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文宇的臉上浮現了一絲隱藏的很好的得意笑容,與剛剛的歇斯底里截然相反。
在他的目光下,酒吞童子操縱著身體,有些僵硬的做了一些熱身運動,全身的骨骼都咔咔作響。
大江山的鬼王面無表情,眼眸中卻有藏不住的壓抑怒火。
他本來就不是個好脾氣,今天的計劃,已經基本全部被上杉清毀掉,他不可能不生氣。
原本他可以藉助妖刀姬妖魂的力量,重新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的,而不是使用這種羸弱的人類身體。
最不濟,他也可以奪舍一具超凡者之軀,那他可以動用的力量,就不會這麼少。
到了最後,他只能捏著鼻子,陷入了東文宇的圈套中--他不信任東文宇,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具身體一定有什麼貓膩,這位東文之狼,絕對會防他一手,就像他用茨木童子防了東文宇一手一樣。
但...他更不想放棄這次機會。
東文宇說的對。
他本身就沒什麼信徒,對現世的聯繫很薄弱,這次若不是東文宇主動送上門來,驅使黑幫中的屬下供奉他的神像,同時為他麾下的鬼族準備祭品與身體,他也不會這麼順利的奪舍。
總之,還是要試一試的,反正作為大江山最強之鬼,他篤定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殺死他的東西。
當初的大將軍源賴光,不也拿他沒有辦法,只能將他封印進了夢鏡,而不能將他徹底殺死。
最差的後果,就是再次被關到夢鏡的囚籠中罷了,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上杉清驚於百鬼繪卷的異常反應,並沒有先手出劍,而是擺了個中段的防守劍構,有些謹慎的觀察著酒吞童子的一舉一動。
可讓他跟吃驚的是,酒吞童子突然一個踉蹌,面露痛苦之色,平地摔一樣的半跪在了地上,一手撐著地面,表情不似作偽。
「...」
「這是誘敵之策麼?太浮誇了吧,堂堂鬼王也不像這種妖怪啊?」
上杉清愣了一瞬,有些猶豫,怕是酒吞童子的誘敵之計,反而沒有搶攻。
現在他背後能打的戰力,就站著芥川龍之介和上泉凜,就算這位鬼王再強,他們也不至於沒有還手之力,完全沒必要冒險搶攻。
三個打一個,怎麼輸?
實在不行,還有趕來的李扶搖和葉三兜底,現在,優勢站在上杉清這邊。
「東文宇...你這個白痴...!」
有些壓抑的渾厚男中音在小院裡響起,酒吞童子凜冽的目光投向了癱坐著的東文宇,仿佛要將他刺穿一般。
「你對這具身體做了什麼??」
「為什麼我一點力量都用不出來?」
東文宇睜大了眼睛,愕然的表情像真的一樣,他驚聲反駁道:「你在說什麼?我完全是按你的要求挑選的,這具身體絕對能暫時的承載住你的力量!」
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在酒吞童子心頭不斷的翻湧,他渾身綿軟,就像喝醉了的醉鬼一樣,搖搖晃晃的站都站不穩。
酒吞童子是個酒鬼沒錯,但他是喝不醉的。
答案只有一個,這具身體有問題,問題還很大。
他已經被東文宇的愚蠢給氣瘋了,他想到東文宇會玩陰的,但在他想來,怎麼也要讓他和上杉清斗個兩敗俱傷,然後東文宇再發難。
一上來就這麼玩,他一發狠,直接撤回到夢鏡世界,大家一拍兩散,他又不損失什麼。
可東文宇...必死無疑。
東文宇看酒吞童子根本不像在演戲,心中也驚疑不定,他是動過手腳,但也不是見效這麼快的手段啊。
他嘴硬道:「我有騙你的必要麼!我都成這種樣子了!」
「鬼王閣下,你要是再不出手,我們今天都要完蛋!」
就在這時,一陣有些嘲諷意味的嗤笑聲從一個角落傳來。
在場的眾人放眼望去,赫然看到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東文宇的心腹手下,鈴木秀間。
他為上杉清一行人帶路,來到了祭祀之間,竟然也沒有趁亂逃跑,而是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津津有味的在觀察著戰局。
現在,他甚至笑出聲來。
「宇大人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您親口吩咐的我,為這局身體種下【奪魂香】,想要控制酒吞童子,將其的靈魂封鎖進這具身體裡,不能逃脫...您忘了?」
「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從那些陰陽師手裡買到一點點奪魂香呢。」
沒等鈴木秀間繼續往下說,酒吞童子憤然開口。
「不可能!」
「就算是白狐之子親自調配的奪魂香,也不可能鎖住我的神魂!」
「更不可能讓我一點力量都用不出來!!」
鈴木秀間輕巧的笑了一聲,緩緩的搖頭。
「我知道。」
「所以,我換了料。」
「在這具身體被帶到這裡之前,我餵了他足足一壺的【神便鬼毒酒】...這玩意兒,酒吞閣下不會陌生吧?」
幾乎同時,酒吞童子與東文宇的臉色都變了。
「神便鬼毒酒」是傳說中大將軍源賴光用來醉倒酒吞童子,然後斷其四肢,斬其頭顱的毒酒,這酒凡人飲之,沒有任何效果,鬼族飲之,就算有能納江海的酒量,也會蒙頭醉倒,不省人事。
就如同現在的酒吞童子一般。
「鈴木秀間!你...背叛我?!」
「十年前,你二十歲的時候,只是一個黑幫的小嘍囉,是我看中了你的能力,提拔了你,讓你有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為什麼背叛我?」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我,你會變成什麼樣子?!」
東文宇滿臉的不可置信,大口喘著氣,原本的得意笑容和裝出來的驚慌全部變成了憤怒之色,在遍布肥肉的胖臉上悄然浮起。
鈴木秀間迎著東文宇泛著怒火的目光和質問,笑容變得越來越放肆。
「宇大人,那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你口中能力出眾,替你打理大部分瑣事的我...為什麼當初只是一個小嘍囉呢?還能恰巧被你看中?」
「這是...巧合麼?」
東文宇的表情呆滯住了。
鈴木秀間發出了有些詭異的嗬嗬笑聲,他的肩膀不停的聳動,似乎在強忍著笑意,只是臉上的表情變得愈來愈瘋狂暢意。
「我十歲的時候,這條賤命就是覺大人救下來得,沒有他,我早就死了!他培養了我兩年後,讓我離開他的身邊,去當一枚暗子,以備後用。」
「我在一個名不經傳的小黑幫混了八年,最後終於被你看中,順勢而起,成為你的左膀右臂。」
「到如今的位置...過去十年啦。」
「你知道我這十年怎麼過的麼?」
一絲絲帶著寒意的殺機在鈴木秀間的嘴角蕩漾開來,化為了幽冷的笑容。
「我無時無刻不想把籌劃著名謀逆覺大人的你...給碎屍萬段啊!!」
「為了覺大人的大計,我忍了。」
「怎麼,你以為你讓手下供奉酒吞童子的神像,甚至在本部建造密室的行為,能瞞得過覺大人?」
「他只不過是讓你們暫時的得意幾天而已!」
「我...就是終結你們的利刃,是覺大人留下,走出將軍一步的棋子!」
「神便鬼毒酒就是覺大人尋覓到的,是真貨,不必掙扎了!」
「這就是名為酒吞之鬼神的克星!」
「東文宇...你輸了!」
鈴木秀間猛地轉身,幾步走到東文真希面前,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伏在地。
他從懷中取出一方手掌大小的印章,雙手高舉,奉到東文真希的眼前。
「大小姐,請接印吧!」
「這是覺大人留給您的東西!之前為了防止被東文宇奪走,一直由我保管!」
「現在,物歸原主!」
「覺大人生前曾吩咐過,此物內藏第六天魔王之英魂,若是鬼王酒吞有什麼壓箱底的手段,以靈力引爆這方布武印,可以擋其攻勢。」
「奪舍飲下了神便鬼毒酒的身體,酒吞童子不可能有力氣持續戰鬥!」
別說東文真希了,就算是上杉清,也被這變故驚呆了。
他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了工藤優一。
這位「偵探」的能力,可以辨別人心,認出謊言。
他的到的回應,是工藤優一也有些不可思議的微微點頭。
這些話,是真的??
...
果然,東文覺不可能什麼都沒給女兒留,就這麼撒手而去...
酒吞童子咬著牙,用冰冷的目光掃了一圈,似乎想要把在場人的容貌都記在心中,緊接著,這具身體無力的倒下,玉石神像也顯出了無數密集的裂紋,轟然倒塌。
他放棄了。
大江山的鬼王一向勇猛,但卻不會留在這兒等死,迎接必然的失敗,現在的他,連個凡人都不如。
鬼王之魂重歸夢鏡。
小院之上阻擋雨水的無形屏障煙消雲散,暴雨如瀑而下,洗刷著地上的血跡。
芥川龍之介重重的鬆了一口氣,收起了墨玉手杖,帶著輕鬆的笑容踱步到上杉清的身旁,輕輕的拍了怕他的肩膀。
「恭喜,上杉君,我們贏了。」
「一切都結束了。」
上杉清劍眉一跳,臉上可沒有半點開心之色。
「我初來乍到...不太懂規矩,恕我直言,收藏品協會都是這麼辦事的麼?」
「這就算...結束了?」
芥川龍之介瞬間就明白了上杉清說的什麼,他無奈的搖了搖頭。
「是這樣的,上杉君,我們現在沒有確實有效的直接消滅鬼神的方法。」
「消除他們的信徒,折其羽翼,斬殺他們麾下的秘儀者和鬼神奪舍之身,斷了他們與現世連結的媒介,讓其只能龜縮在夢鏡之中,這就是我們現在對付鬼神的最常用的手段了。」
「雖然這麼說我也不甘心,但我們只能做到這樣。」
上杉清面如止水,表情不見晴雨,沒有說話,只是信步走到了小院的四周,低下身來,一言不發的翻動著地上的屍體。
東文真希正在和鈴木秀間小聲的說著什麼,同時用警惕的目光盯著東文宇,防止他逃走。
李扶搖嘴角噙著淺淺的溫柔笑意,帶著葉三緩步走來。
上泉凜有些不開心的哼哼唧唧的,但也沒有抱怨什麼。
沒有人去打擾上杉清。
只不過,隨著他的動作,他臉上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差勁。
小小的院子裡,恐怕有上百具屍體,他們就像裝著貨物的麻袋一樣,被隨意的丟到角落裡,重疊在一起,只有殷紅的血液不斷的流淌而出。
將四周走了一個遍,上杉清的神色已經難看的嚇人。
就在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向他襲來,在他面前半米之處,虛空之中,一點點的裂痕突兀的出現,並且緩緩的擴大著規模。
恍惚之間,上杉清的眼前仿佛有一座大山擋路。
天空是美麗且詭異的紫色,太陽是刺目的血紅之色,一座巍峨陡峭的大山橫於眼前,山上陰風陣陣,也有綠苗紅葉,雲海翻滾。
山腳下,立著一座界碑。
「大江山」!
上杉清心中一凜,立刻明白,這裡是...鬼域!
大江山之主的夢鏡世界!
下一秒,他腦中一陣清明,面前的幻境化為煙雲消散,又重新回到了小院之中。
芥川龍之介一指點在他的額頭,表情有些著急。
看他神智恢復,才長舒了一口氣,有些如釋重負。
「這是酒吞童子製造的夢鏡裂縫,他在向你發出邀請,讓你陷入他的世界。」
「我說過,這邀請是可以拒絕的,上杉君,只要用你的意念,堅持【拒絕】這份信念,就不會深陷其中,這種強行拉人進入夢鏡世界的方法,對於超凡者一般是不適用的。」
上杉清的目光深邃,呼出一口濁氣,直直的看向了芥川龍之介。
「...」
「我要是,不想拒絕呢?」
芥川龍之介愣了一瞬,不解的問道:「你在說什麼?」
上杉清答非所問,問道:「我記得你說過,師父當年闖進了鬼神的夢鏡中,將其重創,差點直接斬殺。」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如果我進入到酒吞童子的夢鏡,把他砍了...他就會死?」
芥川龍之介瞠目結舌的看著上杉清,驚道:「喂!你不會是想...」
上杉清握緊了拳頭,再次掃了一圈四周七零八落的屍體。
他幽幽的嘆了口氣。
「我剛剛去查探過,這些屍體...都不是黑幫的人。」
「他們...只不過是一些普通人。」
上杉清指向了角落中俯仰的幾具毫無生機的屍體,表情是晦澀難明的複雜。
「有的是來東京務工的工人,干體力活的,身上的肌肉都有些畸形了。」
「有的不過是大街上四處可見的流浪漢。」
「甚至還有孩子...比我還小的國中生...」
「他們...不該死的。」
芥川龍之介也嘆了口氣,沉聲道:「上杉君,你還不明白麼,這個國家就是這樣的。」
「在這裡,弱小就是一種罪,你不要鑽牛角尖,把這些人的死,歸咎在你身上。」
上杉清搖了搖頭。
「我當然不會那麼想,你放心。」
「我也明白你說的道理。」
他的目光中帶著點回憶的色彩,更多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慨。
「正因為我明白,弱小是一種罪。」
「所以從我記事開始,我就努力,努力,再努力。」
「沒有接觸到超凡之時,我想取得高學歷,成為所謂的人上人。」
「接觸到超凡之後,我拼盡全力的修行劍術,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就是為了不像他們一樣,落得這種下場。」
「但...就算弱小是一種罪,他們也...罪不至死啊!」
上杉清的聲音漸漸的高昂了起來。
「死在我手上的人也不少,我也殺人,但那都是些鬼神爪牙,或者要殺我的黑幫暴徒。」
「我可以問心無愧的說,我從沒有濫殺無辜過!」
「你說我突然犯聖母病也好,說我兔死狐悲也罷...這事兒沒完!」
「也許他們都身處於社會的底層,即使消失了也不會有人過問,也許即使沒有今天的事情,他們也終究有一天會死的。」
「死於生活的重壓,在窮困潦倒中鬱鬱而終。」
「但他們不該死在這裡,因為所謂的【鬼神】一個念頭,就被當做祭品,失去生命。」
「這世界不該這樣的!」
「你明白麼?」
芥川龍之介當然明白。
或者說...這其實也是收藏品協會建立的初衷,消滅鬼神,庇護人類。
但在一次又一次的鬼神災害中,這種程度的犧牲,他已經看的麻木了。
對於鬼神來說,人類如同牛羊無異,只是一種「食物」。
人在吃肉的時候,會同情死掉的牛羊麼?
同理,鬼神的眼中,人類的性命,不算什麼。
「沒人會管這些的...」
芥川龍之介的表情也有些低落,似乎被上杉清感染了。
他一開始遇到這種事的反應,要比上杉清還激烈許多,但司空見慣之後,熱血涼卻,心灰意冷,他做不到拯救所有人。
「沒人管沒關係,我管就是了。」
「路見不平用劍來掃,平生只願冤直有報。」
「師父說,劍心,其實是一個人的信念,那麼,這就是我的劍心。」
「恩怨分明皆有報,今天這事既然被我撞見了,那他們的橫死之冤,我替他們討!」
「大江山,我去一趟便是!」
「正好,我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看到上杉清如此衝動,芥川龍之介有些急切的阻攔道:「上杉君,冷靜,夢鏡是鬼神的主場,你憑什麼...」
話未說完,就被上杉清打斷。
「就憑我手中劍曾斬神鬼!」
「芥川會長!」
上杉清的稱呼變得正式了起來,語氣無比的認真。
「記得我前幾天說的話麼,我願以身為劍,斬盡世間的惡鬼。」
「我終究是...」
「意難平啊!」
「...」
「這裡拜託你照應了...我去去就回。」
「我有脫身之法,你不必擔心我,大江山的鬼王,也難取我性命!」
說罷,上杉清毅然決然的緩緩闔眸,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了起來,一片光怪陸離中,世界變幻。
他這個人缺點其實不少,其中一個就是...固執。
很難有人能動搖他做出的決定。
如今,三分怨,七分怒,已經盡數化為一腔孤勇,蘊藏進了沉如水的眼眸之中。
若飲一口酒,就能合著劍氣,化為無匹的鋒芒斬出。
斬滅這面前修羅場。
斬破這心中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