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怪異又不適的姿勢

  「我被打發回老家,是隆豐二十八年初。」

  「那時年紀大了,又沒有嫁妝傍身,家中人給我尋了個鰥夫,能嫁出去便算了。好在他待我不錯,我也替他生了個兒子。」

  「可惜不到兩年,兒子沒能養大,他也在做工時掉下屋頂,不出一年就撒手走了。」

  姜念握著她的手,見她渾濁的雙目定在一處,唇角笑意虛晃。

  「我原先是想替他守的,家裡不想我回去,那我替公婆養老送終,這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可他那行商的兄弟見我還能生,為著三兩聘禮,便逼我又嫁了。」

  「他家底不厚,娶我,也就是看中我在大戶人家做過奴婢,能管家,也能替她照料三個孩子。」

  姜念忙問:「那您的眼睛呢?」

  進門時她就察覺了,采萍姑姑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臉。

  「還有,您今年應當不到四十,為何……」

  她抬起頭,望見婦人傴僂的脊背之上,整齊的髮髻銀絲遍布。

  「我是老了許多吧?也難怪念姐兒不認識我了。」

  打二嫁之後,采萍極少照鏡,後來照了也只能得出一個模糊人影,反倒惹人傷神,因此乾脆將梳妝鏡變賣了。

  「尋常人家哪比得從前林府,我白日盯著三個孩子,夜間要做繡活補貼家用。」

  姜念這回看清了,采萍姑姑的笑始終是是苦澀的。

  她說:「這麼快,都過去七年了呀……」

  七年,她熬壞了眼睛,熬白了頭髮,卻因家境拮据男人又怕他偏心,始終不肯給她一個自己的孩子。

  姜念又問了些零碎的事,譬如她現在名義上有兩兒一女,最大的兒子剛及冠,今年正要赴鄉試。

  餘下的一個兒子十二,女兒九歲,她這番入京,是謝謹聞的人塞了銀子請人暫時照料著。

  得知她如今生活不易,姜念也不急著問自己的事,只說:「您也知道,我五歲沒了娘親,在我心裡您同我娘親沒什麼兩樣。我想請您往後陪我住在京都,不知您意下如何?」

  姜念的意思很明白,是願意為采萍養老的。

  可這婦人搖著頭,「若我仍是耳聰目明的一個人,您又是我舊主之女,合該我伺候您出嫁的;可如今我對您非但沒有增益,反而要成為累贅,豈不是枉顧舊主情誼,恩將仇報了?」

  十年,潛移默化中,許多事許多人都已變了。

  姜念看出她的決心,也不急這一時勸,只陪她又說了會兒閒話。

  聽聞姜默道仍只是通政使司分管瑣碎文書的小小經歷,采萍姑姑倒是覺得解氣,誰叫他當年辜負髮妻豢養外室。

  無窗的屋子極其幽閉,姜念走出來才發覺天色漸沉,應當已過了用晚膳的時辰。

  「姜姑娘,大人說您去堂屋用飯便好。」

  守在門口的並非梧桐,而是個她有幾分眼熟的少年人。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從前沒見過你?」

  這話其實問得沒道理,除了謝謹聞,姜念也就認得一個梧桐了。

  不過聽了這話,白刃還是對她生出幾分親近。

  「我叫白刃,跟著爺許多年了。姜姑娘是女兒家,從前沒見過也是常理。」

  姜念點點頭,「我記住你了。」

  白刃將人往堂屋引,心道這姜姑娘果然招人喜歡,難怪爺念念不忘;也把先前生怕辦事不利被人記仇的事,一氣兒丟到了九霄雲外。

  梧桐候在主院外,白刃便只送到這裡。

  進門時,姜念不忘回頭對人笑,輕聲道:「多謝白刃哥哥。」

  嗓音甜膩,帶著少女的嬌憨,聽得白刃耳朵都熱了。

  一直到梧桐出來,這舞象之年的男子仍立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麼,不時嘆息一聲,連身邊有人都不曾察覺。

  梧桐上前,伸手就要奪他佩在腰側的劍。

  少年人這才回神,閃身一避護住劍柄,迎面卻又是一掌拍來。

  他失了先機,只能被逼得節節敗退,連拔劍的機會都沒有。

  「欸——」後背撞在牆上,他退無可退地舉起雙手,「梧桐姐姐,我認輸還不行嘛。」

  女子一掌拍在他肩側,不至於內傷,但實在很痛。

  「嘶……」

  「在聽水軒都敢走神,我看你這個副督是不想當了。」

  白刃自知理虧,揉著肩站直身子,也不敢跟梧桐爭什麼。

  「唉。」

  他只嘆息,怎麼自家大人有姜姑娘這樣的美人作陪,自己就只能天天在梧桐手裡吃虧。

  「梧桐姐姐,」他低聲嘀咕著,「你這樣容易嫁不出去的。」

  對面女子一掌劈過來,他慌忙閃身,這回身子一輕,攀著牆沿就翻了出去。

  只是右臂刺痛,一時沒攀住摔在地上,叫梧桐只隔牆聽見一聲哀嚎。

  她撣撣手,半大不小的孩子,真是惹人煩。

  姜念起初以為謝謹聞不在,穿過一道垂花門,卻望見男子立在窗邊,低頭不知在看什麼。

  「大人你回來了。」

  謝謹聞聞聲抬眸,見她一點沒有昨日鬧彆扭的那股勁,就知道這份賠禮送得對。

  其實他很早就回來了,可姜念一直在東苑陪人說話,他也就沒去打攪。

  「進來用飯吧。」

  屋子西側擺著張黃花梨圓桌,聽姜念過來這邊,已提前將飯食送到堂屋。

  姜念原先也沒覺得有什麼,進門看到一碟碟精緻的菜餚,才發覺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她正要上前坐下,想到謝謹聞在身後,也只能咽了口水問:「大人用過了嗎?」

  男人仍立在窗邊,微微頷首。

  姜念這才放心坐下,率先夾了一筷熗雙耳,脆口清爽,帶著開胃的陳醋香,讓她很快吃下了一碗米飯。

  最後其餘的菜稍剩了點,唯獨那碟熗雙耳吃得她意猶未盡。

  女使進來收拾,姜念要漱口、沐浴,謝謹聞一言不發,靜到仿佛不存在。

  因著他替自己找來采萍姑姑,姜念決定暫時功過相抵,不拿舒太后的事與他置氣了。

  「呀,」她走到窗台邊上,同謝謹聞擠在一處,「這幼苗還在呢!」

  外頭天暗,姜念擎著沉香蠟湊近,看清之後卻略含擔憂,「似乎比上回更大了些,由著它長,怕是會撐壞窗台。」

  男人沒說話,沉穩的鳳目輕垂,眼光由那嫩枝,移到了少女被燭火映亮的臉頰上。

  他不理人,姜念正想著他是不是拿喬故意不說話,剛轉過頭,臉側卻貼上一隻溫涼的大手。

  指節修長,指骨處稍顯粗礪,輕易便能撩過一陣酥麻。

  「大人……」

  她伸手扶了窗欞,不敢直起身子,以一種極其怪異又不適的姿勢伏在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