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四十六章 「雨中綿羊(5)」

  推開車門的一瞬間,暴雨如千萬條銀絲從空中灑落。

  汪明明撐著傘踩進水裡,髒污濺上他的膝蓋。

  涵寒戴上厚厚的口罩,穿上膠鞋。

  「這座城市……」尚齊仰起頭:「就是黑霧病最嚴重的區域之一嗎?」

  支起的救濟棚標著黯淡的紅十字,頹傾的建築猶如慘白色的豆腐塊,與繁華的都市宛如兩個世界。

  「行行好吧,大人們,給點吧……」看到蘇明安四人整齊的衣衫,面黃肌瘦的人們立刻湊了上來,向他們討錢。

  「哎,哎……」涵寒望著他們的臉,尖叫出來。

  這些人的臉上、脖頸、手掌都是黑色斑塊,他們像喪屍一樣朝幾人湧來,染滿黑斑的手想要抓上幾人的手臂。

  「唰!」

  幾張鈔票飛過,映入蒼白的大雨中。人們立刻轉移了目標,朝著鈔票撲去,其姿態頗像數十頭搶奪野兔的凶獸。

  但他們曾經也只是普通的居民,有著穩定的工作、窄小而溫馨的住房。

  窮病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疾病,它會壓碎人的脊梁骨,掠奪他們的美好品質,讓他們的眼裡除了金錢之外,什麼都不剩。

  蘇明安將鈔票灑入雨中,風吹起了它們,也吹走了兇惡的人潮。他撐起傘——一支鮮紅的傘。

  黑黑白白的城市間,唯一一抹鮮紅的傘。傘下一隻蒼白的手。

  紅綠燈變換,雨絲霧蒙蒙之間,這抹鮮紅擠入了人們黑白灰三色的傘布中,仿佛一滴落入黑河中的鮮血。年輕的黑髮青年大踏步地往前走,大雨順著斜斜的長風灑在他的臉上,洗滌著他臉上沾染到的灰塵。

  他握緊鮮紅的傘,貫穿黑白之間,越走越深,直入城市之中,仿佛一一條刺入城市心脈的動脈血管。

  汪明明、涵寒和尚齊三人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撐起傘跟在他的身後。

  「蘇小白!你以前真的只是高中生嗎?你好懂啊,知道用鈔票引開他們。」汪明明略帶敬佩地看著蘇明安。

  「嗯。」蘇明安向前走。

  「蘇小白,我看你有個桃花袖扣?好漂亮,在哪買的啊?」涵寒一眼就瞧見了蘇明安握傘的手,袖口有一枚桃花袖扣。

  蘇明安低頭看了一眼,這桃花袖扣是蕭景三給他的。蕭景三說這是「天使大人的獨特標誌」,為了不扣蕭景三好感度,蘇明安沒摘下。

  「黑霧裡撿的。」蘇明安說。

  涵寒一愣,臉上露出笑容:「我原本以為你是那種埋頭學習的學霸。現在我發現,原來你也很會開玩笑嘛。這是不是女朋友送的?你非要說在黑霧裡撿的。」

  蘇明安沒有回答。

  「這是桃花的樣子哎,現在世界上應該沒有真正的桃花樹了吧。」汪明明湊過來,眼裡寫滿了憧憬:「我聽說以前是有桃花的,不像現在,我們看到的大多都是化學物質造的假桃花。」

  汪明明沒有見過黑霧爆發前的世界。

  聽說,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這世上是有漫山遍野的桃花樹的,有曠野與山林,有鳥雀相逢與呦呦鹿鳴。有漂亮的白百合與紅玫瑰,鮮花盛開時比任何虛構的遊戲都要美麗。

  黑霧爆發後,環境一天比一天差。如今人類只能在網際網路和夢巡遊戲裡看到虛構的美麗。

  世界變得一天比一天冰冷,網際網路逐漸取代了一切情感。內卷與生存環境的壓制下,人們也不愛笑了。

  汪明明自小就對歷史很感興趣,他總覺得,在黑霧爆發前的時代,一定是一個特別美麗自然的時代。

  「歷史。」蘇明安呢喃著。

  歷史斷層了數百年,人們無法追溯蹤跡。

  人類的書籍、網際網路、大腦里都只剩下了短短十幾年。仿佛人類的歷史就這麼短短十幾年,之前的都不再有。

  曾經有無數人試圖追溯更久遠的歷史,卻一無所獲。如果在網上搜索「幾百年前」「歷史」之類的名詞,只會得到ERROR(錯誤)的提示。蘇明安早已察覺,那段被抹殺的歷史,一定藏著非常重要的事情。

  一千年前,異種王沉睡,舊神隕落——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神靈會統治這個世界?黑霧到底為什麼爆發?

  這些疑問因為日漸龐大的生活壓力、瘋狂內卷的社會環境,成為了茶餘飯後的笑料,無人追溯。

  「唰啦啦啦」雨點落在鮮紅的傘面,一顆一顆落下,透著傘面的色澤,像是一滴滴鮮紅的血。

  汪明明望著這座城市的荒蕪與貧瘠,開口道:「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在一本插圖書上,看到了桃花樹的樣子。不過後來,那本書因為『涉及對歷史的記錄』,被聖盟軍搜刮後拿去燒毀了。」

  「我那時就在想,我一定要嘗嘗桃花釀是什麼味道的。書上說會有一股醇香的味道。還有星空……我爸爸曾經是一名天文管理員,他會經常抬頭仰望星空,他告訴我,星空是瑩藍色的。但後來,天文館被封閉了,神靈不再允許人們抬頭仰望星空。」

  涵寒驚訝道:「天文館也被封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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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這應該是幾年前的一道神諭了,自那道神諭後,世界的幾萬家天文館都被封閉了。」汪明明露出苦笑:

  「所有人都在低頭瘋狂內卷,還有誰會抬頭仰望星空呢?」

  蘇明安撐著傘,向前走。

  他已經看到了他們這次搜查的目的地——那是一棟頹傾的爛尾樓。

  據說,這棟樓里有著與「方舟計劃」相關的蛛絲馬跡,這還是諾爾告知蘇明安的,不然很難查到。

  「那你爸爸作為天文館的工作人員,是不是丟了工作啊。」涵寒的聲音響在蘇明安身後。

  「……沒有。」汪明明說。

  「哎?天文館不是被封鎖了嗎?」涵寒驚訝道。

  汪明明手中的傘柄在搖晃,透露出他既不平靜的心緒:

  「他工作到了最後一刻。」

  「神諭下達的那一天,我爸知道,從此以後再沒有人能抬頭仰望星空了。於是他一直待在那座天文館裡,直到最後一刻。」

  「他拉著我的手,讓我記住每一顆星星的樣子,告訴我,就算所有人都忘記了它們的模樣,所有人都忘記了人類頭頂上還有一片星空,也要我能記著。」

  「我小時候一直很害怕天文館,覺得那裡很黑。直到我爸爸讓我記住星星的時候,我還是很害怕。」

  「最後,聖盟軍闖了進來,拉走了我爸,強行封閉了天文館,後來我爸就再也沒回來,因為他違背了神諭。我看著他被拉走,他一直在喊『星空』、『星空啊』。」

  「那時我突然就不怕黑了。」

  「因為我明白,人心比黑暗可怕太多了。」

  汪明明說完這段話後,幾人都沉默了。

  雨聲啪嗒啪嗒落在紅傘上,滾落下來,連成了一條條線。在磅礴的大雨中,世界上的所有建築都變得模糊不清。

  「你們怎麼這副表情?我已經不覺得難過了。」汪明明看著幾人的表情,笑了出來,拍了拍胸膛,高聲道:

  「也許未來終有一天,神靈會消失,那時我就能昂首挺胸地告訴所有人,我們的頭上是有一片星空的。」

  涵寒微微張著嘴,為他的大膽之言感到震驚。

  尚齊左顧右盼,生怕別人聽到了汪明明這大逆不道的話。

  「伱說得對。」蘇明安卻應了一聲。

  汪明明驚訝道:「哇,蘇小白你原來是會說話的,你一直不說話,我還以為你是個很高冷的學霸。」

  「我只是想說,」蘇明安說:「神靈會消失的。這被神靈禁錮的社會,這些行屍走肉的人們,也會恢復正常。我會帶你們追溯歷史,找回以前的時代。」

  汪明明拍了拍蘇明安的肩,哈哈大笑:「喂!蘇小白!你果然十分風趣幽默。我喜歡你這種性格!」

  他並不相信一個十幾歲的高中生能做什麼,不過,至少他們都有夢。

  只要有夢,就尚沒有死去。只要心中還有期待,就不會變成自己最痛恨的行屍走肉。

  這樣,汪明明就感到很開心了。

  已經……很開心了。

  他們抱著自己,抵禦著暴雨的寒涼,一步一步走上樓。打著噴嚏,瑟瑟發抖,年輕的心卻仍然期望著,能有一天看到星空。

  ……

  暖氣充盈著敞亮的吧檯,各色酒杯泛著鎏金的色澤,高台上,小提琴家與鋼琴家們演奏著令人心曠神怡的曲調。

  「咣當。」

  冰球墜入酒杯之中,反射著流光溢彩。

  白皙的十指搭在透明酒杯邊緣,由暖光渡過,仿佛燃燒著火焰。

  「燃燒的月球。第一夢巡家,這裡最好的酒,你看這泛著幽藍色光芒的冰球,像不像一枚酒中的月球?」畢維斯蔚藍的瞳孔倒映著酒液黃金般的光芒。他的臉由暖氣和酒香醞釀得微紅,更顯得俊逸出塵。

  他微笑著,兩旁的白髮美女微微躬身,將酒杯推到影的面前,展露著優美的姿態。

  然而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影低頭看著手裡的紙質資料,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捨。

  他的身邊站著幾個位高權重的人物。分別是萊羅帝國的公爵伊齊基爾,阿聖特王國的王爵克里斯蒂娜,喬塞大公國的將軍白鈞,聯合政府的議員伊芙林,都市守護部的上清,北清大學教授唐春。他們都在等待影的查閱。

  侍者們一直延伸到酒吧之外。街上停留著數十輛貴賓車,恭候著影。

  在影看不到的地方,還有無數通訊正在緊急進行,快速地偽造資料,改換密碼,轉移網站,打造出一個完美無缺的信息查閱場所。

  「資料我看完了。」影把資料擱在桌上。

  畢維斯喝著酒,看著影。

  「九年前,蘇文笙的媽媽私自銷毀了黑霧病特效藥,導致研究進程停滯,千萬黑霧病患者受其影響。」影摩挲著下巴:「這是你們告知我的信息。」

  「是的。」畢維斯點頭。

  「但是蘇文笙的檔案卻沒有受到影響,他本人也不知道他的媽媽曾經犯過大罪。」影說。

  「蘇文笙的媽媽曾經是最有名望的神秘學家,做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我們希望她的罪孽能在她的那一代終止,不必禍及子孫。這是當年議會商討的結果。」畢維斯說。

  影皺著眉。

  ……不像假的。

  想到蘇明安媽媽那鳥樣,太正常了。

  影說:「她既然是最有名望的神秘學家,應該有辦公室、實驗室之類的地方吧,帶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