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五十九章 「先驅不死(終)」

  最後一天,你是與霖光度過的。

  因為熟悉霖光的性情,怕他衝動,你選擇陪他到最後一刻。

  灌注生命能量的工作,你早在幾天前就做好了。這一天,你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

  銀杏樹下,花瓣在風中自如地舞蹈。你視線放遠,窺見遠方浩遠的天空。

  「你在想什麼?」坐在輪椅上,你的聲音變得滄桑。

  「我想……最後和你一起死。」霖光說:「不許阻止我。」

  伱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的眼神。

  枯葉,踩碎的樹枝,烏鴉的瞳孔,荷花池裡的淤泥,陰影,一壺烈酒。

  任何描述都不足以形容。

  在知道你要死後,他的眼神暗了好幾個度,表情變得恐怖。你從未見過他如此陌生的模樣,就像將內心中的陰暗完全釋放。

  或許你從未看清他,只將他當作一名陰影里的騎士。從未想過他可能是陰影本身。

  「20歲生日快樂。」他看向白髮蒼蒼的你。

  你扯了扯青紫的嘴唇,滿臉皺紋地笑了:「謝謝。」

  「你有什麼願望?」霖光詢問你。

  「我想吃草莓蛋糕。」你說:「可以幫我去做嗎?」

  「我現在就去外邊給你找草莓。」霖光立刻說。

  你看著他的身影,突然說:「那你呢,你有什麼願望?今年我忘了給你過生日。」

  霖光的腳步頓了頓,他的生日是3月21日。

  「我的願望就是……」

  他說:

  「明年和你一起過生日。」

  ……

  霖光走了。

  你終於支開了他。

  「董安安,在不在,快來履約了,記得把我的屍體拖走。」你朝四周大喊。只要霖光最後看不到你的屍體,他就不會相信你已經死了。他就是這樣的人。

  沒有人回應。

  金黃的銀杏之下,只有你的聲音。你發現董安安居然沒來,明明她那麼想殺死你。

  你轉動輪椅,忽然看到遠方的人潮。

  「——發現了!就是這裡!」

  「——這就是阿克托的棲息地!據說他要開啟什麼二維,肯定是想把我們都害死!」

  「殺了他!快殺了他!殺了他——!!」

  你平靜地看向花園別墅外。

  這一刻,你看見了地獄。

  上百個涌動的身影,猶如黑色浪濤般朝你湧來。他們砸碎門鎖,推開牆壁,湧入花園,將槍口對準了你。

  你從來不缺追隨者,卻也不缺敵人。總有人覺得你心懷鬼胎。或是在戰爭中因為你的決策失去親人的人,他們總是希望你死。

  很幸運,他們在你快死的時候,發現了你。

  這樣一來,你可以將他們的容貌記錄在黎明系統中,不許這些渣滓進入二維。

  「太好了。我的世外桃源正好不需要你們。」你平靜地說。

  這群人並不知道,他們美好的未來已經被你斬斷。他們激動地看著你,手舞足蹈,像是一場末日前的狂歡:

  「——這就是亞撒·阿克托!他怎麼變得這麼老了?」

  「管他呢!殺了他!!為我的媽媽報仇!!」

  「人類罪人!叛徒!走狗!阿克托!你害死了戰場上無數人,殺了你!!!」

  他們咆哮著,包圍了你。

  「我在將人類帶往未來。」你說。

  「不!你這個騙子,你在把我們拖向地獄!黎明系統絕對是你的陰謀!」一個青年人指著你。

  「只有服從他維才有出路!」

  「殺了他!殺了他!」

  你太虛弱了,你沒有力氣站立,也無法逃離,你只是臉色極靜地,抬起手指,完成了黎明系統最後的操作。

  緩緩地,你抬起頭,看向血紅色的天空。

  錯誤的,不正確的,偏離的,無序的。

  可悲的,困惑的,不可計算的,固執的。

  這樣一群人啊——

  這樣一群人類啊——

  ……

  他們對你開火了。

  ……

  12月31日。那一天,董安安沒有來,阿克托死於人類自己的炮火。

  你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你曾被譽為「天平」,猶如一手殺戮一手救贖的裁決者。

  曾經,很多隻求助之手向你伸來,很多隻憎惡之手想將你拖入深淵。得到、失去、得到、失去、得到、失去……你重複著這樣的步驟,仿佛這就是命運。

  愛你的人,大多為你犧牲。座椅下是無盡的黑暗,你的雙腳隱沒於骸骨之中。

  這一天,很多人發現了你的住處。他們之中有你的敵人,有投靠他維的人。他們知道二維的開啟已經無法被逆轉,他們沖入你的別墅,將炮火對準了你。

  你已經感到無所謂,你註定要死去。

  但在銀杏葉飄落,搭上你的眼睫時,你仍然感到不舍。

  你想起了你照顧過的無數士兵,與他們的親人,還有你的幾位同伴。

  「……活下去。」你嘴唇顫抖。

  這聲音沒有一個人聽見。

  在虛擬的電子春天裡,活下去吧。

  去成為電子羊,去成為電子幽靈,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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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最美好的結局了。

  「聖人和罪人的唯一區別是……」

  「每一個聖人都有過去,每一個罪人都有未來。」

  ……

  「轟轟轟——!!」

  無數炮火將你淹沒,像是沙海里的長風。

  你生命最後所注視的風景,仍然是人類的憤怒與憎恨。但你的雙眼已經透過這些怒容,穿過遙遠的光影——穿過一整個維度——看到了億萬被你拯救的人類。

  ——他們將吟詠「你」的名字,高歌「你」的故事,在你構造的電子世界裡,與你的仿生體一同存活下去。

  ——他們將視「你」為城主,視「你」為英雄,為「你」譜寫史詩,為「你」塑像,將「你」的事跡與人類文明一同延續,在維度的一層層疊加中與他維抗爭。

  所有強烈的渴望,都在溺水掙扎。

  接連不斷的痛楚,漸行漸遠的意識,你緩緩閉上眼。如同陷入深水,聲音和視野都變得遙遠。

  身體被子彈貫穿,火焰將你吞沒,銀杏樹被燒灼到枯萎,你最後笑了。

  「哈哈……」

  你的眼睛一點一點染上痛苦與遺憾,隨後卻又是緊接而至的滿足與釋然。

  「這場長久的戰鬥,我贏到了最後。成功把所有人帶到了二維,完成了『文明延續』這一不可能的任務。」

  「我以十九歲青年的身份,作為『神明』而死。」

  「對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歲了。」

  你最後想起了與你一同月下喝酒的銀髮女人,她的銀白髮絲在月下流瀉,她比月更美。

  向你遞來糖果的啟,對你許下「殺死我」的遺言。

  笑著喊你「老師」的特雷蒂亞,她的古銅懷表,你的錨。

  抱著白鳥靜靜看著你的金髮青年,嘴角勾起的一抹笑。

  說要「永遠」等你的小少年,

  已經踏入黎明系統的夕。

  還有……

  一個剛剛走入花園的白髮青年。

  他們仿佛站在光的盡頭,等待你。

  你就在這一瞬間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就像走馬燈,無數士兵曾宣誓向你效忠,他們的聲音振聾發聵。

  「——為人類而戰!」

  「——為您而戰!」

  「——我們將永遠忠於您的意志!直到世界盡頭!一輩子為您效忠!」

  而你也履行了承諾,在三維的世界盡頭,將他們送到了廣闊的未來。

  在最後時刻,你聽到無數人呼喚你的名字。

  那聲音與雨聲,與銀杏樹葉聲,與刺穿你的炮火聲,「沙沙」混雜在一起。

  風、雨、樹葉、星光、流螢、白羽、酒、秒針、貓,糖果,機械,火焰,百合花。

  你面對炮火,像個軍人一樣抬起頭。

  然後迎著夕陽,像軍人一樣死去了。

  ……

  ——就像無數個戰場上的「小士兵」一樣。

  ……

  「離別的方舟,已然抵達希望。」

  「我親手鑄造了這艘船,將它推到岸邊,將所有人推上去。」

  「我站在岸邊,看著他們啟航——這是他們不惜代價也要駛向的春天。」

  「合乎道德的行為或制度應當能促進『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幸福或快樂是同質的,因此可以在人際間進行比較和加總。當我們對一種行為判定是否正確時,應當根據幸福總量的加減。」

  「我希望我能做出『讓更多人更幸福』的行動。但這不代表我的願望。」

  「我就是覺得……這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所以。」

  「我建造了這一艘巨大的『忒修斯之船』。」

  ……

  ……

  「——遠行的同胞啊。」

  「向著縹緲遙遠的故土,去吧。」

  ……

  你唯一遺憾的只有一件事。

  你沒有履行與霖光的承諾,你把他支了出去。等他回來,看見了你的屍體,他會做些什麼?

  他會譴責你的不守信嗎?

  為你哭泣嗎?

  為你塑像嗎?

  還是……化為一座屬於你的墓碑?

  ……

  沒能實現他的願望,霖光。

  對不起。

  ……

  當霖光捧著滿框草莓回來時,別墅已經滿目狼藉。

  所有敵人死於你的自毀裝置下,連同建築一同爆炸,將一切掩埋。

  「……」

  霖光的胸前劇烈起伏著,臉上有不正常的暈紅。他劇烈喘息了一下,發出一聲貓一般的聲音,又很快吸了口氣,劇烈地呼吸,哀鳴。

  「亞……亞撒……」

  「我……你……」

  他一直恐懼的結果終於如同利刃,懸在他的頭頂,一瞬間刺穿了他。

  草莓滾落一地,他掙扎地踩過碎石,跪在你支離破碎的屍體前,握住你只殘留著一片手皮的手。

  「騙子。」

  「騙子……」

  他的瞳孔開始迷離。

  如果你還醒著,你或許能看到。

  他俯下身,用你尖銳的手骨,貫穿了他自己的心臟。

  ……

  後來,還沒有步入二維的董安安來到銀杏樹下,用刀鋒為阿克托立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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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靜靜看著你,擦拭著你破碎染滿血的輪椅。

  「亞撒。」

  「你終於可以休息了。」

  「我會幫你看好你的世界,維持好我的人格。」

  「下一次……由程序構成的你……我一定會帶著最美好的殺意,來到你面前。」

  「維度降低後,我會將白天的身體交出去,保持最低限度的思考。晚上則在睡眠間隙保持清醒,延長自己的靈魂壽命。」

  「不出意外的話,我會維持人格完整。」

  「然後,長久地守望下去。」

  ……

  人類文明並未自那一年完結。

  他們帶著刀槍與烈火,墜入了二維世界中,成為了被切片了時間的種族。

  ——他們嘔心瀝血研製科技武器,浴血拼殺犧牲在戰場上,讓後來者看到春天。

  ——他們將自己囚禁在過去的時間裡,成為一段反覆疊加的數據。

  ——他們共同彌補一維人類最後的防火牆。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墊腳石。

  ——他們將自己鎖在寒冬,監禁在冰雪裡,一輩子都看不到春天。

  於是,人類文明強行延續了102年,直至今天。

  黎明將至。

  亞撒·阿克托死於民眾的火焰。

  ——那天的火,直到千萬次模擬後的今天也未曾燒絕。

  ……

  ……

  「很久,很久以前。特雷蒂亞曾經想和我走,離開這裡,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不受拘束地遠航。」

  「然而,我不能。」

  「我只學會了如何用雙手製造槍械,如何為仿生體點化雙眼,如何為人工智慧輸入程序,如何喚醒民眾的抗爭意識……然而,我沒有學會如何逃走。」

  「我的靈魂禁錮於此地,文明的壽命猶如我的生命,我——無法離開這裡。」

  「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止一個靈魂回到家鄉。」

  「替我回家吧。」

  「惟願太陽能夠照常升起,惟願載滿人類的忒修斯之船能夠勝利返航。即使花開遍地的記憶之冢下滿是我的屍骨。」

  「即使處在失溫的極寒。」

  「即使處在人性的地獄。」

  「我是亞撒·阿克托,20歲。曾經喜歡鋼琴、探秘、哲學。」

  「人世間數百萬個閒暇的小時流逝過去,方始出現一個真正的歷史性時刻,人類星光璀璨的時辰。」

  「我捧起了嶄新的黎明。」

  「惟願能望見黎明下的你們。」

  ……

  燃燒殆盡的灰燼里,枯死的銀杏樹下,殘缺的日記本被風吹起,落下最後一頁。

  你仿佛能想像出。

  你伏在桌前,在黑沉的夜色下,一筆一划寫下它的模樣。

  最後是你合上它,抬起頭,看向遠方那一絲升起的晨曦。

  你駐足微笑下,轉身消散了。

  嶄新的維度在你身後籠罩,仿佛一座遠行的方舟——

  億萬魂靈以其為載,為你而歌,久遠而生生不息——

  只要他們還在,家園就不會遠去,滅亡的魂靈就會擁有回鄉之地,擁有將要抵達的終局——

  他們共同高聲歌頌著——

  「他捧起的先驅永不消亡。」

  「他化作的黎明烈火中永生。」

  先驅不死。

  黎明永生。

  ……

  ……

  ……

  博士。

  不要成為……不要成為黎明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