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城頭。
謝玄一身儒衫,青色綸巾,手持小扇,寬袍大袖,長髯飄飄,遠遠望去,宛如仙人,只是這個仙人的身邊,卻是站著一個全身黑色勁裝,身長八尺有餘,熊虎之姿的武士,峙淵岳停一般,紋絲不動,可不正是劉裕?
一陣北風吹來,帶起幾粒雪花,謝玄的眉頭輕輕一皺,羽扇輕拂,悠悠道:「慕容塵污我!」
劉裕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把剛才凝在臉上的幾粒塵雪甩去:「小裕願為玄帥永遠地盪清這慕容塵。」
謝玄沒有看劉裕,他深邃的眼光,眺向了遠方,仿佛看著千里之外的鄴城:「凜冬將至,按常理,不是我們漢家軍隊出兵的時候,秋冬之際,胡騎驃肥馬壯,而冬天的河流結冰,我們無法通過水道運糧運兵,小裕啊,你現在已經是頂尖的兵法大師了,你來說說,我們該不該此時出兵?」
劉裕斷然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按戰術來說,此時出兵於我南方軍隊不利,正如您剛才所說的那樣。但就戰略來說,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
謝玄點了點頭,仍然不看劉裕一眼:「說說你的理由。」
劉裕正色道:「關中之戰,想必兩三個月內就會分出勝負,如無奇蹟出現,苻堅必敗,到時候西燕軍很大可能會東歸關東,所以慕容垂一定會在這個同族勁敵舉族過來之前,拿下鄴城,穩定關東,以靜待強敵。」
謝玄搖了搖頭:「他可是打了鄴城兩年多了,兩年沒打下來,現在就能兩個月拿下了嗎?我不信。」
劉裕嘆了口氣:「他不是打不下來,而是不想消耗太多實力,一直沒有強攻罷了,之前他幾次撤圍,給苻丕留一條西撤的通道,但苻丕就是認了死理,打死也不走,加上丁零翟氏兄弟多次襲擾其後方,而幽州的秦國刺史王永,也幾次聯合塞外的劉庫仁部鮮卑部落南下,都分散了他的精力,所以兩年來他沒有拿下鄴城,但我總覺得這中間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謝玄輕輕地「哦」了一聲,這回他轉過了身子,看了一眼劉裕:「有什麼不對勁呢?」
劉裕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以我對慕容垂的了解,他若是真的想攻下鄴城,最遲一年前就可以得手了,翟氏兄弟不過是芥癬之患,不至於拖了他這麼久,至於王永和劉庫仁,幽州軍力不足,而劉庫仁的內亂也在大半年前就讓這個塞外梟雄送了命,苻丕外援斷絕,孤城一座,甚至想讓逃到并州的王永和張蚝來幫忙,他們都以兵力不足為由拒絕,長安城我呆了一年多,慕容沖那是真打,我看三個月苻堅都不可能堅持,沒有任何理由,鄴城的防守力能超過長安,更沒有理由慕容垂的將才不如慕容沖。」
謝玄笑道:「我來告訴你這個不對勁的原因,那就是慕容垂的私心。」
劉裕奇道:「私心?」
謝玄點了點頭:「對,就是私心,慕容垂眾雖眾,但大半是歸附的各異族部隊,亂世之中,找個覺得能靠得住的君主罷了,象翟氏丁零人就是典型,他們跟著慕容垂不是因為有多忠誠,而是覺得慕容垂這個天下名將的未來比苻丕要光明。」
「這兩年來,河北大戰,秦燕之間來回拉鋸,各地的勢力也如牆頭草一樣,時叛時降,有的是降而復叛,有的是叛而復降,慕容垂也無法根治,所以一直疲於奔命,讓他的兒子們分兵去平定各地。」
「他的時間和兵力,就這樣一點點地消耗和浪費。如果他真有能力強攻拿下鄴城,早就這樣做了,之所以圍三缺一,讓開大道,不是他想伏擊,而是想以最小的代價最快地攻下城池。」
「可是慕容沖不一樣,他要的不是江山,起碼現在不是。他要的,是復仇,是執念,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在乎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哪怕這個目標只提前一個時辰,他也不惜死上百萬人,所以他是不顧一切地瘋狂攻城,不顧手下的死活,甚至不顧自己的死活,小裕,這些是你親眼所見吧。」
劉裕長嘆一聲:「您說得一點不錯,我親眼見到那天慕容沖和他的手下,服了五石散,雙眼血紅地衝進城裡,他們就是要把自己變成魔鬼,在長安放手大殺,真的是要用血來洗清整個城市,那一晚,太瘋狂了,無論是慕容沖還是長安的軍民,都變成了魔鬼,我經歷了如此多的戰鬥,見到了如此多可怕的,人性扭曲的暴行,但沒有任何一次,能超過那夜。」
說到這裡,劉裕的拳頭漸漸地緊握起來,神情變得異常地嚴肅,甚至從他的眼中,還流露出了半分恐懼之色。
謝玄笑著拍了拍劉裕的肩膀:「幸虧那夜我不在長安,連你都語之色變的事,想必任何人都無法接受。讓你一夜之間就改變留下來保護全城百姓的目標,這樣的事,我不願意去想。關中將成人間地獄,在那裡的野獸變成人之前,我們還是最好先忘了那裡,集中力量來收復河北吧。」
劉裕點了點頭:「可是慕容垂以前顧及手下的實力,現在難道就不顧了嗎?苻丕守了兩年,城中人心團結,萬眾一心,強攻的話,要損失慘重的,這樣如何再來迎戰我們呢?」
謝玄搖了搖頭:「所以他要動歪心思,想辦法阻止我們出兵北伐,這半年多來,司馬道子和王國寶沒有一刻不在聖上面前進讒言,離間我們謝家和皇室的關係,你可知道,就在三天之前,建康城內的宴會之上,君臣之間幾乎要翻臉?」
劉裕的臉色一變:「還有這種事?」
謝玄點了點頭:「本來是給相公大人設的出征宴會,但他們君臣之間,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說話了,在宴會之上,聖上突然問及身邊眾臣,說有誰知道曹操,司馬懿當了多少年的丞相,言下之意,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