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在那邊房間。」
霍雨浩點了點頭，穿過這片昏暗的、充滿腥氣與發霉味道的廣場，來到離他們休息區域最遠的唐雅房間門前。唐雅的房間無論從哪裡看都與他們不同，不知為何，鍾離烏似乎真的很珍重她。這扇門甚至也散發著淡淡的木質香，將腥氣全都隔絕在外。
他敲了敲門。「藍銀聖女。我有些事想找你商量。」
房門內傳來短促的應聲，隨後門從裡面被拉開。霍雨浩需要略微低頭，唐雅的身高如今剛到他胸口。
唐雅垂著眼睛，霍雨浩沒法看到她的目光。她平靜如傀儡般後退一步：「請進，聖子。」
得到允許，霍雨浩走進她的房間，卻暗暗吃了一驚。他早用精神探測注意到這裡非比尋常，但實際見到，還是讓他感到異常陰森與壓抑。
整個房間都被暗色的藍銀草覆蓋，密不透風，也沒有一絲光線。這些藍銀草如同有生命一般呼吸著，儘管沒有眼睛，霍雨浩卻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每根草葉都在死死注視著他這個外來者。它們之中也充滿了精神力，而他對此格外敏銳。
黑暗之中，霍雨浩碧色的雙眸泛著淡淡的瑩綠色光芒。他回頭，對上的也只有唐雅那仿佛被血浸透的紫紅色眼睛。
「我是來找你討論這次行動的事的。」霍雨浩維持著自己同樣空洞的語氣，「此次聖教不需要聖子聖女出手，然而以我拙見，明德堂不會對此毫無察覺。為了保全聖教，也許我們需要做好待戰準備。」
唐雅沉默了一會兒，霍雨浩不確定此時此刻她是否還有正常的思考能力。還未恢復神智的馬小桃就是一個純粹的殺戮機器罷了。
「有教主與太上教主在，我並不擔心。」她說道，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霍雨浩只得繼續開啟話題：「聽聞聖女前日借秘法魂骨之力融合了一塊魂骨？」
「是的。」唐雅這次回應得還算快，但語調依然慢慢的，「我從教主那裡得知秘法魂骨是聖子你從星斗大森林所獲，辛苦了，向你道謝。」
「道謝就不必了，這是我為了聖教該做的。」見唐雅沖他鞠躬行禮，霍雨浩也頷首回應。「只不過，使用秘法魂骨就說明原本的魂骨很難融合，或者融合會有痛苦。這種情況一般都是不太適合，或者魂骨作用太強導致的。」
「聖子的意思是？」
「我對魂骨略知一二。」霍雨浩攤開一隻手，「如果是不太適合，那麼即使秘法魂骨融合了也會有些問題存在，需要讓教主再人力干預；但如果是後者就沒問題了。如果聖女不介意，可讓我幫助你排查一下。」
「可以。」唐雅點點頭，上前一步來到霍雨浩面前，「需要我做什麼？」
「不需要多做什麼，只需要盤膝坐下冥想，調動魂骨的魂力即可。」
於是唐雅便原地坐下，盤坐在盛放的藍銀草叢中央。藍銀草邊緣鋒利，然而卻主動避開她的血肉。她閉上眼睛，漆黑如墨的魂力便在身邊流轉開來。霍雨浩半蹲下來，輕輕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仔細辨別著其中的一絲不同。很快他便找到了，自己安放其中的一絲很薄弱的精神力。
如果利用外力干預，無論唐雅還是鍾離烏都能很快發現異常。因此，他提前將這股精神力附著在秘法魂骨之上，借鍾離烏之手讓它融入進唐雅的魂力之中去。
霍雨浩耐心地等待著。他觀察著那精神力在唐雅體內的流轉路線，直到它靠近精神之海的瞬間，他眼底終於銀光一閃。
下一秒，他便來到了一片黑暗的河流上方。他清楚，自己的本體依然蹲在唐雅身後一動不動。現在的他，是精神之海里的一個思念體虛影；而腳下這條黑水河，就是唐雅的精神世界了。
天地無光，霍雨浩只能勉強從思念體腳下的觸感判斷出自己正在逆流而上。在這樣純粹的黑暗裡，就連他夜視能力極好的雙眼都無法看清周圍的環境。這是精神的黑暗。
不過，霍雨浩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斷。至少這條河流還在不停傳來汩汩水聲，她的精神世界絕非一潭死水，那就一定有什麼破綻存在。他耐心地尋找著。過了一陣，他終於在黑暗中發現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建築。他立刻朝那裡走去，隨著他的逐漸靠近，那建築也逐漸清晰起來。
那是一個破敗的門樓，卻依然能從中瞧見幾分歷史的厚重來。只不過，就連門匾都落滿灰塵，一隻蜘蛛正在題字的筆劃中爬行，尋找最佳的結網地點。
「唐門。」他輕聲念了出來。
下一刻，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出現在他面前。這女孩更符合他記憶中的唐雅，只有表情是深刻的憂愁。她看著霍雨浩，揮手讓他離去。
「誰都不在了。」她說，「這裡已經沒有人了，你走吧。」
「稍等！」霍雨浩連忙喊住她，「我也讀過歷史，知道唐門是唐三那一代興起的宗門。不過這幾年確實沒聽說過他們的存在了。發生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發生。」女孩看著他，眼神空洞而無光，「也許只是到時候了而已。什麼都沒發生，你走吧。」
霍雨浩不再理會她的趕人，他徑直走進門樓。下一秒，他的眼前瞬間被染上火光沖天的鮮紅。女孩的哭泣聲從背後傳來。
「宗門被滅了，因為天斗城需要另一個主人。」她抽泣著說，「我求了與宗門淵源頗深的史萊克與昊天宗，卻沒人肯幫助我。我在史萊克讀書，認識了喜歡的男生，然而我天賦卻差他太遠了，我是個沒用的廢物。」
「但是……現在……我不再沒用了。」
她的哭聲突然止住了，藍銀草從霍雨浩的背後瘋長而起，貫穿了他眼前那些正在從唐門中搬東西的所有人。夜色都被染紅。
霍雨浩轉過身來，看見跪在地上的唐雅。她雙手死死地抓著臉頰，幾乎要抓出血來。
「這樣你就滿足了嗎？」他看著她充血的雙眼，「這樣做你就可以得到平靜了？」
「……沒有。」她的指節用力到發白，十指不停顫抖著，「作為唐門後人，我應該做個好人，至少，無論心底有多陰暗，我得在表面上做個好人。可是我那天殺了人……我已經不再能當唐門門主了。」
「你認為殺人復仇是你最大的錯嗎？復仇是錯誤嗎？」霍雨浩將語氣放得和緩了些。
唐雅布滿血絲的雙眼中露出了迷茫。「復仇應該是沒錯的，就像小時候說別人打我我就必須打回去一樣……復仇好像是，沒錯的。那我難道是可以被寬恕的嗎？」
「但是你復仇是用上了邪魂師的力量，對嗎？」霍雨浩近乎溫柔地引導著，「你的暗黑藍銀草，我沒有記錯的話，需要吸收其他生命來生長。也就是說，你為了復仇，吸收了很多其他的生命，而它們與你的仇無關。」
「可是……」她放下了一隻手，纖細過頭的手臂堪堪撐住地面，盡力不讓自己倒下，「如果我不這麼做，我永遠都無法完成復仇，沒有人會幫我！哪怕是貝貝也……！」
想起來了啊。霍雨浩微笑了一下。能夠說出貝貝的名字，情況已經好轉很多了。
「你怎麼知道貝貝是怎麼想的呢？」他問，「你說過，你覺得你與他差距很大。是否是這種差距，讓你看他的角度出現了偏差？」
「我問過他了！」她猛地抬起頭喊道，「在……在史萊克的時候，我每一次問他，他的回覆都是再等等！」
「但是時機的確不成熟吧，」霍雨浩平靜地回答，「就在第二次大賽的時候，我記得貝貝是七環，第一次大賽時是五環？畢竟是這中間發生的事，六環魂帝就去挑戰一個霸占了天斗城的宗門，聽著確實有些天方夜譚了。不過，也怪他給的回覆不明確，他該給你一個時限的。」
「是啊，他該告訴我他什麼時候願意的……」
唐雅垂下了頭。
「那你為什麼不問問呢？」霍雨浩說，「為什麼在得到再等等的回覆後，就放棄了溝通呢？」
「我……」
「戀人之間不溝通可是不行的呀。如果一味地讓人互相猜測心情，總有一天這份猜測會有所偏離。就像你得到再等等的回覆，就認為他是不願意——仔細想想，這兩句話是一個意思嗎？」
唐雅沉默了很久。霍雨浩忽然覺得她的臉在黑夜中清晰了幾分，他抬起頭，發現天邊的黑暗似乎泛起了淡淡的深藍色。
良久，霍雨浩聽到面前低著頭的人傳來陣陣抽泣。
「可是我還能怎麼挽回呢，我都已經這樣了。」她哽咽著，「說到底，魂師的世界依然是血統與天才的世界。三環魂師在天斗城的村子裡已經是驚才絕艷的天才，全村的希望，可是在教主這樣的人面前連螻蟻都不如。如果這個全村的希望出門就被聖靈教抓住，他的命運就此決定了。」
霍雨浩看著她那落在地面的眼淚，淚水一瞬間就滲進土地里，連滴落過的痕跡都不留下。
他其實是有些意外的，他沒想到唐雅已經自己思考到這裡了。又或許正是史萊克和昊天宗一次次的拒絕，終於讓她開始思考自己這樣的魂師在這個世界上身處的位置。
「也許我們終有一天能在這個問題上改變些什麼。」霍雨浩走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然而，要想改變些什麼，首先就得讓聖靈教從這裡消失，而且不再死灰復燃。聖靈教是個謊言，儘管它看起來是許多被定義為邪魂師的人的出路……這個定義，我們也會去改變。」
「我又為什麼相信你呢。」唐雅搖頭，「號稱天下第一學院的史萊克都不在乎這些。他們都沒做到。」
「因為史萊克只收怪物啊。」霍雨浩無奈地笑了起來，「天下第一學院，從根本上就不會考慮這些事，他們就是最早把沒有好家庭和好天賦的孩子們踢出去的那批人啊。」
「但是，還是懇請你信我一回吧。我當初可是從史萊克逃了出去，帶著我的朋友一起，事至如今，我想我正在走上我想要的道路。所謂的天下第一學院並不是這世界的唯一解，甚至它不能算一個通解，就像世界上不是只有怪物般的孩子，對吧？」
「你迷信史萊克的稱號已太久了，所以幻想破滅時恨才如此劇烈。但其實……它最開始就已經告訴你答案了。」
「……」唐雅別過了頭，「是這樣啊。」
「一切還來得及。」霍雨浩看著她劉海下的眼睛，可怖的紫紅色血絲正在變淡，「無論再說什麼，你的仇已經報了，邪魂師的行徑你也幹了，接下來要做的只是拯救你自己而已。」
「沒用的。」唐雅卻再度搖頭，「沒用的，我已吃藥太久了，生命力全靠教主給的藥運轉。就算你能帶我離開聖靈教，我一旦停藥，必然會死。我可以在死前為你做點什麼，只需要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唐雅的眼神十分悲哀：「替我……向貝貝說聲抱歉。」
霍雨浩抬起頭，這精神世界的邊界已經露出了絲絲縷縷的天光。然而，太陽不復存在，也就不會再有黎明升起。
「我知道了。」他嘆了口氣，「順便我也想告訴你，貝貝一直在找你，不惜和我合作也在找你。」
「也許你的命運沒那麼絕望，」霍雨浩停頓了一下，又說，「就當是為了他的尋找，稍微再掙扎一下吧。」
「再掙扎一下嗎……」
「你有膽量去孤身滅那個宗門，卻沒膽量再鬥爭一回麼？」
聽到霍雨浩這話，唐雅終於一握拳，像是下定了決心。「我知道了。」她說，「我想活下去……我還想回到他身邊。為此，哪怕難看，我也會掙扎到最後的。」
「嗯。」
霍雨浩終於鬆了口氣般，露出釋然的笑來。他站起身來：「那麼說說具體的行動吧。目前你的狀態會被我限制在精神世界中，暫時不保持與外界的聯繫，因為你和鍾離烏太親近，放你出去占據身體主導的話，你是裝不好的。」
「我能理解，那麼需要我做什麼？」
霍雨浩攤開手：「我想問問，關於磁場擾亂的事情，鍾離烏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說著，他用精神力構築出一幅整個聖靈教地下基地的圖景來。
「的確有。」唐雅掃了那地圖一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位置是……這兒。」(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