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九十一章 「你喜歡什麼顏色」

  「過來,包紮一下。」蘇明安看見蘇洛洛手臂上的血,讓她坐下。

  蘇洛洛沒有哭泣,安靜地看著他包紮傷口。她身後就是已經化為廢墟的小家。所有留存記憶的照片、所有她小時候寫的日記本、所有她珍惜地放在鐵盒子裡的小飾品,都消失了。

  「原來我這麼渺小。」她輕聲道。

  蘇明安手指一頓,又很快繼續包紮。

  「我本來以為只要自己夠努力,什麼都可能做到。一直當主播拼命賺錢……一點點建設我的小家,每天賺一點,每天賺一點。」蘇洛洛低聲說:

  「結果,當我以為一切都好起來的時候。我精心布置的小家、我存了十幾年來所有錢的儲錢罐……還有爸爸。都沒了。」

  「什麼都不剩了。」

  蘇明安拔出玻璃片,她嘶了一聲,聲音很輕。

  「我小時候聽說世界上最貴的東西是別墅,我覺得我只要夠努力,將來肯定能住別墅,於是我逢人便大聲宣揚我會住別墅。親戚都含笑看我,我以為那是祝福,現在我明白那是看小孩子的眼神。」蘇洛洛低頭自言自語:

  「『你從生在這裡開始,一輩子就註定住不上別墅』——這是他們的眼神告知我的。」

  「小時候還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長大後發現自己是如此渺小,只要稍微發生一點點意外,一切都能化為烏有。」

  「如果我沒遇見你,小雲朵,你說,我有可能住上大別墅嗎?」

  蘇明安沉默著。

  他知道蘇洛洛口裡的「別墅」,只是一個意象,她想衝破作為普通人的宿命,離開這座被禁錮的小城。但如果蘇文笙從來沒遇見過蘇洛洛,她真的不太可能改變命運。

  她最有可能的結局就是壓榨自己,不斷夢巡給家裡掙錢,每天承受網友的惡意話語,對她的容貌、身材、性格指指點點,最後死於操勞過度精神崩潰。

  一瓶喝了半瓶的酒滾在他們腳邊,清亮的酒液流出,在陽光下反射著鎏金般的光。

  蘇洛洛怔然地凝視著地上的酒液,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耳邊滿是人們刺耳的大哭,誰也無法接受親人的突然離去。

  剛建好的房屋,剛種植好的花園,剛精心準備的小家……全沒了。城市像一個被人搗爛的廢墟,無處不是痛苦。

  離明月一直靜靜站在廢墟之中,無聲望著在大地上嚎哭的黎民百姓,望著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望著母親拖出小孩子的屍體,望著劫後餘生的夫妻相互擁抱,望著白髮蒼蒼的老人手牽著手在廢墟里並行。

  看著人因為親人倖存而開懷大笑,看著人因為失去而嚎啕大哭,看著人們眼中的無光與麻木。

  漸沉的血色陽光下,白髮似流風而起。

  「咔嚓。」

  玻璃碎片取下,蘇明安包紮好繃帶。

  「你很能忍痛。」蘇明安說。

  他處理傷口的時候,蘇洛洛一直沒叫。即使這種時候她都下意識控制情緒,不給人添麻煩。

  「習慣了。」蘇洛洛黯淡的紫色眼瞳眨了眨。

  「今後住在我家吧,我家那邊還沒炸。」蘇明安說。

  「很抱歉要麻煩你,我做主播火起來後,會想辦法搬出去的,不會麻煩你很多的。」蘇洛洛低聲說。

  「你不算累贅。」蘇明安說。

  「……」

  「我不會把人看作累贅。」蘇明安說。

  「……」

  「更別說你是優秀的主播。」蘇明安說。

  「……」

  「想哭就哭出來吧。」蘇明安說。

  少女低著頭,短短的黑髮垂在耳側,臉頰殘留著火焰炙烤的傷痕。她的手臂上有足足七塊碎玻璃,有一塊玻璃險些扎穿了她的骨骼。換作七尺大漢都會嚎叫出聲,但在蘇明安拔出這些時,她一聲都沒叫出來,沒有哭。

  在看到她爸爸死無全屍的慘狀時,她愣了下,也沒哭。

  看到承載了她所有積蓄與情感的房屋化為廢墟後,她依然沒哭。

  直到蘇明安說「想哭就哭出來吧」,她才像被觸動了某根神經一般,突然痛哭出聲。

  「啊啊——啊啊啊——」

  起先只是小聲的嗚咽,然後迅速成了嚎啕大哭。

  哭聲猶如空氣中的火星,她的哭聲和他人的嚎哭混雜,像漸漸積蓄的積雨雲,漂浮在布滿傷痕的土地上,逐漸瀰漫成風。

  一個個跪倒在地瘋狂挖掘的身影隱沒於這陣逐漸燎原的風中,猶如活著的墓碑。

  鮮血流淌在土地上,像是天然的血土。

  子彈銘刻在坑中,猶如刻入骨骼的疤痕。

  這一刻,已經沒人再管「不許在公開場合哭泣」的禁令,人人痛哭出聲,在烈火與硝煙中彼此擁抱,像將彼此融入血肉,用力抱緊彼此,哭聲像是傳染一般蔓延。

  少女像個小孩子一樣大哭出聲,蘇明安沉默地坐在一旁。

  「爸爸,爸爸……」

  「其實我也希望伱是個好爸爸……我……我多希望你能變回以前正常的樣子。」

  「我想……像小時候一樣,和你一起去公園,我們一家去野餐。我明明還期待著——我想等我賺了錢,成了大主播,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為了錢而瘋狂了——即使希望很小,我也這樣期待著……」

  「我還沒有成為大主播呢……我還沒有賺大錢呢……我還沒讓你看到我成功的樣子呢……」

  「為什麼會有戰爭啊,憑什麼啊……憑什麼啊……」

  「啊啊啊——咳咳,咳咳咳——」

  斷斷續續,嚎哭,嗚咽,顫抖,咆哮,咳嗽。

  所有的悲傷如同瘋狂洶湧的河流,在這一刻與所有人的痛苦聯結在一起,仿佛永無止息的洋流。

  淚水在她粗糙的臉頰滑落,這張臉滿是煙燻火燎的痕跡,淚水一碰就痛,劇烈的痛苦順著臉頰一路墜落到心中,如同急速下墜的、命運的大石。

  命運的巨石之下,無助的少女捂著臉,先是抽噎幾聲,隨後嚎啕大哭。

  與她的嚎哭相似的,是千千萬萬家庭破碎的相似者。

  「爸爸,爸爸——」

  「媽媽——」

  「外婆,外婆——」

  千千萬萬的聲音聚攏在一起,陣列而成海洋。

  漸沉的血色陽光下,染著血的玻璃碎片砸落在地,清脆聲響。

  「咔嚓。」

  ……

  神靈在遠方看著這些,卻不在乎。

  ……

  ……

  蘇明安將蘇洛洛送回了家。

  少女躺在床上睡著了,她本就低血糖,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

  蘇明安在掛起她的外衣時,發現了露出一角的藥盒,似乎是某種精神藥物,看來她曾經長期受過疾病的影響。

  請叫我魔王小姐今天只能暫停直播。由於蘇洛洛不能說停播原因是戰爭,否則會被人發現現實地址。她只能扯謊說她生病了。

  請假原因發出去後,一堆嗷嗷待哺的觀眾留下留言:

  魔王小姐注意身體啊,我們等你。

  好好休息。

  主播剛火就鴿了?

  生病嗎?不會是找藉口吧,昨天不是看著神采奕奕的。

  誰知道,不少人火了就飄了。

  我看今天有不少主播都請假了,新聞里說最近發生了不少城市被轟炸的事件,不知道是哪個勢力乾的,主播請假不會是這個原因吧?

  有這種事?戰爭不是離我們很遠嗎?

  ……

  請假條是蘇明安幫蘇洛洛編輯的。蘇洛洛的突然火爆遭受了同行的嫉妒,不少人留下惡意之語。有人說她肯定是去賣了,才得到了第一夢巡家的青眼。

  蘇明安關閉了電腦,推開門,發現離明月依然沒走。

  白髮男人一身純白,像塵光中的天使。

  「文笙。」離明月說:「這個世界很大。抒發負面情緒是人類的天性,你無法改變每一個人。除非你也動用強制暴力,阻止他們。」

  蘇明安隱約察覺,離明月知道蘇洛洛是哪位主播。

  「但你即使能殺一百人,一千人……一千萬,一億人,就算一刻不停地殺,你也要殺幾千萬次。」離明月說:

  「同理,就算一刻不停地救,反反覆覆地救,也不會終結這些悲劇。像這座城的情況,只會千千萬萬次再發生。」

  「除非你能從源頭入手,從最根本的問題,徹底革除這些悲劇。」

  「教父……」蘇明安隱約聽明白了。

  離明月這是在旁敲側擊地告知他——只有凌駕於神靈之上,才有可能改變這一切。

  「你已決心要參加高考,我不會阻止你。但如果你之後扛不住了,記得給自己披一件外衣。」離明月說:

  「再扛不住,就再披一件。」

  「只有自己能知道自己冷不冷,暖不暖。是否需要再加一件外衣——只要別被衣服包裹至死,以至於看不清自己的原貌,那麼,你永遠都是扮演得最安全的。」

  蘇明安聽出了弦外之意——離明月仿佛在說蘇文笙的千層馬甲,而非簡單的衣服。

  「教父,你已經穿上『外衣』了嗎?」蘇明安說。

  離明月視線微動:

  「很早,很早之前。人類就穿上了無數件外衣。」

  他話鋒一轉,突然問道:「文笙,你喜歡什麼顏色?」

  蘇明安怔了一下:「白色。」

  離明月搖搖頭:「下次,記住了,無論何時,不要暴露自己真正的喜好和短處。」

  「如果你真的要離開這座小城,你的肩頭將存在無窮負重,那時如果有人拿你關心的東西,威脅你——你便只能面臨電車難題。」

  「你所在意的一切,都會成為敵人束縛你的籌碼。」

  蘇明安沉默了一會。

  離明月又問了一遍:「文笙,現在你喜歡什麼顏色?」

  蘇明安輕聲答:「……我沒有喜歡的顏色。」

  「正確答案。」

  離明月轉身,朝陽光的方向走去。

  教堂的尖頂在陽光下若隱若現,即使距離極遠,這座巍峨宏大的建築依舊能露出最高的部分,漆黑的尖頂伴隨著隱約的琉璃瓦,泛濫著彩虹色的瑰麗光輝。

  白鴿在劇烈的塵埃中穿行,男人純白的影子隱沒於泛濫的光中,漸行漸遠。

  蘇明安立在門口,緩緩合上了房門,隔絕了天際之下的燦爛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