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監魏忠識相的起身,和宋煜交換個視線。
宋煜只是靜靜睇他,沒有過多神情,魏忠笑笑。
魏忠後退二步,「太子爺和皇上下棋吧,奴才棋藝不行。」
宋煜在皇帝對面坐下。
皇帝抬眼看了看宋煜那張過於清俊好看的面龐,又眸色晦澀的低下頭來,落下一顆棋子,「煜兒啊,前日畫師呈來的婚像,朕看過了,坐姿很是端方,有模有樣的,和夏妍也極為登對,朕很滿意。你於陋舍幽居七年,耽誤了終身大事,為父多有虧欠,眼見你如今即將成家立業,朕心甚慰,你得早些生個小皇孫給朕抱一下。」
宋煜頷首,「臣謝過聖上誇讚。和夏大小姐在家世上看起來,是登對的。」
皇帝知他話裡有話,煜兒甚少向朕爭取什麼。
今兒竟是為了一名女人來的?哪家小姐,家世不如夏家?
「素日裡監國繁忙,如何想起深夜上來看望朕了?」皇帝待宋煜將棋子落下,意識到宋煜在隱藏棋藝,既不激進也不平庸,在很小心的和他相處,不冒犯亦不卑微,又道:「明兒你就大婚了,怎生不好好休息一下,好好準備一下做新郎官?」
「父親。」宋煜真誠的叫他。
皇帝剛拿起棋子一瞬,便聽宋煜叫他一聲父親,他心中猛地一顫,連帶著捏著棋子的手指亦有些做顫,「你有近二十年沒叫朕父親了,素日只叫皇上。自稱『臣』,你不說,不代表朕沒發現這份疏遠。看來今日你為之而來的人,對你極為重要。」
「兒子今日來是希望和父親澄清多年來父子之間的隔閡。」宋煜說著,將手探入衣襟,將那個字條拿出,展開,靜靜的放在桌面。
宋家七郎之子,出生時重七斤一兩。
皇帝看見這張曾經被他摔在太子面頰的字條,將手中棋子重重擱回棋盤,面龐布滿慍怒,「你拿出這個幹什麼?」
魏忠噤若寒蟬,當即叫乾清宮院中所有奴才宮人退去五道門外候著。
「兒子長的不像您。」宋煜眼底泛紅,「兒子一直知道薛貴妃在您耳邊說宋煜並非您親生。兒子小時候,您踩壞兒子的木雕玩具,兒子大了,您在兒子大婚當日將兒子打入冷宮。娘她死在月季花園裡,您甚至沒有去斂屍。是母親的嬤嬤呂氏將母親葬在花園黃土下的。」
「住口!」皇帝盛怒立起身來,「你自己照下銅鏡,你可有半分與朕相似?」
宋煜望向銅鏡,看著那張漂亮卻使自己自卑多年的面龐。
皇帝怒道:「朕告訴你,朕仍沒有放棄尋找宋家七郎。你娘是朕的髮妻,與朕同甘共苦,從朕未登基便跟在朕身側,朕看她極重,她卻生下一個不像朕的孩子,朕養你到七歲,養你到二十,終於啊,宮人搜出了這宋家七郎的字條。你們母子叫朕怎麼想?」
「父親!」
「朕只是踩壞了你的木雕,朕卻沒有要了你的命!你活到如今,是朕容你活!朕甚至復寵你,容你監國。都是出於對你母親的感情!」皇帝說著苦澀笑了,「是你娘辜負朕,朕沒有愧對你們母子分毫!薛氏是說了不少你的閒言碎語,但曦文和朕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一點,勝你無數。宋煜,在朕翻臉前,你給朕住口,否則,這國倒監不得了。」
「父親難道沒有想過,那字條是由人嫁禍給您的髮妻的?」宋煜如破碎了瓷器,靜靜說:「臣容貌不像您。難道不像我母親嗎。父親胳膊上有一塊胎記,兒子也有啊。若您在兒子小時候肯多看兒子一眼,豈會到此地步...」
「什麼...」皇帝內心瘋狂顫抖,「你說什麼?」
「娘說這胎記和父親的胎記在一個位置,是父親的印記。臣幼時愛光著上身游水,不是真的愛游水,是希望父皇能看看這胎記。但您無視臣的存在。後來臣就不再游水了,也不再希望您看見這胎記了。」
宋煜說著,一顆一顆解開自己衣領紐扣,將衣衫退下至肩部下方,左胳膊上一塊張揚的如龍似莽的胎記呈現在皇帝的眼前,多麼可悲,他在自己父親面前脫衣自證自己是父親的種。
皇帝低眼看見兒子滿身傷疤,顯然在陋舍吃盡苦頭,那胎記竟當真和自己的胎記如出一轍,他回想起髮妻在誕下宋煜後,呂氏將襁褓中的煜兒抱給他看,薛氏一句『長得真好看,可和皇上一點也不像』,他便冷了臉,將煜兒和髮妻丟下,便攜尤氏離開了,從此與髮妻漸行漸遠,甚至沒有抱宋煜一下。
「煜兒,」皇帝的心如被利刃劃開一條血口。
他摸著那張狂的胎記細細的摸,他看著兒子滿身的疤痕,細細的看,這七年,兒子過的不好...
然髮妻早已亡故,宋煜已經被冷落近三十年,皇帝有股無名的無奈,不甘,懊悔,以及憤怒緩緩的升起。
「太子說這使朕與你娘離心的字條,是由人嫁禍?」
「是。」宋煜頷首,「臣自出冷宮,便在暗中查探此事。皇上您還記得那從母親枕下翻出此字條的宮人麼?她後被宋曦文安排在皇陵打掃皇陵,此人活到如今,是因為皇上您記得她,有隨時找她對峙的可能,所以那些人小心的控制著她,養著她,目的是讓她冤枉我母親一輩子。」
「你是說,此事由薛氏和曦文主導?」皇帝大為震驚,薛氏多年來對他安慰有加,又產下曦文與他長相最為相似,他內心在髮妻那裡受到的背叛和辜負在薛氏這裡得到了慰藉。
他那麼多兒子,只曦文最像他,只慕之最沒志向,只宋煜最讓他愛恨交織。
宋煜對謝錦道:「將人帶進來。」
「是,殿下。」說著,謝錦去到門處,將晃動的麻袋口解開,裡頭宮人哆哆嗦嗦連滾帶爬的鑽了出來。
謝錦低聲說,「知道裡頭是誰吧?皇帝、太子。你護著那人大不過天子去,你落在太子手裡了,想活命,你就說實話,你知道太子喜歡腰斬惡僕吧。」
腰斬二字使那宮人幾乎嚇到失聲,這些年在皇陵她因為內心隱瞞著一件大秘密,而日日惶惶不安,尤其在聽聞太子被關冷宮,皇后慘死的消息後,她終日噩夢不斷,當真飽受折磨,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傳的那張字條。
「跟進來。」謝錦先一步進殿。
那宮人軟手軟腳進得殿去,她進來時但見那眉目如畫的太子正將衣衫拉起,繫著領口的紐扣。
太子冷不丁往她看了一眼,宮人只覺得太子眼神令人從骨頭縫裡發寒,撲通跪倒在地,跪行到皇帝、太子跟前。
「皇上,殿下...奴婢說,奴婢什麼都說...奴婢是被威脅的,若奴婢不從,那個人就要殺了我在她宮裡做小太監的親兄弟。奴婢人微言輕,奴婢不敢不從啊...」
宋煜坐下來,將手肘撐在膝蓋,「你說吧。不會殺了你。留你有用。後半生給你安排好好的,你弟以後伺候孤王去。」
宮人吞吞口水,心快跳出嗓子來。
皇帝龍目含威,「那個人?她宮裡?她是誰?她讓你幹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