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少女緊張地注視著窗戶外的大雨。
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划過玻璃,留下長長的透明印痕,她又看向面前的屏幕,緊張到發抖。
是否開啟直播,是/否?
眼前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電台按鈕,只要按下去,上億人都將聽到她的聲音。
……但她真的能和那位無所不能的神明正面辯駁嗎?
她過去就是為了生存而活著,她被虛假的父愛束縛,被迫關在名為「邊緣區」的籠子裡,在寒夜裡抱著黑麵包瑟瑟發抖。這就是她的一切了。
但蘇明安給了她力量,將她從沼澤中拉出來,讓她不必擁有這樣糟糕透頂的人生。
她仍然記得改變命運的那一夜,他救下了倒在血泊中的自己,自動販賣機邊,他手裡熱騰騰的橘子飲料在她眼裡,比太陽更溫暖。
——假如我不曾見過太陽。
也許我仍然會忍受黑暗。
但若是眼裡見過了太陽……我又怎麼甘心回到黑暗之中?
「啪嗒。」
肩頭白貓一動,爪子伸出,幫她按下了直播鍵。
頃刻間,眼前無數道監控屏幕亮了起來,像是一盞盞亮白色的方形燈,畫面遍及世界的各個角落。身邊圍繞著的采聲設備發出嗡鳴之聲,她的一呼一吸都在此刻無比清晰。
一瞬間,緊張的火焰將她整個人都點燃了,她的嘴唇劇烈動了動,喉嚨在細微聲響間顫抖,離她最近的屏幕里——她看見蘇明安朝鏡頭的方向抬起了頭。
他們仿佛在隔著屏幕相見。
儘管距離仍然如此遙遠。
「我……」
她的聲音傳出。
少女清澈的聲音透過電子設備傳至千家萬戶,本來還在注視天空眼睛的民眾們,訝異地移開了視線——奇怪,為什麼會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雨水飄落的速度好像都變慢了,瀰漫著的低氣壓也有所緩解。民眾覺察到了一絲疑惑,他們的信仰力量不再虔誠地湧出。
一時間,所有人都在等待那道女聲的後續。
他們都以為,這是某個位高權重的女勢力主的聲音,或者是某個上位者。誰也不知道,她只是一個普通的邊緣區女孩,夢想只是當一個可以和幾百人說話的情感電台主播。
小眉吞了口口水,她能清晰地聽見四面八方傳來的自己的回聲——包括這座安寧的邊城,都傳出了她的聲音。
好悅耳啊。
悅耳到……她就像在做夢一樣。
夜鶯在將胸口刺入玫瑰時,會想到這也許會是一場夢嗎?
「——什麼聲音!」有人走到窗邊。
「好像是我們城裡的電台主播的聲音,是叫小眉?」
「為什麼她的聲音會突然加入世界直播?」
「小眉姐姐……」有孩子醒了過來,高興地大喊:「小眉姐姐的夢想實現了!她在做情感電台主播!」
人們開始向城裡信號塔的方向聚集,這座宛如東方明珠的信號塔下,黑壓壓的人頭不斷攢動。老人小孩皆疑惑地看向小眉所在的信號塔。
小眉不敢再猶豫,在自己發出聲音的那一秒,就沒有回頭路。
「各位,請你們——相信蘇明安!」
她有些沙啞的聲音傳出,迴蕩在世界各地,像是交疊作響的雷鳴。
「他才是陪伴了你們四十年的阿克托城主,當今的城主,是一個冒牌貨!」她注視著底下越來越多的民眾,語聲劇烈顫抖,臉頰漲得通紅。
……說出來了。
她做到了。
一瞬間,人們炸鍋了,他們第一反應就是用盡辱罵的言辭來形容小眉。但懷疑一旦埋藏在心中,就開始生根發芽。
小眉扶穩了面前的收聲器,絞盡腦汁地試圖繼續說服人們,光有一個結論還不夠,還需要更多論據。
「那個……」
「其實……你們仔細想想,當今的城主有許多怪異之處,他這六年太殘暴了,還有,還有……」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信號塔下方已經傳來陣陣腳步聲,有人試圖衝上來。
「給我下來!下來!」
「小眉!別說胡話,給我滾下來!滾出信號塔!」
劇烈的敲門聲在下面迴蕩,小眉早就提前把樓下的通道鎖住,有人開始暴力破門。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聲音更是洪亮,他是這座信號塔的管理者,他萬萬沒想到這個一向溫順的女孩會突然開始說胡話。
他的這個地位可是當今城主給的!他怎麼能允許有人詆毀當今城主!
「我……我沒說胡話!你們仔細想想,為什麼當今城主會突然變得那麼殘忍!為什麼他這些年都在向他維卑躬屈膝!他根本不是真的!」
這一刻,小眉已經緊張到眼淚奪眶而出,她本來就是內向之人,更別說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在喝罵她。
一個根本沒有公開演講過的人,甚至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的自閉者,突然被推上了整個世界的對立面,而且失敗的下場就是被拉出去打死。
她的全身都在發抖,手腳冰涼,已經應激到低血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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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忽然想起了之前女玩家和她說的話。
……
他沒有一刻在幫助我,卻始終無形地在幫助我,鼓勵著我走下去。不管他在哪裡——只要我抬頭,就能看到他。我想這就是燈塔吧。至少,我被照亮了。
我想,如果我能見到他,我一定要和他說這些話……我要送他禮物,我要他知道其實有人很愛他。
……
我一定要告訴他。
一定要告訴他總有人在支持他,一定要告訴他……有人很愛他。
「雖然人世間有很多討厭的事情,但我絕對不會忘記他……」她淚光閃動,但仍堅持地說下去:
「我親眼看見他為所有民眾殫精竭慮,伏案工作……我親眼看見他愛著每一個跟隨他的民眾。他是愛這個世界的,他怎麼可能投靠他維,天空中那雙眼睛……根本就是他維的蠱惑!不能去看它!」
「他是個很好的人,他救過我,帶我去看電影,送我手槍防身,哪怕對我這種普通人,他都很溫柔,他絕對不會對自己的同伴那麼殘暴的!」
「而且,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
她的這句話沒能說完。
耳邊傳來吱呀作響的噪音,神明似乎及時啟動了什麼手段,她的聲音暫時無法傳出。
在白貓肉嘟嘟的爪子指導下,她將說話的權限遞交給了蘇明安。
鏡頭回到了蘇明安這邊,人們的耳邊只剩下連綿不絕的暴雨聲,那些民眾的辱罵暫時消失了。
「蘇明安,作為人類叛徒,你居然連這種不入流的手段都用的出來,蠱惑一個小女孩為你說話?」神明的聲音傳來:「可笑,她的話有什麼相信的價值?」
「是嗎?是蠱惑嗎?」蘇明安說。
閃電於雲層間躍動,猶如亮銀色的巨蟒狂舞,雨水像一層薄霧涵蓋於玩家群之中,他們的眼中,分明滿是針對神明的不屈與憤怒。
「那麼——高高坐在台上的『阿克托』,我問你——」
蘇明安突然臉色一變,冷聲道。
似乎有無形的光環從他身周擴散而出,帶著極強的感染力,傳遞至千家萬戶。
他指著神明的方向,眼神猶如利劍:
「你若是真正的阿克托,請回答我——上億人口整整十六年苦戰,千萬軍民拼死犧牲九死未悔,正是為了改變他維統治的命運,使人類遠離低語——可伱現在卻主動讓人們直視他維之眼,聆聽他維低語,如此前後不一的行為——你告訴我,你憑什麼做這種事?」
蘇明安的視線穿透暴雨,仿佛兩道皚皚燃起的冷火。
他脊背筆直,單手指向屏幕的方向,以一步不退的氣勢高聲質問:
「我再問你——」
「你若是真正的阿克托,請回答我——那位一直跟隨在你左右,對你忠心耿耿的烽火原首領森·凱爾斯蒂亞——為何因為私自聚兵這一個並不大的罪名,就要被你處以死刑?」
「如果說是大義滅親,不覺可笑嗎?罔顧城邦法律,私自上升罪名,對他處以最高的懲罰,這就是你的大義?」
「難道你是想說,亞撒·阿克托就是這種慘無人道的過河拆橋之人?還是說戰功累累的功臣,只要不合你的意,就可以被你私自安上罪名處死?」
「軍隊反對你,同伴離開你,民眾畏懼你——你的每一步都堪稱恐怖,只會用直白的思想震懾壓下所有人,讓城邦變成你的一言堂——請告訴我,最鋒利的盾與劍憑何握在你的手裡?這樣的你憑什麼坐在這個位置上?」
「除了形式主義,個人私仇,軍閥私統,思想控制,血淋淋的壓制與警告、迷信、殺戮、傷害、混亂與恐慌——你給予了民眾什麼?你給予了人類什麼?」
寒雨之間,城邦鴉雀無聲。
暴雨織成了一張碩大無比的網,被風吹得如霧如塵,洋洋灑灑撲上人們蒼白的面色,將所有人震驚的心籠罩其中。
大廈之上,神明眼神閃爍。他沒想到,那個已經垂垂老矣的森·凱爾斯蒂亞,居然還會成為蘇明安反駁他的論據。
千千萬萬條銀絲之下,身披血色披風的黑髮青年,露出鋒利的笑。
那笑容宛如烈火:
「自詡阿克托的冒牌貨,我再問你——」
他眼神銳利,語聲猶如刀刃刮過頭蓋骨時傳出的尖銳刺響:
「你若是真正的阿克托,為何這六年來不顧你一路走來的戰友,行盡狡兔死走狗烹之事?為何當年的副城主蘇小碧、程洛河與諾亞等人——都選擇不再跟隨你?」
「你難道想回答我——是因為人心變了,他們全部服從於貪婪的欲望。還是想回答我——這些曾經在戰爭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將領們——一齊背叛了你?他們難道全部被他維蠱惑了,全部被我這個『人類叛徒』的魅力突然征服?」
此時,就連玩家們,都被這一幕所震懾。他們怔怔地盯著暴雨中的那個年輕的身影。
神明的表情愈發難看。
然而自由的聲音在此刻無法被壓制,它遲早會如白鳥一般飛向四面八方。
「我再問你——」蘇明安冷喝:
「你這六年來所做的荒唐的一切——嚴苛的思想統治、和代行者如出一轍的殘忍處刑、抓捕無辜群眾、放逐昔日同伴……究竟有哪一點,配得上那個全心全意為了人類犧牲的亞撒·阿克托?你憑什麼以為,民眾愚蠢到會服從一個他維的化身?」
「有了一副皮囊,就自以為能取代阿克托的全部……然而你的一切行為根本配不上亞撒·阿克托!」
「你這個鳩占鵲巢的冒牌貨——拙劣的模仿者,殘暴的陰謀家——」
蘇明安語聲斬釘截鐵。
「——你拿什麼做亞撒·阿克托?」
「——你憑什麼是亞撒·阿克托?」
「——他是自貶為神,你卻是自詡為神!!」
他的語聲比天際的雷聲更為響亮,如同刀子般直入人心。
……
這一刻,城邦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