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之下,在已成廢墟的神社中,灰原初坐在原本的拜殿前,遠遠地望著舞殿廢墟中的齋王代。【,無錯章節閱讀】
齋王代的身周,看不見的「國土」依然作為深深的鴻溝隔絕在那裡,令灰原初的觸鬚完全無法接觸到她。
在尹吹來香已經完全掌控了國土的現在,卻不知為何依然沒有放開對齋王代的禁制。
而當被直接了當地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狐狸也只是轉著眼珠一臉壞主意的表情,飛快從鳥居逃離了神域:「來香不清楚啊哈哈哈哈汪汪汪……」
於是灰原初乾脆也暫時放下了離開的念頭,只是坐在那裡,沉思。
意識的黑暗中,無數蟬群正在編制一道網。
在這道網上,一行一列,都是無數的信息——關於尹吹來香,以及齋王代。
灰原初看過尹吹來香的整個人生——是尹吹來香主動呈現給他的。而在那之中,從未出現過任何疑似齋王代的人物。
而在齋王代這邊,她的人生的呈現則需要分成兩個部分。
灰原初直接看到的玉留魂,以及從關墟口中說出的部分。
灰原初所知的齋王代,就是由這兩部分拼合起來,雖然並不像尹吹來香那樣足夠完整,但也覆蓋了齋王代的大部分人生。
但是,同樣,在那之中,也從未出現過任何尹吹來香的痕跡。
但這兩個人之間,明顯就是有著某種強烈情感的驅動,不是僅僅一面之緣,而是有著漫長糾葛的類型,而且人生軌跡也存在著某種奇異的對應。
齋王代姑且不論,因為她始終被拘束著,連動一根手指都做不到。而在尹吹來香這邊……幾乎一有機會,狐狸就會朝著齋王代露出尖牙與利齒。
……尹吹來香,齋王代。
關墟。
巫女,神枝祭,齋王,豐國主尊。
厄洛斯,亞大巴多,索菲亞。
蟬群正將這些信息編織起來,嘗試著將其編織成網。
——但這道網越是編織,中央的空洞就越是明顯,無法視而不見。
灰原初閉著眼凝視著精神世界中的網,心想——還缺乏一個條件。
要解釋著一切,要串聯這一切,還需要一個決定性的條件。
突然之間,一個聲音打斷了灰原初的思緒。
「灰原君不回去嗎?」
灰原初中斷思考,睜開眼睛回頭望向來人:「宮司大人,你還活著啊。」
大西宮司身上有些擦傷,但整體無礙。她在稍遠處挑了塊稍微平整些的地方坐了下來,對灰原初的回答也是面露無奈:「……灰原君,你可真是個懂禮貌的好少年啊。」
灰原初當然早就知道大西沒事。
在門樓被神明的飛斧擊毀的瞬間,灰原初從煙塵背後看到了一隻巨大的白色紙鶴。
就像他在稻荷神下初見宮司大人時候她所乘坐的那枚紙鶴一樣。
「淺神也沒受傷,不論是美麗的容貌,還是白皙的肌膚,都沒有增加一絲一毫的傷痕。」大西宮司追加了一句。
「……這不是重點吧?」
「淺神跟我表達過堅決的決心,她說自己就是你和來香的巫女了……」大西卻笑眯眯地,「從今往後,就侍奉你們了……以巫女應該的方式,絕對不打折扣。」
灰原初聽懂了其中的潛台詞:「你們神道巫女……難道都是這個樣子的嗎?」
「哪種樣子?」
灰原初想了想,用了較為委婉的說法:「似乎毫不在意獻身。」
「所以,這就是巫女。」大西簡要地答道,又問,「您很看不起這種行為嗎?」
灰原初聳聳肩:「這倒不是。」
……說起來,可以說他自己就是血肉之主,又生下了愛之主。
哦,也不對,巫女的行為可不是出自愛。
大西點點頭,繼續解釋道:「巫女的存在,就是為了溝通人與神明。所以,很自然,巫女天生便具有人與神的兩面。」
「即使是相同的事情,從人或者神明的那一側來看,也會產生不同的評價,具有不同的意義。」
「巫女必須『兼容』這種不同,或者說使自身成為這種不同的『過渡』以及『緩衝區』。」
「……所以,這就是巫女。我們絕不是毫無廉恥地做著這種事情,而是必須懷有廉恥,卻又要堅持做著這種事情。這種矛盾本身就是巫女踏在神明與人之間,不偏不倚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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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這種事的理由,是與神明的紐帶。而做這種事時候所產生的羞恥感又是另一回事,那是與人間的紐帶。」
「所以,巫女是用『侍奉』這種說法的,其實侍奉的不只是神明,也包括人世。只有同時向著神明與人世低頭,才可以溝通兩界。」
「我說這些,只是希望您不要因此對淺神產生什麼誤解。她不是什麼不要臉的女人。其實,她只是很認真地踐行巫女的守則,在做一位巫女必須做的事情。」
灰原初點點頭:「謝謝您的解釋,我明白了。」
大西卻繼續看著他:「那麼,您會接受她嗎?我的意思是,雖然您可能不太理解巫女們的想法,但您會尊重她的決定嗎?」
灰原初想了想,決定先敷衍下來:「好吧。」
大西宮司這才點了點頭,「那就好。我希望您能知道,這是巫女的覺悟……雖然,容易引人誤解。」
然後她順勢說道:「……比如,在你剛剛打敗她的時候,淺神也說過,要你把她獻祭。」
「這也是在巫女的該做的事情,是另一種獻身。」
「在這場儀式中,不同的巫女有著不同的職責。有人負責作為祭品,有人負責獻祭。」
「負責獻祭的人並不比身為祭品的人高貴。因為最終活下來的齋王,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祭品,只是燃燒得更久,負擔的更多而已。」
然後大西宮司停頓了下。
……原來如此,真正想要說的話,其實在這裡——灰原初望著她,心想。
果然,大西宮司的表情更認真了些,聲音更加輕柔,卻口齒更加清楚地慢慢說道:「我聽來香說了,你自己拒絕,而且也不同意來香繼續執行後面的儀式。」
「我明白灰原君是個具有正義感的好孩子……但是該怎麼說呢?如果這是出於對齋王代大人的同情,這大可不必。因為如果齋王代大人自己現在能說話,也一定會表達相同的意思。」
「——畢竟,這就是巫女,跨越人神兩側的存在。即使是相同的事情,從人或者神明的那一側來看,也會產生不同的評價,具有不同的意義。」
「我希望灰原君能理解,所有參與這場儀式的人,都是帶著獻身的覺悟來的……」大西放慢了語速,盯著灰原初道:「……我們,不是在做什麼謀殺之事,而是所有人一同向神明獻舞。」
然後,她才一副話說完了的樣子,重新站起身來,依然不失禮數:「這只是我的一點小小想法,希望能給您一些參考。」
灰原初嘆了口氣。
……果然,其實是為了來香當說客來的吧。
不過,灰原初之所以阻止來香殺死,也不是因為無聊的正義感。
「我會認真考慮您的話。」於是灰原初開口道,「不過,我可以多問您一些別的事情嗎?」
正打算離開的大西倒是因為灰原初這番話而面露意外,留了下來:「您說。」
於是灰原初開始提問:「宮司大人,你剛才說,巫女對於獻身的理解,是連接人與神的紐帶。」
「嗯。」
「更準確的說,羞恥感也是紐帶的一部分。」
「是的。」
「但是,來香在這一點上完全不同吧?」
這句話,讓大西宮司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但是,來香不一樣。」
「所謂天生神子,就是天生便位於神明那一側。」
「所以那孩子,完全不會感到羞恥……只會被取悅。」最後,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而被取悅,原本是只有神明才能做的事情。」
灰原初趁機道:「那麼,能給我講一講來香的過去經歷嗎?」
大西露出了複雜的神情,但還是點了點頭。
她又重新坐了回去,開始一句一句地慢慢說起。
雖然大部分事情灰原初已經知道了,但他詢問大西的本來意圖,就是想再增加一個視角,看看能不能獲得更多而信息,於是此時當然只是認真地聆聽著。
……
一直到神域的月亮完全升起,大西才完全停了下來。
灰原初有些失望,因為他並沒有從中獲得更多的信息……比如,在來香身邊,依然沒有出現類似於齋王代的人物。
不過看著大西此時臉上的表情,他還是脫口而出,問出了另一個問題:「所以,宮司大人有後悔過嗎?」
大西似乎很明白他在說什麼,緩緩道:「有。」
「……也許是因為我自己沒有孩子吧。其實當中有一段時間,我是真的認真考慮過,把來香收養下來,讓她繼承大西這個姓氏和神社的。」
「雖然巫女有著人與神兩面……但是一開始,我確實是希望她在人這一邊的。」
「畢竟,我是從來香還這么小的時候,就開始抱她……」她說著,做了一個抱嬰兒的手勢,臉上也不自覺地現出慈愛。
她停頓下來,有那麼片刻,凝視著自己虛空懷抱著的嬰兒。
然後,大西將虛空的手顫抖著抬起來蓋住了臉:「所以……在來香後來告訴我,學校里的同學,還有田中都對她做了什麼的那個時候……我深深地後悔了。」
「她自己是不會心痛的……但是我會。」
「我該把她留下來的……我該全力把我的孩子,留在這邊的,留在身邊的……」婦人捂住臉,深深地嘆了口氣。
灰原初模擬著大西的心境,輕聲道:「那些遭遇本身就夠糟糕的了。但來香完全失去了人心這種事,更糟糕啊……」
大西只是捂住臉,默默點頭,過了片刻才控住了情緒,她放下手來,露出疲憊的面容。
而灰原初則耐心等待到她再次望向自己,才提問道:「但是,你現在又在做什麼呢?」
「你明明把來香視為自己的孩子,為什麼現在卻又在努力幫她登上齋王之位呢?」
「你知道齋王意味著什麼。如果來香真的成為了齋王,其實也就等於永遠離開你了吧?」
大西宮司的這一次答起來,卻沒什麼遲疑:「是的,來香後來主動找到我,說她想要自己的神社,想要成為齋王。於是,我思考很久,掙扎很久,最後得出了結論,我會全力去幫她。」
像是對灰原初的疑問早有準備,又或者,這個問題確實是她思考過很久很多次,已經真的得到了答桉。
「——因為巫女本來就具有人和神明的兩面性。不管是人道,還是神道,其實對巫女來說,兩者都是理所當然的道路。不論選擇了哪一邊都並不是一種錯。
「就像天鈿女命,即是巫女,也是神明。
「普通人走人道,是因為她們沒有那個能力走另外一條路。我一開始希望來香走人道,也只是由於我的自私。但既然來香已經開始走上神道……」
「再加上,人世確實需要新的齋王——」
大西呼出一口氣。
「——畢竟,我也是巫女。」她抬起頭來,正視著灰原初道,「如果說身為母親的痛,是人道的紐帶……那麼一邊痛苦,一邊仍然要做所謂『正確的事』,則是神道的紐帶……這就是我的獻身。」
灰原初聽得有些無言。
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我覺得我的命運有些奇怪……」
「您說什麼?」大西宮司沒聽清。
「我是說——你可不算是一個好的母親。」灰原初沒好氣地放大了聲音。
大西苦笑。
「不知道為什麼……」而灰原初則越是回憶,越是搖搖頭,「總叫我遇上不負責任和的父母,和走上奇怪道路的孩子。」
他低頭一邊掐著手指,開始低聲計算起來:「班長,一個。」
「小砂夜,兩個。」
「折小姐和折離,三對。」
「那邊,關墟和齋王代也是……第四對了。」
「宮司大人,你和來香也是。第五對……」
「————請等一下!
!」灰原初正數著數,卻突然被大西宮司的非常大的聲音打斷。
他抬起頭來,驚訝地望著大西宮司的臉——婦人此時的表情,極其可怕。
「您剛才,是不是提到了關禰宜和齋王代?」
「是的,怎麼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關禰宜和齋王代,是父女?」
「這不是自然的麼?」灰原初有些摸不著頭腦。
大西宮司的眉頭,卻鎖緊了:「能給我講一講您知道的事情嗎?」
灰原初想了想,覺得自己找不到替那個惡劣男人著想的任何理由,於是坦然地將自己知道的所有關於關墟與齋王代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在這期間,大西宮司的表情經歷了一系列的變化,最後又平靜了下來。
然後她沉吟片刻,緩緩開口:「說起來,我確實認識神宮關禰宜。但這種認識,其實只是相互知道名字,聽說過一些軼事,以及在在數十年來我去神宮述職的時候,打過三五次照面這樣的程度。」
然後,她慢慢道來,「所以,當我這一次見到關禰宜的時候,並沒有對他產生什麼懷疑……」
「畢竟,這個人確實擁有無法偽造的神宮的證明,也確實主持著儀式。」
「雖然他的脾氣似乎變得比我聽說的更古怪,愈加不近人情,不討人喜歡,也完全不與我進行什麼客套……但反正,本來我們之前就幾乎沒打過交道。我並不能肯定,如果與關禰宜接觸久了,是不是就會發現他的確就是這樣一個人。」
「但是……」
大西宮司沉下臉色:「神宮的關禰宜,從年輕時代便早早皈依神道,成婚生子,絕對沒有什么女兒,絕對沒有過任何糜爛的私生活。」
「而這一次的齋王代姓白井,有著清白明了的家世,是明治神宮的氏子家族出身,也絕對不可能與關禰宜有什麼牽扯。」
「……所以,在這場儀式中,與我們打交道到現在的這兩個人——這個性格與自我講述的經歷都與我知道的判若兩人的男人,和那個從來沒有露出過面容的少女……」
大西宮司看了一眼灰原初,又望向不遠處的少女,表情異常嚴肅,一字一句道:「——他們,真的是『關禰宜』,和『白井齋王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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