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棒棒糖的是個清清瘦瘦的男孩子,個子很高,戴著個黑色口罩,臉上只露出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來。
他身上穿著遊學團的統一的制服,只不過襯衫的袖口往上折了兩折,露出了一截稍顯蒼白的手腕。
他就站在幾人三四步遠的地方,單手插著衣兜,朝這邊看著,說話的調子懶散,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味道:「朋友,欺負女孩子啊?」
「……」
林爾就是這時從夢裡醒來的。
剛睜開眼,意識還有些茫然,她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真的回到了現實。
那是一段早就被她壓在腦海深處的記憶。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夢,她大概這輩子也不會想起來了。
原來早在很久之前,她還沒意識到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見過面了。
林爾怔了一會兒,緩緩回過神來。
夜已經深了。
深深夜幕下,萬籟俱寂,白日裡喧囂的城市也跟著夜色睡去。
病房裡靜得沒有一絲聲音,燈都關著,光線昏暗,只有外面清冷冷的月光透過玻璃窗落了進來。
謝衍就在這片悄無聲息的沉寂中,安安靜靜地站在窗台前。
他微微垂著眸,大半個身影都融於黑暗中,黑漆漆的眼神落在指間燃著的那點星火上,映出一抹微弱的螢光。
林爾摸起枕頭下的手機,看了眼時間。
凌晨兩點二十七。
她怔了怔。
已經這麼晚了,他還沒回去?
謝衍指間銜著的那根煙已經燃了大半,跳動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時明時暗,夜風從半遮半掩的窗戶里吹了進來,帶走了縈繞在他周身的煙霧。
他就這樣保持著一個靜默的姿勢,長久而無聲的站立著。
林爾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謝衍人前人後的變化很大,他一個人待著的時候總是很沉,臉上往往沒什麼表情,連帶著那雙天生帶笑的桃花眼都跟著輕斂起來,眼眸向下壓著,長睫在眼尾拉出一條漆黑的線。
這種時候,他身上那種生人勿近的冷感就極為明顯了。
長煙燃到盡頭,一點火星灼到了手,被掃到的那處皮膚有些發燙,謝衍似乎是這才回過神來,他低了低頭,慢半拍地摁滅了菸頭。
林爾就是在這個時候出聲的,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低低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夜色的寂靜瞬間被打破。
謝衍沒開燈,只是走過來站在她床邊兒,微微俯著身看她。
「吵醒你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聲線里稍帶一點啞。
「沒。」林爾搖搖頭,手肘撐著床面,從床上半坐了起來。
謝衍避開她的胳膊,伸手扶了她一下,又拿過床頭的枕頭,墊到了她的背後。
被他這樣當瓷娃娃似的伺候著,林爾倒是真生出了一種她確實是個病人的錯覺。
實際上,她胳膊上的那點兒小擦傷不比蚊子咬一口重多少,但凡是送醫院送得再慢一步,那傷口就癒合了。
到時候醫生都找不到她到底傷在哪兒。
要不是因為林亦安那個老父親的再三要求,她這會兒應該是在家裡的床上躺著的,而不是在這裡占用醫療資源。
等她坐好之後,謝衍便沒有其他的動作了。
夜裡本就靜,兩個人都不說話,病房裡就更靜了。
林爾的眼眸還是看著他,他卻沒抬頭,雖然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他的眸光卻始終都是垂著的。
林爾微微仰頭,淺色的瞳仁幾不可查地晃動了一下。
她知道謝衍在想什麼。
他在自責,同時又在深深地厭惡著自己的無力。
他不想把她給牽扯進去,現在反而成了最受牽連的一個人。
林爾都知道。
謝衍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毫無顧忌,唯獨在這件事上無能無力。
他無從下手,也沒辦法去插手,故事的源頭不是他,引出這一切的也不是他,甚至連參與進去那些過往的人也不是他。
謝衡和蘇婉之間的那些是非恩怨太複雜,有很多事情連謝衍本人都是一知半解,謝衡又從來不告訴他這些,以至於太多的東西就都懸在了那裡,遲遲沒能解決,最終不可避免地發展成了今天這樣。
林爾定定看了他幾秒鐘,而後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領,手中用力,扯得他彎下了腰來。
「阿衍。」她這樣叫他,聲音輕輕的。
謝衍垂眸。
「這與你無關。」她和他離得極近,眼睛看著他的眼睛,鼻尖貼著他的鼻尖,說話一字一頓,「錯的不是你。」
所以,別自責,別難過。
謝衍被她扯得低著身子,他的一隻手按在床沿兒上,並沒有完全壓下來,說話的嗓音還啞著,林爾聽見他說了極低的一聲「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她搖了搖頭,鬆開了扯著他衣領的手,轉而眸色認真地看著他,「這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道歉。」
只有做錯事情的人才需要說對不起。
而他,完全不需要。
林爾向來拎得清這些,明明就不是他的錯,卻總有人把過錯歸咎到他的身上。
但即便是這樣,林爾也沒聽見他抱怨過謝衡什麼。
一句都沒有。
謝衍輕扯了下嘴角,眼帘稍稍低垂著,漆黑的眼眸里似乎並沒有太多情緒,又或者說,他所有的情緒盡數收斂進濃密長睫之下,讓人無法窺探半分。
房間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林爾靜靜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她微不可查地輕嘆了口氣,而後朝他伸出手,聲音溫柔起來:「過來,抱抱。」
謝衍安靜了一下,撐著床沿兒的手抬了起來,向前傾身抱住她。
她的身上還殘留著消毒水的味道。
林爾微微側過臉,和他貼得更近:「我說過了,我會保護你的。」
她小聲地重複,一字一頓地說給他聽:「你別怕,我能照顧好我自己,我也會,保護好你。」
謝衍垂下眸來,抱著她的手臂微微收緊。
片刻,他低下頭,默不作聲地將腦袋埋在她的頸窩中。
她沒有食言。
那個說要保護他的小姑娘,果然保護了他一次又一次。
她撕裂了壓在他心裡的那片烏雲,也成為了照亮他世界的那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