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怎麼淨是些貪圖我松枝清顯美貌的人
松枝清顯趕到教室的時候,課差不多結束了。
講台上的教授,兩鬢微微花白,身穿老舊的深藍西裝,戴一副年代感十足的厚片眼鏡。
目光如炬,深邃有內涵,和下邊的學生講著《潮騷》的文章結構,寫作技巧等內容,不時在大屏幕上放出一些段落來,讓學生們做閱讀理解。
「小林同學,」清野教授看著點名冊念道。
「啊?」
小林綠子一臉災難地站了起來。
「麻煩你來說一下,為什麼三島這段要這麼寫。」清野教授點開PPT的下一頁。
【他倆登上神社的石階……青年想拉著初江的手……大自然亦垂賜他們以恩寵……夜空布滿繁星,雲彩呢……仿佛聽到了大海那健康的、有規律的、安詳的鼻息。】
「……」
看著屏幕上的字,小編輯的整張臉都皺起來了。
……松枝君啊,你寫這些的時候到底想表達什麼,能不能現在就告訴我?
眼看著女學生張著嘴,半天沒想好要說什麼,就差蹦出一句「表達了作者的思鄉之情」來糊弄了,清野教授只能示意她坐下來,然後說道:「明天寫一篇5000字的評論交到我的辦公室。」
「啊——」
小林綠子的臉色頓時黑了。
對此,松枝清顯一臉同情地看著她。
清野教授看向學生,平靜地開口說道:「我們學習日本文學史,縱觀近現代作家,不難看出兩個非常顯著的特徵。一是不關心社會和政治,並自視為清高之舉,導致作品大多缺乏宏大敘事以及思想厚度。二是物哀橫行,不少文人寫著寫著就自殺了,自己死還不算,還要拉著粉絲讀者一起。自殺的出發點大多難以擺上桌面,叫旁觀者看著除了發出不勝惋惜的唏噓外,幾乎不會覺得震撼或者有所感悟……」
教授年紀雖然大了,但精氣神依舊充沛,表情一絲不苟地批判日本作家的自殺行為。
他直言,對旁觀者來說,那些文豪的自殺都是無意義的。
旁觀者除了發出「哦,好可惜啊」一類的感慨外,幾乎不會從文豪的自殺行為里獲得任何感悟。
受到日本文人愛自殺的特質影響,當下為人所愛的日劇、動漫等也都開始洋溢著一股「喪」的氣息。
在正常人類的價值觀中,喪是一種不積極的情緒。
喪這種文化,其實就是日本社會被壓抑、被打擊之下,從淤泥里生長出來的璀璨的「惡之花」。
從這個層面上看,《潮騷》簡直就是一股清流了。
清野教授從專業的角度去分析了日本近現代文學的問題,並高度讚揚了《潮騷》對於日本文壇的意義,說這是一部十全十美之作,搞得門外旁聽的松枝清顯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過他對教授說的,日本作家的自殺毫無意義這點,還是比較認同的。
像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以及深夜抑鬱初級文青們推選的教主太宰治等,死了就死了,自殺根本不能讓人有什麼感悟。
三島由紀夫的切腹自殺,甚至讓人覺得啼笑皆非。
不過三島死的時候,恰好是日本國內左翼思潮最巔峰的時候,他這個右翼分子自然被社會主流認為是異類;如果換成現在全世界普遍都右翼崛起的大背景下再自殺,評價可能會徹底反轉。
在清野教授中氣十足的聲音中,下課鈴聲響了。
清野教授瞥了眼門口的松枝清顯,夾著教案走出來。
小林綠子也發現他了,匆匆收拾好書本,小跑著跟了過去。
離開教室,三人走在寬闊幽靜的總院過廊中,腳步聲悠揚地迴蕩。
走廊外的是金色的銀杏樹,氣氛安逸與雅致,牆壁內側掛著許多這裡走出的傑出校友,有好多個前首相和大作家。
松枝清顯的目光,看向一個叫村上的傢伙。
這當然不是村上春樹,不過也差不多吧,寫的作品都是村上春樹剛出道那種迷茫小資的調調。
「我見過很多很多天才,但沒有一個能在二十歲的年紀,寫得出《潮騷》這樣完美的作品來……」清野教授私底下的語氣,沒有課堂上那麼嚴厲。
「你讓三島本人來,二十歲的時候也寫不出。」松枝清顯實話實說。
「又謙虛了吧。」小林綠子喜滋滋地看他一眼。
清野教授面色如常,並不追問學生,聊起了其他話題:「你喜歡文學嗎?」
「呃……」
這話,有種對著裝空調的工人問「師傅你是做什麼工作」的感覺。
「我是問除開工作需要外,喜不喜歡。」清野教授補充道。
「喜歡。」松枝清顯答道。
「喜歡哪位作家?」
「喜歡印在日円上的。」
「……」
清野教授腳下拌蒜,差點摔倒。
小林綠子捂著嘴,別過臉去,肩膀微微顫動。
在日本,有三種人是普遍能得到民眾尊敬的,分別是律師、醫生和作家。
其中作家更是被稱為國民教師,頭像能被印到鈔票上。
但學生這話,明顯不是說喜歡日円上的作家,而是喜歡日円。
清野教授很快擺回了風輕雲淡的模樣,微微頷首,「原來你也有風趣的一面,這很好。為了讓你更好地去創作,我就不強制你回來上課了……」
「呃……」
「你心如澄鏡,才華橫溢。在人類波瀾壯闊的歷史面前,區區幾節課算得了什麼,你沒必要浪費時間在這裡,把才華奉獻給更偉大的志向才是正確的做法——你是這麼想的吧?」
「主要是我不記得自己什麼系的了。」松枝清顯誠實地答道。
「……」
「噗嗤~」
清野教授側頭,瞪了眼小林綠子。
小編輯立馬咬住下唇,掐著自己大腿,莊嚴地目視前方。
「一般來說,見到我的學生,都會面色拘謹,口吃緊張,你真是個例外。」
「可能他們違反校規了,所以在您面前心虛,我不同,我學校都沒來,怎麼可能會心虛。」
面對這位校霸級別的教授,松枝清顯神情輕鬆,舉止得體。
清野教授也沒有擺課堂上的架子,眯起眼睛,背負起雙手漫步著。
從兩個學生的視角看過去,他像上班划水盼著退休的大齡社畜,可卻散發著別樣的魅力。
「你最喜歡哪種文學?」教授問道。
松枝清顯思考了下,答道:「俄國文學。」
「你覺得俄國文學最大的特點是什麼?」清野教授感興趣地問。
「苦難。」
「對,人人平等,眾生皆苦!受過苦難的民族很多,但能寫出偉大著作的民族很少,在這方面,俄國人是個特例。」
「俄國文學,從不是誕生於愉快的創造衝動,而是誕生於人和人民的苦難及其災難深重的命運,誕生於拯救全人類的思考中。」
「苦難就是創作的搖籃。」
無論在哪個國家,動盪和戰亂的時代都是文學發展的高峰。
在日本,黑船事件帶來了社會動盪,也給日本文壇帶來了西方的思潮,日本近代文學由此誕生,湧現出了夏目漱石、森鷗外、芥川龍之介等一批大文豪。
後來的昭和時期,二戰帶來的苦難,又讓日本迎來了現代文學的巔峰,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太宰治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家。
兩人邊說邊聊,回到了辦公室。
寬敞的房間內,貼牆列著兩個書架,塞滿了各種書籍。
辦公桌的旁邊有個架子,一隻乖巧可愛的鸚鵡,歪著頭看向人類,張嘴復讀「扣你雞哇」這樣的問候語。
清野教授泡了茶,讓兩個學生坐在沙發上,和他們聊起了日本文學的遺憾。
在他這個老教授看來,日本文學最大的遺憾,就是在苦難和動盪的年代,沒能誕生出具有深度和厚度的作品。
優秀的作品固然有,可惜都是局限於描繪個人的日常生活瑣事和內心世界的私小說,缺乏像《戰爭與和平》那樣的宏觀視角下的史詩巨著。
松枝清顯一邊聽,一邊點頭,偶爾附和兩句。
而小林綠子就有些心不在焉了,目光來迴轉動。
雪白的牆壁上掛著許多年代感十足的照片,多是教授與文壇人士的合影,各種學術會的紀念照。
清野教授喝著茶,談了日本文學的遺憾後,又表達了對大海西邊那個古老大國的意難平。
「我從小就對漢文化抱有憧憬甚至是喜愛,可惜這個擁有數千年歷史的偉大文化並未能在世界上傳播開來。究其原因,還是古代中國的文化成果幾乎都集中在了詩歌上。不是說這不好,但詩歌是很民族的東西,根本沒法像小說一樣可以被翻譯成各種語言傳播出去,真的太遺憾了……」
「是啊。」松枝清顯跟著點頭。
沒辦法的事,誰讓小說這種文學載體在古代中國被認為是下九流的東西呢。
「看過了《潮騷》後,我對你的期望很高。」
清野教授這個曾參與過學生運動的昭和老學者,對學生露出了教育家的嗜血獠牙:「你的文筆,在古典派和唯美派里,都已經達到了最頂級的水平。接下來你要專注的,是提升作品的厚度,補日本文壇最大的一塊短板。」
「……我明白了!」
頂著老教授那猶如實質性的目光,松枝清顯也不敢說別的。
聽到他的回答,清野教授的表情變得平靜,淡淡地說道:「憑這番話,此前的考勤我算你補回來了,以後哪怕你一節課都不來上,我都當你到場了。」
「啊,太感謝了。」松枝清顯點頭致謝。
「我呢?」小林綠子眼巴巴地看著老教授,「老師,我呢我呢?我也能不來上課嗎?」
清野教授瞥了她一眼:「你想要再多寫一篇感言?」
「……」小林綠子連忙捂住嘴巴。
不理會女學生的幽怨,清野教授再看向松枝清顯:「大學畢業後,如果你還想繼續深造,我親自做你的導師。」
「好的,我記住了。」
「對了,你現在應該沒什麼忙的吧?我有事……」
「啊,可別,我有事!」松枝清顯連忙擺手,「我這段時間要演個舞台劇。」
「???」
清野教授看他的眼神,逐漸有了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內心已經琢磨著不如別給他優待了,把他逮回學校聽課吧,總比演什麼舞台劇浪費時間好。
「老師,我可沒荒廢創作……」
對這種古板老學究,松枝清顯早有應對的準備,連忙掏出手稿遞過去:「這是學生新作開頭的書稿,想送給老師作紀念,請老師過目。」
頓時,清野教授眼裡的不滿,就被稿子給直接扇飛了。
從學生手裡接過稿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就已經被深深折服了,對松枝清顯的態度變得異常和藹。
在小林綠子看來,簡直像在對待乾兒子那樣。
原來這就是優等生的特殊待遇啊,她好羨慕。
「我遇到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學生,但沒有一個像你這麼令我印象深刻的。」清野教授拿著手稿,目光雖然極力裝深沉,但嘴角翹得連AK都壓不住,「……畢竟你是第一個以作家身份,贈送我手稿的學生。」
「老師見笑了。」
「不知新作準備寫多少字?」
「十二三萬。」
「算長篇了。」清野教授微微頷首,問道:「什麼時候開始連載?」
「十一月開始連載。」松枝清顯回答道。
「哦,那下個月就可以在雜誌上看到我這章了。」清野教授端起茶杯,放到唇邊。
「對的。十二月出單行本。」
「咳,咳咳……」
老教授被嗆到了,咳嗽了一陣,目光震驚地看著他:「十二月就出?已經寫完啦?瞄著芥川獎去的?」
「是的啊。」
松枝清顯平靜的樣子,讓他震驚了好一陣,神情才恢復平靜。
天才作家不是沒有。
高產作家也不是沒有。
但天才又高產,前所未有。
清野教授擦了擦嘴唇,平復好呼吸,說道:「今年發表的優秀作品,比往年偏少,確實是衝擊芥川獎的好時機。不過我倒是希望能有些好作品來和你競爭,這樣才更有含金量。」
「看看接下來的兩個月咯。」松枝清顯笑了笑,看了眼時間,十點多了,感覺差不多要走了,便詢問道:「不知道老師找我過來有什麼事?」
「你覺得呢?」清野教授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嘶——」
這下子,松枝清顯頓覺不妙。
早知道就不多嘴問了,趁他還沒反應過來前,偷偷溜走才對……
「學生愚鈍,不知老師用意。哎呀,我忽然想起有事,得閒飲茶……」
「坐好!」
「……」
松枝清顯乖巧坐下的模樣,讓小林綠子樂不可支。
「不知我哪裡讓老師惦記上了?」學生小心翼翼地詢問。
清野教授審視了他一番:「當然是你最突出的特長。」
「我的特長?才華麼?啊,我最近為新書,熬夜熬得頭都要禿了,真的沒辦法……」松枝清顯開始賣慘。
「這次用不上你的才華。」清野教授搖頭。
「那……」
松枝清顯眉頭微皺。
要自己突出的特長,但不是才華……
莫非……
電光石火之間,他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警惕地抱胸後仰:「老師,我是不會出賣自己的貞操的。」
「誰要你的貞操了!」清野教授沒好氣地罵道。
「那就好。」
「我需要你的色相。」
「?」
松枝清顯滿臉震驚。
他很想問,這有區別嗎?
「早稻田文化祭還有一個月就要開幕了,校方對此非常重視,今年下撥的文化祭經費就接近了4000萬円。文化祭是早稻田的一張名片,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吸引數十萬的遊客進校參觀,在這數十萬人面前,我們學校的學生代表,必然要一個外貌條件完美的人來擔任。」
「……差點被你嚇死。」松枝清顯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
媽的,他差點以為自己會被教授利用職權威脅,不當攪屎棍就不讓他畢業。
「誠然,皮相骨肉在我看來,是不及有趣的靈魂的。但世間俗人還是占了大多數。」
看著眼前這俊美帥氣的學生,古板而嚴厲的教授,表情嚴肅:「這些年來,我校的科研雖然進步不大,但校園文化建設是日本大學中毫無爭議的第一。我們畢竟是私立,很難在專業上去和帝國七大比拼,因此更為寬鬆和豐富的校園生活就成了我們的招生利器。」
松枝清顯默默看著他,看他能說出什麼花來。
「但這些年來,帝國七大也開始重視起了校園文化建設!尤其是東大那群人,仗著自己是第一學府,經費足,在文化祭上搞起了選美大賽,真是丟人現眼!還有京都大學,抄襲我們的模式,營造一種京都學生舉手投足都是行為藝術的歡樂日常,在海外知名度飆升,奪走了不少本該屬於我們的海外生源!呵,可笑的東西,當初我搞學運時,他們都不知道在哪——!」
老教授說著說著,就有些義憤填膺了。
仿佛回到了1969年,揮舞著紅色的旗子,帶領學運成員衝擊警察機動隊的時候。
「德川……不,松枝同學,你聽著!我們早稻田文化祭,才是日本第一學園祭!你身為學長,理應成為學生代表,成為學園祭代言人,我們要維護早稻田文化祭悠久歷史和榮耀,並震懾那些窺覷寶座的宵小之輩!」
「……」
「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王權永恆!」
「……」
日本人果然都有很濃厚的中二基因,就連古板的老學究都不例外。
幾分鐘後,一臉懵逼的松枝清顯,背負著重大任務走出了辦公室,身邊跟著幸災樂禍的小林綠子。
手機鈴聲,叮叮叮地響起。
剛接通,小鹿班主任那難以置信的激動聲音傳了出來。
「松枝君!我今天才知道,你居然也是我們學校畢業的學生……」
「呃,然後呢?」
「請您務必成為我們這屆學園祭的形象大使,不需您幹什麼,你到時候就在學校到處走動,將您的美貌展示給到校的遊客欣賞即可。啊,我太激動了,我這就去給您準備衣服……嘟嘟嘟……」
通話驟然中止。
松枝清顯拿著手機,呆呆地站在秋日陽光中:「唉,這世界怎麼竟是些貪圖我美貌的人……」
「還有我哦~」小林綠子說道。
松枝清顯看向她,只見她笑得乾乾淨淨,活潑可愛:「我可是立下了志向,要第一個染指松枝君的身體的哦~」
噫,好可怕。
男孩子出門在外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
東京,港區。
一處西式豪宅里,石原清司心事重重地走進後院。
院子能曬到太陽的迴廊上,放著張躺椅,老人優哉游哉地躺在上邊,翻閱著手裡的書,旁邊茶桌上的茶壺冒著裊裊茶香。
咋看上去,是個普通的小老頭。
但實際上,他是石原慎太郎,現任東京都知事。
身為東京都地區的最高長官,右翼政客頭目,他當然是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政治人物之一。
同時還是石原財閥的領導者,以及拿過芥川獎的著名右翼作家。
此時,他看的那本書,是《潮騷》。
「爺爺。」石原清司走上前。
石原慎太郎瞥了孫子一眼,視線再度落回到書上,隨意地問:「怎麼了?」
「這本書怎麼樣?」石原清司問道。
「很厲害,古典浪漫的文筆發揮到了極致,當前文壇找不出第二個有這種水平的人。」石原慎太郎頗為佩服地評價道。
身為大作家的他,文學鑑賞水平自然是在線的。
「如果我拿《太陽與高塔》和他比,誰拿芥川獎的概率大一些?」石原清司小心詢問。
「嗯?你的這本不是還沒寫完?」石原慎太郎疑惑地看向孫子,「而且,你不是說要等我卸任了芥川獎常駐評委然後再參與評選嗎?」
他的芥川獎評委任期,明年就要到期了。
按照原來的計劃,孫子要用這兩年時間好好打磨《太陽與高塔》,一鼓作氣拿下2012年的芥川獎。
石原清司咬咬牙:「我想今年就拿。不然,我怕以後會因這事導致心病……」
「這樣啊,那就參選吧。」
秋日溫暖的陽光中,老人眼神溫和,語氣平淡,且有著不可忤逆的氣勢:「我提前卸任評委,幫你完成沒寫完的部分,投稿的話,就投《文藝春秋》,所有程序我都會打點好,讓他們一路綠燈給你。石原家想要的東西,沒有拿不到手的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