,日後說不得也是一員虎將呢!」

  「快別誇他,多大點兒的人呢,禁不起,」杜瑕笑道,「當爹娘的也不求什麼,惟願他能平安康健的長大吧。」

  乳母就陪笑點頭,同時心中不由得道,果然是官宦人家,又富貴,求的就是與旁人家不同。

  毛毛只看著兩個大人在說笑,自己雖然聽不懂,卻也跟著咯咯笑起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盪著純粹的歡樂的情緒。

  杜瑕又笑又嘆,抱著他親個不停,喃喃道:「孩子呀,孩子,我多麼希望你永遠都這般無憂無慮的……」

  眼見著入了夜,外頭陸陸續續傳來燃放爆竹的噼啪之聲,又有憋了一年的小孩子們走街串巷嘻哈打鬧的玩笑聲,只把開戰以來的沉悶氣氛都驅散了些。

  因太后帶頭節儉,且打仗需要大量火器,□□便十分緊缺,今年宮中並民間上下竟都不大做煙花爆竹。如今外頭放的,要麼是頭一年剩下的舊的,要麼就是拾了舊習,將砍來的竹子丟入火中燃燒,旋即便會炸出噼啪之聲。如此一來,既兼顧年味兒,卻又不浪費□□,當真一舉多得。

  不讓放鞭炮,也不許奢靡,可最基本的儺戲驅邪等儀式卻不能省,非但不能省,反而越發聲勢浩大起來。

  原本此等儀式是由神官主持,叫禁軍中有臉面的軍官裝扮起來,帶上各色面具,穿上五彩錦衣,外罩明銅鎧甲,手持金槍龍旗等物,先在宮中浩浩蕩蕩唱跳一番,又念頌詞、禱告詞等,藉助「將軍們」的勇武之氣保衛宮城不受邪祟侵襲。然後再從南門出發,圍繞開封內外城緩慢□□一圈,最後從北門回到宮中,寓意守衛全國,這才算是結束了。

  開封城頗大,往往這麼一圈下來正好天亮,而百姓亦可一邊守歲,一邊歡慶,皇室也算與民同樂,不覺難熬。

  怎奈今時不同往日,眼下不僅禁軍中大多數有威望有能耐的軍官都被派往前線,便是剩下的也須得提高警惕,以免有敵軍趁機偷襲,是以並不敢叫他們去參與此等「遊戲」。

  最後沒奈何,朝廷中負責這一塊的官員便從禁軍中挑了些體格健壯魁梧的底層士兵,一來不耽擱整體格局部署,二來也算給予他們榮耀,藉以鼓舞士氣——又挨著邀請朝中諸多大臣。

  畢竟此事關係甚大,又是一年一度的神聖事跡,若只叫低級士兵參加,總是不夠莊重,可偏偏高官階的武將,他,他,他不夠使的了呀!

  要說也是不好辦,那些個文官寒窗苦讀本就慘烈,往往三十歲能中進士便十分難得,等真正為官,年歲越發大了!

  而參與驅邪儀式,少說也得一夜,繞城又唱又跳的,一圈下來怕不能有三五十里!往年體格健壯的兵士們最後下來都要四肢酸軟,次日起不大來,那些上了年紀、鬚髮花白的老臣如何使得?便是年輕的,也往往體弱……

  難辦,可依舊得辦,主事官員愁的把自己的頭髮都揪掉了,最後直接將視線鎖定在以杜文為首的一眾又年輕,又體健,且官位還不低的年青官員身上!

  杜文一聽,嚇得險些蹲到地上去,幾乎聲音都嘶啞了:「使不得,使不得,小子無壯,又年輕冒失,難當大任,難當大任!秦大人還是另尋高明,另尋高明!」

  過去這幾年,他可是年年都看這儺戲驅邪的儀式呀,每年年根兒底下都那般寒冷,可一眾參與的兵士們卻都大汗淋漓……他們可都是正經的武將呀!日復一日的訓練都能累的死狗一般,若換了自己……還能趕到家去吃餃子麼?

  待到明年此時,怕不是墳頭草都恁般高了!

  秦大人這些日子愁的寢食難安,都起了告老還鄉的念頭了,哪裡還能放過這根救命稻草!

  他也將近五十歲的人了,這會兒當真臉面都不要了,不顧往來眾人側目,死死抓住杜文的胳膊,苦苦哀求道:「杜大人,杜大人!哪裡還能尋得什麼高明呦!你乃當代年輕官員中的佼佼者,又是唐老徒孫,如何能不做表率?」

  杜文也快哭了,一邊使勁掙扎,一邊顫聲道:「苦也,苦也!秦大人吶!我實在算不上什麼表率,不過沽名釣譽之輩,恁實在太抬舉我了!擔不起,擔不起呀!」

  「擔得起,擔得起!」兩人從朝堂之上一直拖拉到宮門口,秦大人始終不撒手,眼見著都要有給他跪下的念頭了,只慘兮兮的求道:「你當真莫要推辭!你且放眼一看,滿朝文武,一干同僚之中看,哪裡還能找出一個比你更年輕,比你更有前途的官麼!若是連你也不去,當真是要逼死老夫了!難不成你真能眼睜睜的看著我們這些黃土埋到脖頸子的老貨去送死麼!」

  他們這些上了年紀的大臣,但凡多走幾步都恨不得要氣喘哩,若真趕鴨子上架,只怕不必自戕,半道上先就累死了,還祈的什麼福!

  聽了這話,杜文不禁一噎,也順著他說的話開始絞盡腦汁的想起來。

  朝中大臣,朝中大臣,重點是身強體健,或是乾脆說年青的大臣……比自己更年輕的……貌似他娘的還真沒有!

  他本想說牧清寒與自己同歲,且官職高了不止一星半點兒,然而話未出口就想起來,人家還在前線打仗呢!

  正巧郭游陪著師公魏淵邊走邊說,打從旁邊經過,秦大人瞧見之後兩隻眼睛都綠了,二話不說就往那邊沖。

  杜文正想跑,卻不料秦大人早猜到了,竟一隻手還死死鉗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拼命招呼道:「魏大人,小郭大人吶!且住,且住!」

  這幾日秦大人四處遊說,搞得人人「自危」,老遠見了他便作鳥獸散,簡直同後世那隻知讀書的書呆子班裡的體育委員呼籲大家積極參與運動會一般的不受人待見。

  這會兒他扯開嗓門一喊,就見魏淵同郭游齊齊色變,大有轉身就走的衝動。

  杜文一看是前陣子自己割袍斷義的郭游,先就有些不自在,可卻死活掙扎不開,心中不禁叫苦不迭,心道恁老這般大的力氣,何等老當益壯,卻還找什麼旁人!

  秦大人這會兒早已是殺紅了眼,哪裡還管什麼政鬥,恨不得看見一位黑頭髮的同僚就抓了壯丁,自然沒注意到杜文同這對師徒黨派對立的事實,又開始唾沫橫飛的說起來。

  前段時間魏淵敗於唐芽手下,功虧一簣,本就心中鬱郁,卻哪裡有什麼見鬼的心思關心甚麼驅邪儀式!這會兒若不是估計到風度,早就拔腿走了。

  而郭游一看秦大人後頭一併拖來的杜文,先是一怔,旋即忍不住笑起來。

  杜文本就有些尷尬,這會兒又給「政敵」瞧見自己踉踉蹌蹌的狼狽模樣,當著好不難堪,臉都紅了。

  就見郭游笑眯眯的問道:「哦,原來杜大人已經決定要為國出力了麼?當真叫人敬佩的緊!果不愧是我朝年青一代的表率,聖人欽點的榜眼!」

  秦大人本想拉他入伙,哪知還沒開口的,對方竟先幫自己勸起杜文來,當即大喜過望,也顧不上許多,順著重新說起杜文來:「是呀,便是這般,杜大人當真令我輩敬佩的很!」

  老話說得好,一鳥在手,強過二鳥在林,且先拉一個再說,省的他們兩人都不願意,卻先結成同盟,齊齊對付起我來。

  許是對唐芽滿滿的怨氣無處釋放,魏淵竟也微微笑了下,十分誠懇的點點頭,捋著下巴上一縷美須感慨道:「當真好得很,若非老夫已經年老體邁,又多病多災,必然也忍不住要下場了。」

  杜文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心道自家師公對付他當真是不錯的,這果然是個損人不利己的老狐狸精!

  你算老邁麼?有這個算計的功夫,索性就去□□呀!

  魏淵、郭游、秦大人三位瞬間站到一處,貌似不經意的將杜文圍在中央,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又帶著幾分臭不要臉的奉承,只叫杜文雙拳難敵四手,枉費他口才過人,竟連個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偏秦大人也是個陰損的,但凡身邊有同僚經過,他必要滿臉感動的對人宣告,說年輕的杜大人是如何如何的深明大義,已經決意要參與儀式了。

  本來麼,這大半年來眾人都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十分不痛快,而今好容易放了年假,又要歡慶一番,且反正不是自己上,便都有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起來,紛紛交口稱讚起來,夸杜文如何如何為國為民……

  饒是杜文再不要臉,畢竟還沒得到岳父何厲那般真傳,不等他解釋清楚,內外竟然就已經傳遍了!

  這可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見杜文恨得咬牙切齒,隱約有跳起來打人的衝動,秦大人又想起來,他似乎一直都不曾放下煉體,也怕把人逼急了,忙又伏低做小的賠笑臉解釋說:「杜大人莫怕,因今年情況不同,聖人和太子也體諒我等,因此只需在宮城與內城轉一圈即可——且也不需人人甲盾齊備,統共也沒多少的。」

  現在杜文是真想跳起來,往這張苦哈哈的老臉上狠狠來一拳了!

  見秦大人身後的魏淵和郭游眼中似乎帶著幸災樂禍等諸多情緒交雜的笑意,杜文心道既然左右都是死定了,說不得要拉一個墊背的,於是一咬牙,指著郭游道:「秦大人,我便去了,順便與你推薦一員猛將!你是不知的,這位郭游郭曠之端的是一員猛將,想當年我等同在濟南府學,他射的好箭,騎得好馬……」

  作者有話要說:來啊,相互傷害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