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金閣》一出,文壇噤聲。
早上八點,一場文學沙龍在石原家召開。
在日本文壇,沙龍文化並不流行,大多數作家更喜歡咖啡館和酒吧這種聚會場所。
沙龍有兩個定義,一是私密,二是豪華。
普通作家註定是與沙龍無緣的。
只有一小部分處於行業上層的精英,才能接觸到文學沙龍這一層次的聚會。
身為沙龍主人的石原清司,今天打扮得特別正式,一直站在入口迎接到來的客人。
石原財閥是日本文娛界和政治界第一大財閥,今天沙龍主題是文學,到場的客人基本和文娛產業有關——文部省的官員、出版業的大佬、諸多大學教授和作家、影視名監督等。
巨大豪華的客廳里,擺著巨大圓桌,像西方貴族晚會那般放上了各種精美食物。
水晶吊燈懸掛四層樓高的穹頂上,光線明亮又不刺眼。
客人觥籌交錯,往來還有穿著西式套裙的僕從侍女,端著酒水托盤優雅地穿梭其間。
沙龍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男性基本身穿西服,年齡在四五十歲左右;女性大多身穿性感的禮服,年齡二十到三十歲之間,多以附屬品的身份出現。
一個日本的文學沙龍,整得和西方晚宴似的。
可客廳里的裝飾呢,卻又隨處可見一些漢字書法帖和一些中國風水墨畫,日本人的矛盾性就這麼體現了出來。
這是一場文學沙龍,討論的事情自然是近期的文壇話題,就自然免不了要提及三島這個人來。
京都大學文學部的院長高橋敬介,此時正和一位手端著白葡萄酒的老紳士談笑風生,他身上穿著一套相當高雅的英式細條紋西裝,胸前塞了一條領巾。
「高橋你這些天不怎麼活躍嘛。」老紳士笑著打招呼,「都不見你發言批判一下三島。」
聽到這話,高橋敬介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謹慎地說道:「我之前可是在三島身上吃了大虧,隱晦點說一下就好了,讓我正面出來批評他,我可不敢。萬一有什麼變故,我不得被他的粉絲罵死……」
他以往也是非常高傲的人,想不到如今卻那麼低調,對著一個讓自己吃老大虧的,而且還處於輿論旋渦中的後輩都不敢批評了。
附近的幾個客人,都不免笑了起來,打趣了他幾句,隨後又免不了又將話題轉回到三島的身上。
「可惜啊可惜,三島的文字功底是夠紮實的了,可偏偏在劇情上不多鑽研鑽研,整天拘泥於小情小愛,太浪費天賦了啊……」
「沒有深刻有內涵的劇情,文筆再好,不過也是繡花枕頭。就和他這個人一樣,長得再好看又怎樣?目無尊長,不懂規矩,在我看來,他就是文壇恥辱。」
「這本《金閣寺》,單看前面兩章,文字水平依然是頂級的,戰後的時代背景也容易展開深度敘事,可三島卻說這是一本關於青春和救贖的書,真是暴殄天物啊……」
聽著這幾人指名道姓地批評三島,高橋敬介幾度張嘴,最後卻都是欲言又止。
他自己在課堂上批評三島時,都不敢指名道姓了,只是隱晦地提了一嘴。
當初三島《潮騷》的爆火,高橋敬介幾乎成了最大的那塊墊腳石……有了一次事後清算的經歷,這種半場開香檳的事,他絕對不會再幹了。
等身邊幾人批評結束後,他才搖了搖頭,說道:「還是別把話說得太過了,那三島真不簡單,也不是什麼無腦自大的人,就算他是,新潮里的那些老東西也不是。新潮居然敢說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那《金閣寺》的質量就不會差到哪。你們還是等看了全本後再評論吧……」
這老東西,居然那麼謹慎了?
附近的幾個人朝他看來,隱約都覺得,他是對三島有PTSD了。
「高橋啊,謹慎是好事,但太過謹慎了,就會顯得很膽小懦弱了。」開頭的那位老紳士伸手出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三島固然是有才華,但畢竟年齡小,經歷缺乏,更沒經歷過戰後那段歲月。他寫的戰後背景的文學,只能是純粹的幻想了,怎麼可能比得上石原親自潤色的《太陽與高塔》。」
說到這兒,老紳士頓了頓,才接著說道:「這三島是真有天分,但無論如何,都還只是個新人作家,在座的都是老前輩了,被一個新人嚇唬得連評論都不敢評論一句,說出去多丟臉啊。」
「池澤老師說得對啊……」
旁邊的人紛紛附和道。
說話的老紳士,叫池澤貴樹,是當今文壇右翼陣營的領軍人物之一。
他和石原慎太郎一樣,是當下日本文壇最負盛名的右翼小說家,在文壇具有極強號召力。
對池澤貴樹,高橋敬介也不好擺架子,搖頭苦笑了下,無奈道:「我還是想等看到了《金閣寺》全文,再陪你們喝這杯香檳。」
「諸位老師,我陪你們喝一杯吧。」穿著西裝,滿面春風的石原清司走了過來。
方才還打趣高橋敬介的人,都舉起酒杯,轉身看向了石原清司。
高橋敬介鬆了一口氣,跟著喝了點酒後,來到一邊的沙發上休息,隨手拿起了桌面的幾份報紙觀看文學板塊的消息。
圍繞著關於芥川獎的爭奪,日本文壇從十一月開始,就陷入了一場混戰。
十一月的戰報,於十二月初公布了出來。
《文藝春秋》和石原清司,大獲成功。
《新潮》和三島雖然也有第二的成績,卻被輿論唱衰得好像是在五大純文學期刊里墊底了那樣。
【銷量爆死!論三島的七宗罪!!!】
這種一看就是博眼球的報導,高橋敬介看都不看,直接把這份《朝日新聞》扔進了垃圾桶,換成了別的報紙來看。
《讀賣》這個權威媒體,騰出了專門的板塊,詳細地介紹了這場文壇混戰的格局和分析了未來走向,另外的幾家報紙也大多有這種新聞,結果無一例外,都是看好石原清司,唱衰三島。
新聞媒體和流量的關係,就像是魚和水。
發現黑三島有流量後,所有的媒體就會蜂擁而至,恨不得直接敲鍵盤就把三島給敲死。
心急點的文學評論家,直接就是下場開噴了,洋洋灑灑的唱衰和嘲諷鋪滿了所有和文學搭邊的地方。
眼下這種情況,高橋敬介很熟悉啊。
當初文化廳打壓三島的事件,他們這些守舊的文壇前輩下場開團三島時,三島不就是被全網黑了嗎……現在的情況,他用屁股想都知道又有人在背後買三島的黑料了。
高橋敬介經歷的那次,是立花家買的黑量。
這一次,無非是換成了勢力更大背景更深厚的石原家而已。
上一次,三島憑藉著《潮騷》的爆火,狠狠反擊了文壇前輩和立花家。
這一次呢?
《金閣寺》還會有奇蹟嗎?
高橋敬介覺得啊,很大概率是沒有的了。
首先,在文壇的人脈上,十個立花家都比不上一個石原家,兩次的對手是完全不同等級的。
其次呢,《太陽與高塔》的質量很高,銷量也是實打實地壓過了三島,暫時做到了口碑和銷量對三島完成了雙殺的成就。
在這種情況下,三島想要逆風翻盤,除非真的能像新潮宣傳時說的那樣,能交出一本放在日本文壇里只能用「頂級」來形容的曠世巨作。
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作家,能寫出曠世巨作嗎?
高橋敬介覺得不太可能。
他內心還是挺認可三島的水平的,也認為三島有能力寫出曠世巨作,但要等他到了中老年後,經歷足夠多的人生百態有了足夠的經歷和感悟才能寫出來,而不是現在這個愣頭青的年紀就能寫出來。
所以,綜合各方面因素來看,高橋敬介內心已然下了結論。
——不出意料的話,三島這局要敗。
「高橋老師,老爺請您到雅座去。」僕人的聲音,打斷了高橋敬介的思考。
起身跟著僕人,來到了偏廳的雅座,一群「文藝春秋」派系的作者圍坐在榻榻米上,每個人的身邊都有兩個穿著和服的漂亮女子溫柔地侍候。
其中一個負責倒酒夾菜,另一個負責清理和伺候客人。
中間的位置上,有藝伎在表演。
沙龍的主人,石原慎太郎,如同太上皇般端坐在主位,享受著兩個美艷藝伎的伺候。
見到高橋敬介進來,他抬抬手,客氣地招呼道:「來吧,高橋,在這邊的位置上坐下,陪我喝兩杯……」
「那我就不客氣了。」高橋敬介微微頷首。
日本文壇的作家派系,一般有兩種劃分。
一是根據出版社來分派系,如新潮派、文藝春秋派等。
二是根據作者畢業或者任教的大學來劃分派系,如東大派、早稻田派等。
高橋敬介是京都大派系的老大之一,文壇地位非常高,能得到石原慎太郎的熱情招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入席落座後,藝伎在中間表演舞蹈。
三味線的聲音,優雅傳出,烘托出高雅的氛圍來。
席上的客人,都在討論著最近的新作品,討論焦點集中在了《太陽與高塔上》。
在場的大多數都是右翼作家,看到這種日本青年爆殺美國大兵的劇情,別提有多興奮了,一個個當著石原慎太郎的面,開啟了瘋狂吹捧的模式。
石原慎太郎這種級別的人,才不會在意旁人的吹捧。
他坐在宴席主位,端著酒杯,看向距離最近的高橋敬介:「不知道你怎麼看待局勢?」
「我認為,應該是穩了。」高橋敬介喝著酒,享受著美艷女僕在背後按摩的待遇,「別的出版社推出的競選人,都差清司太多。唯一能競爭的三島,現在處於不利的位置,我不認為他能拿出巨作來。」
「照我看來,今年的芥川獎,毫無疑問就是清司的了。」另外一人說道。
「哦,事情還早著呢,別太放鬆了。」石原慎太郎倒也是笑了起來,小口喝著清酒,「銷量和口碑贏了,也不一定穩拿。還得仰仗你們多發點聲才行啊……」
下方有人嚷了起來:「這都是小事。真正好的作品,我們身為文人,當然有責任將其傳播出去,知事大人,您就放心吧……」
「唉,文學沙龍,不要稱職務!」石原慎太郎看了那人一眼,「稱老師就好。」
「哈哈哈~」
下邊響起一片笑聲。
在場的人,慢慢開始盛讚起石原清司來了,通過夸孫子來拍爺爺的馬屁。
幾乎每個人都信心十足。
這可是石原家啊,從政壇上看,家主是東京都知事這樣的實權高官,論政治影響力能排進日本政壇前十;
論財力,石原財閥名下資產達到了數千億円,也能排進日本前十;
論在文壇的地位,石原家也是出過芥川獎,在派系內擁有極大號召力的學閥家族。
這樣的家族,去打一個小小三島,都不知道怎麼輸。
「都到這時候了,新潮還是沒有幫三島宣發,從這點就可以看出新潮是知道自己沒法和石原家爭,所以提前認輸了……」一個胖胖的男人說道。
這個姓古橋的胖子,正是那個在網上說「三島要是能逆風翻盤就把電腦屏幕吃下去」的著名書評人和自由撰稿人,在推特上有二十多萬粉絲。
因為是這段時間網絡輿論的主推手,看在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所以他這次幸運地獲得了進來這裡的機會。
這也讓他堅信,只要舔好了財閥,未來一定前途無量。
「原來是這樣啊,我就說新潮怎麼那麼安靜呢。」
「也就那個三島不服輸,自己拼命去參加簽售會,想拉點人氣……」
「到底是個愣頭青啊。」
「大概是覺得自己不可能輸吧。」
「他一個毫無背景的新人,還真把自己當成拯救文學頹勢的超級英雄了呢……」
「看他以後還怎麼神氣……」
討論起這些的時候,在場的人不少都發出了譏笑聲。
前段時間,有不少人說是三島拯救了沒落的日本出版業,把他當成了救星一樣對待。
聽著這些人的嘲笑,高橋敬介默不作聲。
他們是沒被打臉過,所以敢半場開香檳,他不同,他是真正被清算過的……
「高橋老師,你好像有心事?」古橋胖子朝他看了過來。
高橋敬介搖搖頭:「只是有些好奇,三島這本書的全部內容。」
「書我們提前拿到了,不過清司一直沒看,就是想保留一份刺激感。」石原慎太郎呵地笑了聲,再次抿了口清酒,幽幽地說道,「年輕人啊,思想和我們這些老頭不同咯。」
「知事大人,不知道後續怎麼處理三島這人?」古橋胖子好奇地問道。
「這個人還是有點才華的,我倒是想接觸接觸他,讓他成為我的弟子。」石原慎太郎淡淡地說道。
「什麼?」
在場有不少人都滿臉疑惑。
只有高橋敬介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想,同時暗暗啐了聲老狐狸。
日本這個國家,各行各業的「師徒文化」都非常盛行。
從中華文化轉變而來的日本師徒文化,要更扭曲更極端。
比如說一些手工作坊,飲食店的師父,不要給徒弟開工資,只要管吃住就行。
徒弟出師後,想要用學到的手藝去開店,還要師父點頭才行,不然就是不尊師重道,傳出去是會被行業集體抵制的。
藝伎行業里,徒弟賺到的錢,甚至要交給師父管理。
在一些更傳統的戲劇行業,甚至有師徒關係比父子關係更緊密的說法,師父要徒弟斷絕和父親的關係才會收徒。
在文學界,師徒關係同樣混亂。
師父利用身份,潛規則徒弟的事情,比比皆是。
地位高的師父,自成一派學閥,在失去熱情或者年老力衰等原因導致創作能力下降,又還想要維持在文壇的曝光度,所以需要優秀的徒弟給師父來當「槍手」!
石原慎太郎明顯是看中了三島的能力,想要拉攏他,讓他成為派系中人。
需要的話,還能讓他當槍手。
如果三島不同意……
那麼,以石原家的影響力來看,他日後幾乎是與任何本土文學獎項都無緣了。
在場的人都是精英,稍一思考,就明白石原慎太郎的心思了,一時間紛紛出言拍馬屁。
他們直言三島是個可造之才,但年輕氣盛缺乏管教,非常需要石原慎太郎這種德高望重的前輩來管教。
一大群文學家在這裡談天說地,吹噓拍馬,時間逐漸來到了上午十點。
石原清司應付完了外面的同行後,拿著一摞書走了進來。
高橋敬介的眼光,一下子看了過去。
那是《金閣寺》的單行本。
「都發給大家看吧。」石原慎太郎吩咐道。
「是,爺爺。」
石原清司把手上的書,發給了雅間裡的每一個人。
書的封面上,印刷著幾行字。
【當生的宿敵付之一炬,活便有了理由;】
【當虛妄的幻影被毀滅,美便得以永存。】
「終於來啦……」
「就讓我們看看,這『青春救贖』的巨作吧……」
「看他到底有多才華橫溢……」
竊竊私語中,眾人慢慢翻開了手上的書。
石原清司也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翻開書,嘴唇輕啟,一邊看一邊默念。
古橋胖子沒有翻開書,伸長脖子探頭左右觀看。
……快點吧,你們快點看完然後和我批評這本書,我的大房子大豪車就看這一波了。
然而……
很久很久過去了,雅間內都沒人說話。
位於主座的石原家爺孫倆,逐漸變了臉色,瞪大了眼睛,嘴巴驚訝得無法合攏。
「不對,發生了什麼?」古橋胖子一臉茫然。
在座的每個人,似乎都面色凝重,看著《金閣寺》單行本的表情,宛如看到了他們前所未見,甚至是超出了認知之外的作品那樣。
「高、高橋老師……」
古橋胖子咽了咽口水,眼神不安地朝高橋敬介看去。
高橋敬介咬著下唇,捧書的手微微顫抖,眸光複雜難言。
驚訝、震撼、難以置信,以及一點小小的慶幸……幸好這些天他沒指名道姓diss三島,不然的話就又得被清算了。
在座眾人,本就是文學素養極高的一批人。
《金閣寺》端上來,粗略地掃過了第一遍後,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整本小說,圍繞著溝口和金閣寺,分成五段講述了一個美與毀滅的故事。
第一階段:在父親的灌輸之下,自卑敏感的溝口,內心幻想的金閣寺是絕對美的代表,是世界一切美的代名詞。
這一階段,溝口把孤獨當作自己的武器,內心頻繁幻想金閣的輝煌的外壁和靈巧的屋檐。
金閣之美,美在無法觸碰,更像是一種靈魂上的慰藉。
所以,這個時期的金閣寺雖然虛無,但是卻是溝口內心的一種救贖。
第二階段:溝口初見金閣寺,只看到一棟陳舊而灰暗的小小三層建築,感覺大失所望,內心幻想出來的金閣之美第一次破滅了。
通過幻想得來的美麗能不能持久?
不能的。
以為自己內心擁有了美的溝口,大膽向愛慕的少女有為子表白,卻沒想到遭到了無情的拒絕。
此時他第一次明白,無論自己的內心擁有多麼美麗的東西,別人都無法忽視自己外在的醜陋和缺陷,這件事使得溝口大受打擊。
再後來,他親眼見到了金閣寺。
他抱著極大的熱情,希望一睹世間最美的存在,但在他親眼看到金閣寺的那一瞬間,美的標杆消失了。
一直以來的精神寄託,不過是如此平庸的存在,沒有閃閃發光,也不會被所有人認可。
所以,溝口對金閣寺產生了無法紓解的怨恨,就連病重離世的父親,也一併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第三階段:父親去世後,溝口住進了金閣寺,金閣寺和溝口都處於戰爭的陰影之中,隨時都可能葬身於戰火。
在這裡,溝口遇見了鶴川。
鶴川單純善良,毫不介意溝口的口吃,這樣的「溫情」讓溝口體會到了一種「被剝得一絲不掛的快感」。
對於溝口來說,鶴川的剛毅、陽光、溫柔、純粹都能讓他感到幸福。
然而鶴川最後自殺,這徹底切斷了溝口與光明的聯繫。
喜歡的女孩拒絕了溝口的愛,並以死亡謝幕。
代表光明的鶴川,最終也離開了世界。
溝口前後兩次接觸到美之後,又馬上接觸到了美的毀滅。
他心中世界開始崩塌,天平終於傾向醜惡黑暗的一邊……
第四階段:戰爭結束,金閣並沒有毀於戰火之中,依舊「頑固地」存在。
同樣有著身體缺陷,代表醜惡邪惡的柏木登場。
柏木有醜陋的內翻足,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會刻意向他人展現自己的醜陋,而不是像溝口一樣選擇沉默以掩飾。
柏木看待「美」的方式剛好與溝口相反。
柏木褻瀆世間一切美麗,玩弄美麗的女孩,欺騙她們的感情,還揮霍她們的財產。
在柏木的誘惑下,溝口開始墮落,模仿柏木和女人接觸,希望可以通過肉體的滿足達到精神的快慰。
但每當他與女人親熱的時候,金閣寺總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壓抑溝口的男性衝動。
於是乎,金閣不再是溝口的精神寄託,而是成為了他的阻礙者。
在金閣寺的幻像多次阻止自己與女人交歡後,溝口真正下定決心想要親自燒毀金閣寺。
第五階段:溝口焚毀金閣寺。
金閣寺住持召妓的醜陋行為,徹底毀滅了溝口的信仰,將他推向了深淵。
他對金閣寺的執念,源於他自身的醜陋。
他想要擁有美,但又深知自己無力真正擁有,於是選擇了毀滅。
美應該是虛無的,不應該具有實體。
因為實體總有一天會被毀滅,而美是永恆的,不滅不散的。
所以,溝口策劃了一場大火,火光燃燒著金閣寺,璀璨的金箔在火光灰飛煙滅,存續了數百年的美麗建築就這樣毀於一旦。
美自由了,溝口也自由了,他們終於可以各自存活下來。
「這……」
在場的文學家們,個個面色震驚。
「溝口之欲,是美的占有,美的禁錮……從本質上來說,便是一種無法占有,不如毀滅的心態對吧?」有人問身邊的人。
那人沒回答,而是喃喃自語:「柏木之欲,在於……美是意識,任性生存?柏木對美或捉弄或褻瀆或欣賞,其實不妨看作是一種發泄……」
「主角並不是主角!不,應該是,主角溝口代表的是自我,那鶴川就是超我……而柏木,才是最原始的一面,柏木代表的是本我……」
「鶴川背後也有黑暗複雜的一面啊……」
「天吶,他是怎麼寫得出來這種文字的……」
本來是一群不喜歡三島的上層人士的聚會,在看了《金閣寺》後,卻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了討論《金閣寺》的文學交流會。
這本書的文字像是有魔力那般,讓在場的人都沉迷了進去。
古橋胖子的心頭,泛起不好的感覺來,連忙自己也翻開了《金閣寺》。
只是粗略地看到了一半,他整個人已經是面色慘白,汗如雨下……自己當初是怎麼敢噴這本書的啊?
上首的位置,石原慎太郎看完整本書後,微微嘆了口氣。
舉起酒杯喝了一口,他感覺有些不好受,隨後閉上了眼睛
石原清司微微張著嘴,表情訝然,震撼於這本書的劇情深度。
整個雅間都變得安靜了,只有人在小聲地討論書的內容,外面的喧鬧聲傳了進來。
「爺爺?」石原清司看向石原慎太郎。
「唉……」石原慎太郎嘆了一口氣,睜開眼,有些累似地說道:「事在人為吧……」
這一句話,讓石原清司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高橋敬介手上拿著書,目光定格在最後一行字上,低聲地嘆道:「日本文壇歷史上的高峰不多。從今天開始,要多一座了,而且是最美麗的一座……」
「……」
石原清司的心,在此刻陷入了不安,不再自信了。
這場文學混戰的局勢,也在這一刻出現扭轉,天平逐漸朝著三島傾斜了。
※
蔦屋書店銀座店,許多客人慕名而來。
以往的日均客流量大概有個兩三萬人,看起來能翻一倍。
衝進來的讀者,有超過半數是朝著兩本書去的。
得益於之前攢下來的名氣,就算新潮社沒怎麼給《金閣寺》宣發,三島的人氣也依然不減。
但火爆的搶購的畫面,在經過一上午的時間後,到了下午卻很詭異地冷卻了下來。
「喂,《金閣寺》到底怎麼樣?」
「唔,我還沒看完,很難評價……」
「還是以前的風格嗎?水準在不在?」
「當然是,水準更高了,就是這個劇情……」
「劇情怎麼了?不是說了青春救贖嗎?三島老師是個治癒系作家啊……」
「呵~」
討論中的讀者,咬牙切齒地抬起頭:「治癒系作家?我信他個鬼!」
「啊?不甜不治癒嗎?」
「這不是甜不甜的問題,這是……唉,我不知道怎麼說,你上網看書評吧。」
許許多多持觀望態度的讀者,都拿起手機,在網上搜索書評。
但奇怪的是,平日那些天天蹭流量的書評人,今天卻出奇的沉默……
「怎麼沒一個人評論?」
「好奇怪……」
「再等等看吧……」
購買意願不是很強烈的讀者,紛紛選擇觀望。
再加上,網上傳出的一些讀者評價,這本書好像不是什麼「治癒」書籍,和「甜甜」的戀愛更是沒有一毛錢關係,至於「青春救贖」。
呃……他救了個屁,直接一把火燒了好吧。
本來就觀望的讀者,更不想輕易浪費錢了,都捂著自己的錢包等待更專業的評論出現,以及看看各大網站給這本書打出幾分再決定要不要買。
多重因素迭加下,金閣寺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滯銷」狀態中。
《金閣寺》首印10萬冊,在開售當天全部投入市場,一上午的時間賣出了4萬4千冊……這樣的銷量,可以用爆火來形容了。
但到了下午,從十二點到下午六點,六個小時裡只賣出了1萬多冊,令所有人大跌眼鏡。
無知的人,繼續在網上唱衰和嘲諷,說三島的神話從今天開始破滅了。
而真正的業內人士,在看到《金閣寺》那種近乎是碾壓性的恐怖水平後,就已經開始頭皮發麻了,再一聯想到新潮前期宣發階段的沉默,一個幾乎可以確定的猜想浮現在了眾人心頭。
新潮不是提前認輸了,而是集中了所有宣發資源,準備在最關鍵的時候登場,以雷霆萬鈞之勢終結這場混戰。
「果然……他們是打算反狙我們……真惡毒……」
文藝春秋本部的會議室內,東條總編要費上好大的力氣,才能抑制住語氣里的顫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