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以我血祭山河(9)

  「還在生氣嗎?」顧淮之上前,背對著他點了香,朝祖師爺牌位前走去。

  顧青山停下動作,看著他趴在前面的蒲團上,雙手交疊在一起輕輕俯下身去,直起身子後又跪了許久才起身。

  「青山你知道師傅生前是最疼你的,平日裡你再怎麼胡鬧我都能縱容,但今日,你實在不該。」他的聲音很沉,沒有一絲起伏,顧青山卻莫名覺得有些冷,「伶人自古就是他們眼中的下賤胚子,哪怕今日肯捧著你,明日也會一招把你攆進塵泥,你以為我們你能和他們斗嗎?」

  顧淮之背對著他,肩背挺得筆直,橘黃的光打在他的素色長衫上有淡淡的光暈。

  明明那麼消瘦的一個人,卻像懸崖峭壁上長年累月在風吹雨打下巍然挺立的岩石,堅實峰嶸,剛硬冷峻。顧青山蹙了蹙眉,他不喜歡這樣的師兄,總覺得離自己很遠,就像天上冷冷的圓月。

  「我不怕,光天化日之下難道就沒有王法嗎?」

  顧淮之聽著他的話轉身,看著眼底隱著血色和怒意的倔強少年,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聲音也輕了下去,似乎還帶著些顫意,「你不怕。我怕。這整個顧家班的人就合該因你一人全都折進去?」

  「我...」顧青山張口想辯駁,卻在對上那雙通紅婆娑的眼睛時生生咽了下去,手裡的燒餅也被丟在地上。他用手輕輕拉了拉顧淮之的衣角,小時候只要自己犯錯這樣扯住師兄的衣角,師兄就會原諒自己。

  到底是孩子心性,顧淮之伸手摸了摸少年柔軟的發頂,斂了周身寒意柔聲道,「師兄不是怪你,只是你下次再不可像今日一般衝動了,趕緊起來去歇著吧,長長記性。」

  看著走的時候還不忘帶掉在地上燒餅的少年時,顧淮之輕輕搖了搖頭,自己的這師弟當真還是孩子,自己又何苦跟他較勁。

  夜深了,黑沉沉的一片,仿佛無邊的濃墨在紙上暈開,只有星子小小的微光,院裡的燈都熄了,只剩下堂屋還亮著。顧淮之在祖師爺牌位前坐著,雙手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小團,偶爾一陣風掠過能聽到幾聲蟬鳴,不至於太過寂靜。

  「我不怕...」顧青山的話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母親問他「怕不怕?」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回答的,「我不怕。」

  他當時是真的不怕,也沒有想到這一路走來竟然如此不易,也如此不堪。

  當年父親染上了大煙,賭博,賭坊的人時常拿著債條半夜敲門讓母親還錢。剛開始的時候還能變賣東西勉強還債。

  終有一日,許久未曾見過,久到顧淮之快要忘記他的長相了,爛醉如泥的父親敲開了家裡的門,剛進門就把母親按在地上拳腳相向,每一拳都那麼用力,顧淮之衝上去攔著那些拳頭的時候總是一次次被甩到旁邊,終於在他體力不支的時候才停下來,只剩下氣若遊絲的母親躺在地上無聲流著眼淚。

  小小的人奶見過這幅場景,哭到最後只能聲音嘶啞的去拉地上的母親,母親嘴角微笑的弧度讓他稍微放心了一點,第二天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旁邊只有鼻青臉腫的母親,昨夜野獸一般的人早不見了蹤影。

  兩人又過了段安生日子,然後在某一天,顧淮之記得很清楚,那是個極其寒冷的冬天,直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冬天像那年那般冷。

  那天母親抱著件新襖子,他只顧興沖沖看著新衣服,如果看一眼母親就會看到她眼裡濃重的悲傷和絕望,「淮之,喜歡嗎?」

  「喜歡,娘你怎麼給我買新衣服了?咱們家有錢了嗎?」雖然當時顧淮之只有七歲,但確是極懂事的。

  「喜歡就好,來穿上,娘到你去見個人。」

  顧淮之就那麼懵懵懂懂的穿上新襖子,由母親牽著他,他記得那天不止冷還走了好遠的路,終於在一所院子裡母親停了下來,院子裡偶爾會傳來一兩聲尖銳的驚呼,聽的人有些心驚。

  母親蹲下來,雙手箍住自己,問道「怕不怕?」

  他抬頭看了看四周,只覺得這裡比家裡的院子好很多外面還有一棵很大的樹,一片葉子都沒有,黑壓壓的枝幹張牙舞爪的刺向天空,院子裡的聲音似乎也不是很駭人,「不怕。」

  母親笑了笑,冷風把她的頭髮吹的很亂,吹的眼睛也紅紅的,「乖孩子,不怕就好,去敲門。」

  門被敲開後是一個長得有些凶的男人,後來的年歲里他管他叫師傅。

  他回頭怯怯看了眼母親,「娘。」

  「進去吧,娘在外面等你。」母親笑了笑,溫柔望向他,抬起頭看向男人,他眉頭緊鎖看向母親似乎有些不滿。

  自此就是全部他關於母親的記憶,此後的日子裡有的只是日復一日嚴苛到極致的訓練。

  剛開始他還會因為見不到母親哭鬧,每次師傅都會用牛皮軟鞭將他嫩生生的屁股抽的血肉模糊,到底是知道疼後來也學乖了,漸漸母親就被自己忘在了腦後。

  日子這麼一天天過去,訓練也不急剛開始時那般讓人撕心裂肺,他在那個小院子裡看著外面那棵參天大樹枝繁葉茂過無數個春夏。

  終於在十三歲的那一年,他和同齡的師兄弟們等到了登台的機會,據說那人之前是宮裡的公公很是有錢,他指定要他們這種半大的小子,這才讓他們有了機會。

  他長的極周正,只是那雙眼睛媚眼如絲,讓那張臉增了些許媚態,勾上花臉就是活脫脫一個美嬌娘。那天的霸王別姬他們唱的極好,地下掌聲雷動,打賞的物什也是數不勝數。

  顧淮之和師兄弟們挽手看著台下觀眾,眼底淨是少年意氣,絲毫沒有注意到台下古稀之年的人眼底近乎狂熱的目光。

  「哎~哎,這小子......」王公公膝下無子,但家境殷實,認了許多乾兒子,圍著那些家底也算盡心盡力。

  看著乾爹的模樣他們瞬間心領神會,這老頭子的愛好他們也不是不清楚,只是看著台上十來歲的少年,眉間還是浮上了些許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