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噠」「咔噠」「咔噠」。
剎那間,幾盞聚光燈飈射而來,頃刻間照亮了這裡。
光芒直射在劉副市長臉上,猶如太陽直射到陰溝里的老鼠,他忍不住眯上了雙眼。
「啪嗒嗒,啪嗒嗒——」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一輛又一輛的採訪車抵達了這裡。記者們從車上跳下,攝像師們扛著黑色的大塊頭,朝這邊直衝而來。
頃刻間,流離失所的人們、副市長光鮮亮麗的樣子,都納入了正在直播的攝像頭中。
「拍什麼!不許拍!」劉副市長慌亂地大喊。他也不允許外地記者來採訪,會暴露很多無法見光之事。
——為什麼今天會有電視台過來?
——明明都向上面打點好了!這是在做什麼!
劉副市長認出了這個電視台——這是舊日電視台!是世界上最有名、影響力最大、每天都有上千萬觀眾收看的電視台,還是直播!
這一下打得他完全猝不及防,臉上露出驚惶之色。
「哎?居然有記者來了?」涵寒抹了抹眼角的淚:「不是說五年都沒有記者過來嗎?現在居然……」
「林奶奶奔走了五年,都沒有人願意採訪她。」尚齊低聲道。
蘇明安拉住女孩的手,眼神很靜。
雨一直下。
居民們抬起頭。
攝像頭對準了此地,將一切都照耀得無所遁形。
「就在剛剛,疫病區域發生了一起高樓倒塌事件,據悉,起因是一名老奶奶的負面情緒外泄,導致自身異變。下面我們將對在場人員隨機進行採訪。」女記者扎著馬尾,語速迅捷,看到蘇明安,她將話筒湊了過來:「您好,看您的服飾,您是都市守護部的成員。那名異變的老奶奶已經被擊斃了吧?」
攝影師們立刻將鏡頭對準蘇明安。
蘇明安望著近在咫尺的攝像鏡頭,心臟仿佛被浸泡在了冰雨中。
擊斃。
當林奶奶抱著兒媳婦屍體走遍全城,去往每一個電視台求援時,沒有人理睬她。當林奶奶五年來不停疾呼,用盡所有手段聯絡媒體、求助政府想要求一個公道時,沒有人理會她。沒有人給她發出聲音的渠道,沒有人願意將她的事件置於鏡頭下。
但當她死了,當她作為異變體自願死亡後——電視台的人卻蜂擁而至,急不可耐地想將她納入鏡頭。
仿佛她的所有疾呼,所有求救,所有掙扎,都比不過她最後的死亡。
「你們是直播嗎?」蘇明安問。
「是的,我們是橫跨五十八政體的獨立電視台,最近第一夢巡家將熱點話題聚焦於黑霧病,我們特地前來疫病區域了解情況。」女記者點頭。
——原來是第一夢巡家帶來的影響。
當第一夢巡家站在世界高台上,對著全世界憤而發聲,所有人都將跟隨他的帶動。
媒體、報刊、電視台、網絡論壇、主播……
是他將陽光帶到了疾風驟雨的人世間。
「她是一個很好的人。」蘇明安說。
女記者微怔:「可以具體說說嗎?」
攝像頭下,蘇明安對著話筒,牽著小女孩,鮮紅的傘遮蔽了瓢潑大雨,嘩啦嘩啦響。
旁邊的劉副市長急切地想讓蘇明安閉嘴,卻被身高體寬的攝影師們擋在了外面,仿佛一道守護正義的鐵牆。
隱約的光輝閃爍於黑髮青年的眼中,倒映著聚光燈的光芒。
「兒媳婦被爛尾樓壓死,她從沒有放棄過疾呼。」
「兒子被方舟計劃的疫苗迫害,她親手結束了他的生命。」
「最後,她被市民榮譽勳章刺激了情緒,想起了這段悲傷的記憶,毫不反抗地結束了她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終,她沒有傷害任何人。」
「她只是千千萬萬困苦於黑霧病中家庭的,一個縮影。」
「在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這種事,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一遍又一遍。」
大雨滴滴答答落在傘面。女記者與攝影師們都很安靜,他們前來疫病區域採訪,正是為了公開這種隱秘陰私之事。
——雖然,已經是遲來的正義。
第一夢巡家的發聲,讓黑霧病無法再被政府壓下,人們終於開始將視線聚焦於這場疫病,關心困苦的千萬病人。電視台也是因此而來。
但是,已經太遲了。死於雨中的綿羊不會再站起,高樓已然倒塌,那個會做大蝦的老奶奶也不會再帶著笑,招呼蘇明安吃飯了。她僅僅在最後等到了她兒子回來,和她吃了最後一餐飯。
正義已經太遲了。
但自第一夢巡家站了出來,它不會再缺席。
「您是那位奶奶的什麼人?親戚?忘年交?」女記者覺得——那位林奶奶一定是對蘇明安很好的人,所以蘇明安才會這麼不顧一切地幫她說話,不畏懼當地政府的封口,不畏懼可能被攔截的仕途。
「我?」蘇明安面對鏡頭,搖了搖頭:「我只是一個過客。我今天才剛剛認識她。」
過客?
女記者感到驚訝——還會有這樣不顧自身安危,也要為老奶奶正名的過客嗎?
蘇明安沉默著。
他的耳邊滿是居民們的痛哭,失去了房屋,他們已經無處可去。
「如今,第一夢巡家已經將世界的視線聚焦此地,我們也看到了疫病區域的悲慘情況,人們被政府欺壓、流離失所。作為都市守護部的成員,你想如何評價這種情況?你想為所有遭受不公正之人說些什麼?」女記者詢問道。
如果說第一夢巡家的出言是導火索,林奶奶的事件便能徹底將這抹導火索引爆。
之前,民眾只是覺得第一夢巡家說的有道理,但他們尚不清楚疫病區域的人遭受了什麼苦難,但林奶奶一家的遭遇,卻關聯上了目前熱度最高的方舟計劃,足以讓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過來,讓民眾意識到推遲特效藥所帶來的殘忍。
林奶奶渴求一生的正義……終於在她死後得到了伸張。
她的事跡,能救下與她相像的千千萬萬道縮影,千千萬萬個與她相似的「林奶奶」。
但渴求正義的三個人都已經徹底不在了,隨著這五年的掙扎消失在了冰冷的大雨中。
接替他們的是蘇明安。
居民們漸漸圍攏了過來。鏡頭清晰地照上了他們枯瘦而滿是黑斑的面容、瘦弱得如同蘆葦的身軀。
暴雨中,他們將蘇明安環在中央,仿佛他就是他們的聲帶,能發出他們沙啞悽苦的聲音,能傳遞他們被壓抑許久的疾呼。
光暈聚焦在此地,像是一個冉冉升起的太陽。
青年人的血還是熱的,他的聲音尚且嘹亮清澈,尚能傳遞至世界各地、四面八方。
面對鏡頭,黑髮的青年輕聲道:
「我曾遇見過一個小孩。」
「他只有八歲,卻很勇敢。他敢於與世界的不公正之事對抗,當他看到權威凌駕學生時,他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打破了腐朽的秩序,讓黑暗暴露在了光明之下。」
「但他自己卻被黑暗迫害,被關進了黑暗中。但最後,他依然成長為了一個很出色的人,他依然決定要繼續救人,一直救下去。」
「他拯救了『下一個』,也許是很多個『下一個會出現在教室里的受害者』,也許還救了許許多多像他一樣不想緘默的人。」
「他點亮了火。」
「我也曾遇見過一個青年。」
「他的心中懷有浩然盛世,從不為身周的腐朽而低頭,也不會為了活命而自甘墮落,他清楚地知曉自己的命運,並且不畏懼地一直與它抗爭,到死都沒有臣服於欲望和黑暗。」
「我還思考過這世界該有的樣子。」
「在我們被埋沒歷史,在我們陷入這壓抑的社會秩序之前,在我們變得麻木而內卷之前的樣子。」
青年的聲音清澈,大雨磅礴,人們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一位扎著高馬尾的青年,靜立於雨中,腰間的祥雲玉佩叮噹作響。
「——那是一個大道實行的年代,天下是人們所共有的。」
……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
「大家會推選有道德有才能的人來治理國家,彼此之間講誠信,和睦相處。」
……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
「人們除了敬奉自己的親人、慈愛自己的子女,也能使老年人安度晚年,壯年人都有工作可做,幼年人健康成長,所有人都能得到照顧。」
……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
「對於財物,人們不會把它藏到自己家裡;對於公眾之事,人們願意竭盡全力,而不一定為自己謀私利。所以世上很少有勾心鬥角的事,也很少有作亂害人的現象。」
……
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
……
「所以,門戶只須從外面帶上,而不須上鎖。」
「所以,正義能被伸張,而不必被掩蓋。」
「所以,霞光會亮起,根深蒂固的黑暗也會被動搖。」
……
故外戶而不閉。
——是謂大同。
……
「我想看到這樣的世界。」
「我覺得這才是它原本的樣貌。」
青年一席話說完,世界很靜。
傘下的女孩很安靜,傘外的人們很安靜,拿著話筒的記者與周邊的攝影師們,也都很安靜。
聚光燈下,黑髮青年的全身都浸透了雨,即使撐著傘,他的傘面卻偏向他身邊的小女孩。斜斜的雨絲敲打在他身上,無論是黑髮還是衣衫都已經透濕,白色的布料緊貼在他的手臂上,像一隻淋雨的綿羊。
然而他沒有倒下,僅僅是平靜地面對鏡頭,說著分貝不高不低的話。
——卻足以喚醒世人。
劉副市長仍然在一旁跳腳,有人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劉副市長,第一夢巡家的影響力太大了,上面已經開始調查你的行為,請跟我們離開。」警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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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們——第一夢巡家到底為什麼會關注黑霧病這檔子事!」劉副市長怒目圓睜。
他的高呼沒有引起任何波瀾,他的聲音越來越遠,世界上只剩下了靜寂的雨聲。在人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輿論的波瀾在網上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正義之士終於敢振臂高呼,宣告著要徹查方舟計劃——有了第一夢巡家這樣的引領者,有了蘇明安的這次直播,聽到了林奶奶的事件,他們終於無法再忍受黑暗。
大雨磅礴之間,隱有霞光刺入,如同灼灼利劍。
——我曾以為是盲信者襯託了清醒者。
蘇明安撐著傘,牽著小女孩的手,緩緩轉身。
記者們與攝影師們注視著他的身影,廢墟中的人們也凝視著他。此時已然臨近夜幕,街道燈光亮起,他和小女孩的身影都被拉得很長很長。
——我曾以為是小人襯託了偉人。
「大哥哥,我們要去哪裡?」小女孩抬起頭,望著傘下的蘇明安。
蘇明安低下頭,輕聲道:
「去揭露真相,然後,給你的奶奶,你的爸爸,伱的媽媽獻束花,好不好?」
「嗯!」小女孩重重點了點頭,她的眼角流下了淚水,臉上卻終於露出了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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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以為是愚者襯託了智慧。
他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踏過廢墟,走過碎裂的瓷盤和掩埋在地下的大蝦,往沒有雨的地方,一步步走。
——我曾以為是黑暗釀造了明晝。
聚光燈仍然匯集在他的背後,仿佛要將他的步伐照亮。
一線主播諾思、易鍾玉,人類自救聯盟的昕月、李揚昊,都市守護部的李御璇、紀璞玉等人……紛紛在網上發聲,要求徹查方舟計劃。
老人鮮紅的血在他們的眼裡,成為了濃重的色彩。
她五年來走投無路的血淚終於隨著這次電視台的直播,隨著當地居民的講述而為人所知,直至——整個世界都知曉了她曾經的抗爭。
她生前無處申冤的血淚,終於映入了世界的眼中。
——我曾以為是永夜襯託了燈塔。
火焰燃燒殆盡後,餘燼尚存溫度。
而蘇明安撐著鮮紅的傘,牽著孩子的手,走過這片大雨磅礴的土地。
他抬起頭。
遠方,霞光初現之處。
雲開雨霽,彩徹區明。
無數綿羊正抬起頭顱,抖落雨珠,緩慢站起,儘管這個過程很長很難……
但或許,真的會有一天——
兒子,兒子……
媽終於找到你了……
……
——綿,羊,不,再,死,於,雨,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