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蘭芷在內殿,此刻必定要訓斥。
但攙人出來的是蘭芳,她側目打量太后神色,見並無怒意,便躬身退出殿外。
楠木鏤花的殿門一閉上,那華服加身的女子道:「你倒是膽大。」
「若我膽小,早被小娘磋磨死了。」
舒泠不置可否,繁瑣的裙裾曳地,頭頂珠翠沉沉,需得萬分留心,才能平穩走到姜念身側。
「你一直盯著這兩幅畫,有什麼看頭嗎?」
「自是有的。」
姜念收回目光,卻瞥見頭頂珠串一晃一晃,是從身邊人釵頭綴下來的。
「不過,」她又定定望著那串東珠,「這兩幅畫再如何,也不比娘娘有看頭。」
「娘娘,我欽佩您。」
舒泠嗤笑一聲。
「怎麼,恭維幾句,以為哀家就會放過你?」
頭仰得久了,姜念累得慌,垂下腦袋輕輕搖頭。
「我能十五歲就給自己討回公道,少不得謝謹聞助我一臂之力;謝謹聞二十七歲就成太傅,少不了您一路栽培提攜。」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是您樹蔭底下的人,怎會不欽佩呢。」
她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又句句在理,聽得身旁女子深深舒一口氣,竟暫且忘了兩人間的恩怨,憶起往事。
「這兩幅畫,是先帝一前一後贈給我的。」
「哦?」姜念盤腿坐穩,揚起的眼眸晶亮,「我想聽聽。」
先帝過世已三年,這等脆弱心事,尊為垂簾聽政的太后,也只能死死埋下。
今日也不知怎麼了,本該同人鬥法的,這會兒卻想透露心事。
「承德兩歲那年,先皇后病故了。恰逢先皇六十大壽,他畫了這株梧桐送給我。」
姜念道:「鳳凰非梧桐不棲,看來娘娘頗得先帝青眼。」
「是啊,」舒泠應一聲,「我年輕貌美又處處逢迎,入宮兩年就給他再添皇子,是個男人就該愛我。」
「因此他繪梧桐相贈……我信了。卻不想他的養心殿裡,還藏著一幅早已繪就的鴛鴦。」
姜念再仰頭,卻因她頭顱高昂,看不清神色,唯見直挺挺的脊樑。
第一次在仁壽宮見到這兩幅畫,她和沈渡就猜到了。
先帝根本無意授予後位,今日聽聞是一前一後相贈的,後背發涼之餘,又難免覺得噁心。
「天家無情啊,」姜念嘆一聲,「先帝做了幾十年的皇帝,他的心怕是早被蛀空了。」
「我要他的心何用,」舒泠揚了聲調,「他也就比我祖父稍稍年輕幾歲,我既入了宮,就是要替自己爭一個往後。」
「卻被他早早看穿,當什麼似的逗弄了兩年。」
姜念說:「那不怪您,您那時還年輕。」
忽而身邊掀起一陣香風,珠石在耳邊相撞。
「說點正經的吧,」舒泠道,「你這麼不著調地來,不就是想興師問罪?我告訴你,就算謝謹聞知道我要殺你,他也不會同我怎麼樣的,更何況……」
「更何況我手腳也不乾淨,您隨時能揭穿我的真面目,是嗎?」
她疲憊、麻木,窺不見一點明亮的東西。
「可是娘娘,您就乾淨嗎?」
「謝謹聞是您扶起來的不錯,可如今您對他還有情誼嗎?」
「陛下尚幼,您要扮您的慈母唱紅臉,便要有人搭台唱白臉。一個,完全為您所掌控的人。」
舒泠道:「那又如何?」
「可謝謹聞不這樣想啊,」姜念沖人懇切地說著,「他只當您是堂姐,是這世上第一個真心關切他的人。」
「我說您是第一個,因為他當我是第二個。可他真倒霉,咱們都不是真心實意的。」
舒泠屈膝蹲在她身前,聞言長眉一挑,「你也配和我比?」
「是,您與他是血親,和我不同。」姜念剛收了勢,忽而話鋒一轉,「可您是他父族的姐妹吧。」
謝謹聞憎惡自己的生身父親,離家之後便隨了母姓,連帶名字都改過。
「娘娘,」姜念又說,「您真的很厲害,可這麼多年過去,您過得高興嗎?」
不等人回應,她又自顧自說著:「我原先以為,人得償所願就會高興。我自小最大的心愿就是扳倒我父親,可等他真死在我眼前,我卻還是難過的。」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想要他死,我是希望他從頭到尾都能好好待我,待我娘親。」
「就像您,我不信您生下來就甘心受困宮牆,同一個老男人虛與委蛇。」
「我想說,娘娘,我如今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了。我不想再成日地同人勾心鬥角,只想遠遠地跑開,賺點錢給自己安個家。」
「您先前對我下手,就當我償還您蔭蔽之恩。時至今日說句冒犯的,若我在您的位置上,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倘若您是我的處境,也不見得會比我收斂。」
「我知道您難,可大家誰不難呢?」
「您若非要揪著我不放,那我勉為其難,只能同您斗下去;可倘若您願意放我走,我將您要的人,完完整整還給您。」
說句沒良心的話,她需要謝謹聞的時候,也過去了。
糾纏不清,便只會招致禍患。
舒泠凝眉睨向她,「還?」
「就是還,」姜念不想再糾結,「我借了您的人,現在把他還給您。我會當著他的面放棄他,讓他知道,只有您對他不離不棄。」
「我憑什麼信你?」
「您憑什麼不信呢,」姜念仰起頭,入目是金碧輝煌的穹頂,「仁壽宮是個好地方,我卻再也不想來了。」
她繼而對人道:「所以,您也配合我吧。」
這場對峙並未僵持太久。
沈渡估算著,姜念頂多在裡頭呆了半個時辰。
托著人孱弱的身子重新登上馬車,沈渡方問:「可還順利?」
見人點了頭,他便不再多言。
姜念卻忽然扯住他緋紅衣袖,一點點撫上手臂,又輕觸他腰間二品大員專屬的花犀帶。
沈渡低眉望向她細白指尖,任憑她觸著,輕聲問:「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