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三束黃菊放在墓前,蘇明安轉過身。
「蘇小白,你需要幫助嗎?你……」涵寒看向蘇明安的眼神已經有了一些懼怕和震撼。
原因無他——一身純白的神靈,靜靜站在墓園之外,等待著蘇明安獻完花。
「請把我被神靈帶走的消息,傳遞給都市守護部的李御璇,並讓他想盡辦法將消息傳遞給聯合政府的議員諾爾。」蘇明安說:「拜託了。」
三人面面相覷,緩緩點頭。他們沒有能力留住蘇明安,只能幫他傳話。
蘇明安轉身,向神靈走去。
「……蘇小白。」涵寒的聲音響在身後:「雖然和你的相處時間不長,但請……保重。」
蘇明安點了點頭。
被聖盟軍帶走的人都沒有回來過,不是終身幽禁於牢中,就是死於火焰的刑罰下。神靈與聖盟軍大概無差。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神靈不是為了懲戒你。你是否可以讓祂允許我們畫畫?」涵寒的神情有些忸怩:「我很想試著畫幾十年前的鮮花。」
「文學,美術,歌謠。」蘇明安依然沒有回頭,卻在回答涵寒的話:「人類的歷史不應當局限於短短的幾年,假使我們正在製造的任何東西都不會被保存下來,只是在過一種消亡的人生。」
蘇明安不會抵抗。這整個世界都是神靈的地盤,如果神靈非要不講道理來新手村干他,他沒有辦法。
他本以為神靈會「嗖」地一下把他傳送走,但神靈卻是直接轉身,看樣子是要步行。
「你要帶我去哪?」蘇明安說。
神靈抬頭,此時夜幕取代了夕陽,耀眼的光輝散去,蘇明安這才看清祂的容貌,眉眼深邃,瞳孔淺淡,完美得不似真人,也難以辨清男女,有一種大理石雕塑般的美感。
「去我的住址。」神靈說:「我們步行過去,陪我散步。」
不知為什麼,蘇明安竟然在祂的眼神中看到了期待的意味。
「我晚上還要去遺蹟……」蘇明安想表達一下拒絕的情緒。
……
完美通關進度:50%
……
「好,我跟你去。」蘇明安立刻改口。
他們走出墓園,順著跨江大橋向前走,行人們看到他們,立刻露出見鬼般的表情。
「……我看錯了嗎?」
「這,這是假的嗎?是有人在假扮神靈大人?」
「瘋了吧!怎麼可能有人膽敢假扮,不要命了!這是……這是真的?」
呢喃聲越來越大,隨後又在某一瞬間消弭。他們都意識到了這可能是真正的神靈大人,於是,一瞬間,蘇明安感知到身邊的氣氛完全變了。
狂熱。
——猶如燃燒的烈火般的狂熱。猶如火星點燃森林般的狂熱。
這抹火熱的情感迅速燎原,映照在了每個人的臉上。仿佛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正在他們心頭燃燒。
無論他們在做什麼事情,都同時放下了手頭的工作,朝著神靈跪伏,就連呼吸都變得潮濕。眼中的虔誠令蘇明安心驚,他們仿佛被某種狂熱情感操控的傀儡,被某種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像是失去了自我。
——神靈,神靈大人。
——得見一面,此生無憾。我們是您忠實的信徒,願為您獻上全部,無論是軀體或是心靈。
——我們感謝而讚美您,感謝您庇佑著我們的生命!
人們身軀跪伏在地,額頭叩擊地面,低聲吟詠著頌詞。密密麻麻的頭顱磕在地面上,從跨河大橋至看不見的遠方。仿佛蘇明安正在走過什麼盛大的祭祀儀式。
然而他知道,這僅僅是神靈的一次散步。人們對祂的信仰已經到了極其恐怖的地步,近乎一種思想鋼印。
直至當地教會和聖盟軍的人們趕來,主教顫巍巍朝神靈下跪,神靈才施捨般地投射下一分視線。
「神靈大人,您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人世……」主教低聲說:「您是有什麼指示嗎?」
「散步。」神靈的聲音淡到微不可聞,祂徑直路過了這一大批臣服於祂的羔羊,仿佛他們只是一堆路邊不起眼的沙子。
主教這才發現神靈大人的旁邊有一個青年,看上去實在太年輕。這個青年何德何能與神靈大人並行?
此時,軍方和都市守護部也趕到了這裡,連忙下跪,雖然沒有表露出極為狂熱的感情,但臉上有著肉眼可見的敬重。
在其中,蘇明安看到了幾位熟人。除了易鍾玉,還有曾經在網上痛罵燈塔教是邪教的紅衣主教納爾法斯。蘇明安甚至看到了榜前玩家伊萊和艾葛妮絲,他們見了鬼般地看著蘇明安,眼中滿是震撼。他們大概猜到了這實習生蘇小白是第一玩家。
……這才副本開局第五天吧,你怎麼就和神靈好上了?
「神靈大人。」納爾法斯跪地,親吻神靈的鞋面,仿佛匍匐的羔羊。
各個勢力都來拜見神明,只是為了獻上自己的忠誠。馬路已經堵得水泄不通,仗勢比起第一夢巡家現身時更勝一籌。
但在看不見的陰影里,卻也有不少身影默默藏在了黑暗中。他們是不信神的少數者,但在這世上,「少數人」是不該存在的。
望著密密麻麻的人群,神靈幾乎邁不開腳,往前走幾步,差點踩到跪地的人們。祂的神情終於出現了一絲不耐:「讓開。」
人們立刻退後,甚至險些發生了踩踏事件。軍方的人開始維持秩序,讓這些狂熱的人們開出一條道。
「神靈大人,我願與您同在!我讚美您!」
蘇明安艱難地往前走去。人們的讚美之詞毫不吝嗇地響徹在大地上,此起彼伏。
直到他路過了紅衣主教納爾法斯,這位在網際網路上極力貶斥燈塔教的納爾法斯此時極為虔誠,頭壓得極低。
「伱們到底為什麼這麼信仰神靈?」蘇明安開口。
納爾法斯臉上出現了一段時間的空白,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如此大膽的話!
但神靈僅僅是往這邊淡淡看了一眼,沒有發怒,沒有阻止,放任著蘇明安的任何言語。祂甚至停下了腳步,有意等蘇明安趕上來。
納爾法斯望著蘇明安,他意識到,這位青年或許是神靈大人選定的神使,神靈才會縱容他。
於是他臉上的憤怒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嶄新的敬重。他頭顱壓低,對著蘇明安低聲道:「神靈大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祂曾從地震與海嘯等天災中庇佑了我們,因此,我們應當匍匐成為祂的羔羊,使祂於這人間常存。」
「這是……你們教典上寫的話?」蘇明安說。
「是。」納爾法斯說。
「人類的歷史已經被神靈抹去。你就這麼相信,教典上的所有記載都是正確的?」蘇明安說。
這一瞬間,納爾法斯臉上出現了極為強烈的怒氣,他幾乎想對蘇明安這種不敬之人動手。但看到不遠處神情未變的神靈,納爾法斯深吸一口氣,緩緩道:
「我等……相信。」
在他話音落地的一瞬間,其他人的頭壓得更低。仿佛在表達他們的虔誠。
蘇明安眉眼微垂,他的心中被什麼鼓脹的情緒充滿,擠壓出一絲本不該存在的憂愁。
「你們不去深入思考教典的真假,閉上眼睛不去追溯歷史。」蘇明安低聲說:「其實……你們只是在信仰一種安全感吧。」
「任何存在,只要能保護你們。你們都會去信仰祂。無論祂的性情,無論祂的名姓。」
「只要神座存在,神座上的人是誰,你們其實不在乎。」
「你們信仰的是金箔而並非鮮花,你們信仰的是鐵甲而非血肉,你們信仰的是某種思想鋼印而非神本身。你們僅僅是在追逐一種長久而安定的燈塔。」
人們臉上露出又驚又怒的神情,他們疑惑地望著蘇明安,仿佛他是什麼詭異之物——他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他怎能如此大膽?
蘇明安站起身,在一片寂靜中,他的腳步聲便顯得很響亮,嗒,嗒,嗒,仿佛什麼與心臟敲擊的聲音。
神靈依然安靜地站在前方,等待著蘇明安趕上來。蘇明安走近,橋面上潮濕的風拂過他的黑髮,仿佛他的髮絲正與一側的白髮交融著、絮語著。
人們沉默著讓出一條道。
儘管四下無聲,卻像是響起了聖樂,仿佛有唱詩班的孩子們圍著他們唱歌,人們的視線猶如神聖的音符。
直到寂靜之中,神靈開口——
「吃飯了嗎?」
蘇明安微怔,他沒想到神靈會突然說這麼接地氣的話題。
「沒。」蘇明安說。屬性數值化,吃不吃飯都無所謂。
神靈頷首,祂的眸中有懷念閃過,而後很快消散於無跡。
在全城人的跪拜中,祂的眼中似乎只有與祂並行的蘇明安。
「我帶你去吃你最喜歡吃的白菜燉肉湯。」神靈說。
……
乾淨的餐館內,餐館老闆顫顫巍巍地端來一鍋肉湯,隨後跪在地上,雙膝摩擦著地面退下。
服務員們皆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士兵與平民們跪在門外,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
這是當地口碑很好的一家餐館,口味近似川菜。白菜燉肉湯是這家的招牌菜,神靈對此很了解。
「請。」神靈坐在蘇明安對面,溫和道。
蘇明安注視著桌上的肉湯。
白菜與燉肉在湯內沉沉浮浮,香氣蒸騰。腕錶阿獨高興道:「安醬!這肉湯看起來比你燒得好吃一百倍啊!對了,加個絕對值,因為你是負數!」
蘇明安面不改色,沒有動筷,僅僅只是坐著。
極度安靜的餐館裡,只有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神靈略帶深意地看了腕錶阿獨一眼,拿起桌上的勺子,竟然親手給蘇明安舀了一碗肉湯,遞給他。
「……」
蘇明安依然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