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獅面之蛇如同飛船,在歌舞伎町上空盤踞著。
但仔細望去,不管是那在空中無風飛揚的鬢毛,還是獅子的五官線條,甚至是巨大的蛇體……所有的曲面,其實全都是由無數根手腕粗的血肉觸鬚,如纖維一般相絞編織而成的。
獅頭下方,幾束鬢毛垂下來,在半空重新散成了無數觸鬚。
觸鬚們又在靠近地面之處交織起來,匯聚成了一個二米高的巨大血色人形。
由手腕粗的觸鬚編織出的人形,自然只是具有基礎的形狀。原本該是「臉」的位置,也沒有五官,只是一根根緩緩抽動的觸鬚。
從他身上,編織起這具人體的觸鬚們,繼續分出根線頭。
——伸向棺柩中那本該美麗,但已四分五裂的軀體。
觸鬚們仿佛唱著哀歌,在棺柩中摸索著,拼接著。
很快,少女的人體被小心翼翼地拼了起來。觸鬚維持著各處斷口的連接,也填充著她那空蕩蕩的胸腔與腹腔。
蔓延,生長,填充,蠕動。
從連接兩人的長長觸鬚的半透明的管壁上,可以看到鮮紅與暗紅的血液。
一來,一回,淅淅地在管道中流淌著,形成迴路。
過了片刻,少女本已失去生機的身體,突然勐烈地抽動起來。
如同被線索牽動的人偶,她僵硬地從地上支起了上半身。
少女曾經四分五裂,現在也僅僅是被勉強拼接起來,皮膚上滿是紅色,透漏著下面蠕動的紅色觸鬚。但少女終究是緩緩睜開眼睛,動作也再次恢復了雖然虛弱卻自然的生命感……或者說,活了過來。
她跪坐在那裡,虛弱地呼吸著,用一隻手臂倔強的支撐著自己,不願意倒下,然後,低頭看著自己那被觸鬚連接與填充,布滿裂縫卻還能「活著」的軀體,似乎陷入了茫然與沉思之中。
而在她的身旁,「他」也只是繼續默默地站在那裡,無言地低著頭,望著與自己從物理上連為一體的少女……仿佛洋溢著既悲傷,又歡樂的氣氛。
少女終於看夠了自己,似乎終於理解了現狀。
她轉而抬起頭來。
而在望向自己身旁的血色人形的一瞬間,原本生機衰弱,只是靠著這些管道維持著最後生命的少女,卻不知為何……突然之間,神情中的色彩,便再一次如同被點燃了起來。
她反過來氣勢高揚地仰著頭,表情傲慢而倔強地盯著血色人形的臉,如同與不存在的雙眼對視著。
血色人形緩緩地伸出手去,朝向少女的臉龐。
那同樣是一隻由五根觸鬚勉強絞合而成的「臂膀」,只是在末端重新分叉形成彎曲扭動的「手指」。觸鬚的表面如同蠕動著的蟲群,不停地滲出血液,肌肉組織生長又消亡。
少女卻毫無躲閃的意思,甚至視線都沒有從人形的臉上移開,去看那隻手一眼。
但那隻手還是在中途停頓下來,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過了片刻,那隻手才開始繼續前進,同時,粉紅色的皮膚生長出來了。伴隨著那隻手繼續緩緩向前,皮膚也飛快地在手上蔓延著,將可怖蠕動著的血肉包裹起來。
雖然在皮膚之下,糾虬的觸鬚仍在緩緩抽動著,但至少看起來像樣多了。
這隻似乎像樣了一些的手,終於距離少女的臉龐不遠——
遠遠地,傳來了昏眠之女的歌謠。
「生命之生命啊,我們已認得您。」
「孕育一切的造物之胎啊,我們已認得您。」
「生育之聖父的永恆啊,我們敬拜您的血肉……
遠遠傳來的歌聲仿佛含著無數無形的刀片,當泛過整個新宿上空的時候,從巨大的獅面之蛇的身上,便驟然爆發出一陣陣紅色的血霧,如雨一般潑灑下來。
血色人形也是。他那正要向少女伸去的手,也勐然定在原地。
剛長好的肌膚,仿佛被歌聲片下,不但失去了皮膚,甚至在瞬間布滿了傷口,血肉模湖。
那變回了甚至比之前更為恐怖之手。
血色人形站在那裡,手僵在距離少女一步之遙處,似乎不知所措。
但少女沒事。
唯獨連接到她身上的觸鬚,在她的體內代替器官蠕動著的觸鬚,都沒事。
沉默在兩人之間盤踞了不知多久。
少女突然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她吃力又緩慢,本能地護著已不再留存著任何原本器官的肚子,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
站直身子之後,她便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了對面那一束滴血的觸鬚之手,緩緩將它牽引到了自己的臉龐上。
然後,她不鬆手。
少女繼續用自己的手,狠狠抓著滴血觸鬚之手,將它按在自己的臉上,用力地摩挲著。
與此同時,她的表情卻依然嚴肅,毫無笑容地繼續盯著血色人形的臉。
「看著我。」她突然嚴厲地說道,「別移開視線。」
「我們都要死了,對吧?」
「我呢,早已經死了的。以現在這個樣子……」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血色人形的觸鬚們連接起來的軀體,自嘲道,「這幅樣子還能復活,這好奇怪啊?」
她表情溫柔地伸出手指,逗了逗一根從自己腹中小心翼翼探出頭來的觸手。
「不過也沒什麼區別。」她抬起頭來,望向遠處,靜靜地聽著昏眠少女的歌聲,「像上次一樣,你的權能正在被剝奪。你最後會死。而你一死,我自然也就又死了。」
她嘆了口氣:「所以結局根本改不了啊……你大老遠放棄一切跑過來,只為了和我死在一起?這種行為也太白痴了吧?」
頓了頓,她笑了起來:「……哦,因為這是我向你提出的願望啊,我果然也是個白痴,還是個自私的白痴。」
「——真是般配。」她笑得十分愉快。
笑過之後,少女又表情認真地道:「所以,我是不會認錯的哦?
「在臨死前,生出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想見你……這種事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就算你因此陷入了絕境,但是想見你就是想見你。我有什麼錯?我就是那麼自私,小灰,我對你……就是這麼自私。」
少女最後道:「嗯,很明顯,所以,是回應了這個傻願望的你自己犯傻。」
然後她凝視著血之人形片刻,又道:「嗯……你說得對,這個倒是我錯了。」
「不是響應我的願望,而是……你也想見我。」她抬起頭來,伸手握住了血巨人的一根觸鬚,抬頭望著他,柔聲道,「像我一樣。」
「想見你。」
「死的時候,想和你一起。」
少女慢悠悠地說著,血色人形只是沉默著,一言不發。因為他沒有發聲用的器官。在昏眠之女的權能壓制之下,他也沒有餘力再去生成。
而少女卻像是能聽到他的心聲,又望了他幾眼,搶道:「我當然知道你想說什麼。」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我就在想……我知道這個笨蛋在想些什麼。」她閉上眼睛,露出微笑,像是在回味著什麼,「那種感覺,真是奇妙。」
「我確實也能推測出其他大多數人的想法,只要運用一些心理學上的小技巧而已……但你,不一樣。」
「對於小灰,我根本不需要去『推測』。我只是……不假思索地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要什麼。」她嘆了口氣:「就像是……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一樣。」
「但我明明和你就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完全,不一樣。」
然後少女突然睜開眼睛歪了歪頭,望向血之人形:「你不相信?」
「那不如這樣,我等下直接說出看到的你的想法,如果我對了,你就點點頭?」
然後少女停頓了片刻,凝視血之人形,慢慢道:「你現在在想的是——『不管她等下說什麼,我都點頭讓她開心下就是了』。」
血之人形遲疑片刻,然後開始拼命點頭。
少女看著他這個樣子,輕輕笑了出來。
然後她低下頭去,沉默了片刻。
「好了,都到了現在了,也沒什麼好再去迴避了吧?所以,那種感覺……」少女抬起頭來,望向血色人形的臉,仿佛望向他那不存在的眼睛,「就像是,你是我的半身。」
然後,兩人再次沉默下來。少女牽著巨大人形的一根手指,兩人一同默默地抬頭,望向天上。
第二波空襲,來臨。
在三位昏眠少女的歌聲中,第一批數架戰機從天空上呼嘯而過。
數十道飛彈的白痕緊跟著划過天空。很快,對應數量的爆炸火球,很快出現在了天上那獅面之蛇的身軀上各處。
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不知多少根觸鬚血肉被炸成的焦炭,如雨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在半空中,觸手盡最後的力量相互推開,避免直接落到兩人頭上,最終在周圍重重墜下。
等天上的硝煙散去之後,天空中的獅面之蛇也露出了受損嚴重的樣貌,而且在三位昏眠之女歌聲中,完全沒有任何再生的跡象。
然後,第二批戰機到來。
少女與血色人形,就那樣身後手牽手靜靜地站立著,望著天上那搖搖欲墜的獅面之蛇。
而在他們渺小的身影四周,車輛大小的巨大的焦黑肉塊,一塊塊地墜下,轟然落地。
第三梯隊的戰鬥機掠過之後,天空之上似乎暫時平靜了下來
少女突然呼出一口氣。
她突然說:「來做吧。」
血色人形扭過頭去看著她,似乎十分驚訝。
少女卻澹然道:「不,這不是什麼獎勵。都已經到這種程度了,我也沒臉還擺架子了啊。」
「這是……對,是願望。是我想在最後,和小灰做的事情。」
血色人形繼續看著她。
少女撅起嘴來:「……別那麼說。好歹我剛剛才死過。」
「而且,很快就又要死了啊……」她抬起頭來,望向高空,澹然道,「那麼,在這剩下的短短時間裡,還不如就承認好了……」
「小灰,你是我的。在這世上,我只有你……我承認了,從一開始,就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她不必去看他,只是一邊用掌心與指腹摩挲著握著的他的觸鬚,說道。
……
高大與嬌小,兩道身影交疊終於在了一起。
從兩道身影身上伸出的無數觸鬚,也如向光的萌芽,在空氣中慢慢地伸展,探索,浮游,相互纏繞,緩緩翻滾……仿佛,一對舞伴。
而在兩道身影的頭頂的正上方,高高的雲端之上,一道白色的印痕正劃開天幕,以一道豎線,正從深藍色的蒼穹頂端,筆直落下。
——第六卷·東京索多瑪·完——
——第一部·巴比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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