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三十一章 「春天的第一束百合花。」

  「長官。地下城的武器資源並不充足。但蘇小碧站在我們這一方。」

  「一旦我們取得黎明系統,她會終止末日城的布防。而我們將沖入地牢釋放所有人,從內部刺出一柄尖刀,直入末日城內城。」

  為了區分冒牌貨與蘇明安。人們開始稱呼蘇明安為「長官」而非「城主」。

  「嗯。」蘇明安點頭。

  他走出會議室。數十輛天空車像一條條銀河迎著地表斜飛。歪斜而立的建築物鍍著一層冰冷科技感。

  ……而他的肩膀與閃爍的藍紫色霧氣緩緩擦過,像拭去了山間晨霧。

  「爺爺,你要去哪?」諾亞跟上了他。

  「離晚宴時間還有兩個小時,我去做些準備。」蘇明安說:「我心裡有數,會預留換禮服的時間。」

  「嗯……」諾亞嗯了一聲。

  他們一前一後,在牆面投下暗紫色的長影。

  繁華與衰敗的風格在這座地下城肆無忌憚地風行,隨處可見抱著電吉他高歌的非主流青年,以及挑選禮裙的舞者。人類的藝術細胞被壓制了整整71年,一旦脫離控制,美術、音樂、舞蹈……就像火山爆發一般噴發出來,華美而飽滿。

  自由是天賜的無價之寶,地下和海底所埋葬的一切財富都比不上。藏在人類骨子裡的自由,任何思想統治也無法根除。

  有了生存就想念自由,沒了生存又拋棄自由,又有時候會為了自由而拋棄生存。歷史在反覆疊加消減的矛盾中螺旋式推進,構成了名為人類的文明。

  「你想說什麼?」蘇明安察覺到諾亞有話想說。

  諾亞一向雷厲風行,很少有這么小心翼翼的模樣。諾亞醞釀了很久言辭,才出聲:

  「你累嗎?」

  「嗯?」蘇明安愣了片刻,他沒想到諾亞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他盯著諾亞的藍眼睛看了三秒,才轉過視線:「不累。」

  「……害怕嗎?」諾亞又說。

  「不害怕。」蘇明安說。

  他身邊的人,怎麼總是喜歡關心他的精神狀態?

  「真奇怪。」諾亞眨了眨眼:「實不相瞞,我其實很想看到你害怕的樣子,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安慰你,對你說,累了就去休息,害怕就不必赴宴。但你不會給我機會。你總讓我感覺……不真實。就像油畫裡的人。」

  不知為什麼,蘇明安給他的感覺……就像一隻冰冷的塑像。

  像他肩頭始終無聲的黑貓一樣。

  耳邊傳來電吉他的嗡鳴聲,雷蛇在空氣里舞動。

  蘇明安頓住腳步。

  諾亞燦爛的金髮在藍紫色的霧氣中,如同雲霧間逐漸升起的耀日,街邊的人像是隱隱綽綽的影子,給人不真實的視覺感。

  ……他們就像隨時會消失一樣。

  蘇明安察覺,諾亞正在越來越多愁善感,之前他離開前,諾亞曾莫名其妙地向他宣誓效忠。考慮到諾亞的年齡,應該是人老了就喜歡長吁短嘆。

  被掌權者好感度強行提升到100點的人,原來會這樣關心人。

  「……」

  蘇明安抬起手,將手掌遞到諾亞身前。

  「伱這是做什麼?」諾亞愣道。

  「來,握手。」蘇明安說。

  諾亞有些不理解地伸出手,與蘇明安的手掌相握,諾亞即使是手掌的熱度,也比其他人更高。

  「我的手有溫度嗎?」蘇明安說。

  諾亞有些茫然。他能感知到蘇明安手掌的熱度,下意識回答:

  「有。」

  「油畫有溫度嗎?」蘇明安說。

  「沒有。」諾亞回答。

  「那你得出了什麼結論?」蘇明安說。

  「……」

  諾亞倏地反應過來。

  像是電光在他的腦海中一竄而過,他只是頓了片刻,天藍色的眼睛裡便像燃放了煙花。他很喜歡這種簡明的交流方式,就像有趣的邏輯推理。

  「我明白了。」諾亞鬆開手:「抱歉,你不是油畫。你就在我眼前。」

  「嗯。」

  蘇明安鬆開手,心裡給計劃表中的「維持npc好感」默默打了個勾。他已經習慣用不同的攻略方式針對不同的人。每次都卓有成效。

  除了神明。

  「滋滋滋——」

  十分鐘後,由藍紫色電管構成的建築群呈現在眼前,像是被扭成不規則形體的魔方。

  諾爾安靜地等在門口,身上穿著白大褂,手中的手術鉗泛著一層冰冷光澤。

  蘇明安走到諾爾面前。

  「來了?」諾爾收起手術鉗。

  蘇明安點頭。

  ——在赴宴前,蘇明安的後手是,讓諾爾將一些晶片裝置安進自己的身體。

  比如,能夠在信號充足的地方,與神秘黑客「穆隊」即時溝通的連結裝置。

  雖然這具身體從形貌上是蘇明安自己的,但回歸主神世界時,他會用測量之城阿克托的身體登出,這意味著他本來的身體不會受到任何影響——換句話說,他現在的身體更類似於「仿生體蘇明安」。

  所以,用這種一次性身體接受改造,沒有任何成本。

  唯一的危險在於,蘇明安不能排除諾爾反水的可能性。萬事都要有絕對的謹慎,世界的負擔太重了,0.1%的失敗概率都不能有。如果諾爾真的埋了陷阱,蘇明安同樣會有最後的手段。

  這時,諾爾正好看到了蘇明安身後的諾亞。

  「果然……好像啊。」諾爾的眼神如芒刺般閃爍了片刻。他與諾亞太像了,都擁有相似的金髮與天海色藍眸,性情同樣活潑而跳脫,甚至連他們名字的讀音都很像。只是,諾爾是玩家,諾亞卻是末日城的統領、九席之一。

  「爺爺,我仍然不希望你去赴宴。」諾亞沒有在意諾爾的視線:「那個冒牌貨城主已經壓制了所有人,就算你表明身份,也可能遭到迫害……」

  蘇明安搖頭:「你回去吧,今晚行動。」

  諾亞抿了抿唇,並未再勸,只像一隻金毛狗一樣怔怔的盯著他。蘇明安轉身,準備步入室內。

  「——長官!等一下!」

  突然,遠處傳來奔跑聲。一個亞麻色頭髮的少女竄了過來,她穿著整齊的軍裝,懷中抱著牛乳般的百合花。

  「長官!花房培育的白百合開了,這是我們培育成功的第一朵鮮花,送給您!」少女高聲將手中百合舉起,捧向站在門欄邊的蘇明安。

  蘇明安接過花朵。

  愛情之花,純潔之花,祝福之花。

  受到百合花祝福的人,通常集眾人寵愛於一身,同時能抵抗外界的誘惑,才能保持不被污染。人們為了阿克托的喜好,率先培育出了他最喜歡的花朵。

  而在廢墟世界,鮮花就象徵著春天。

  ……原來這裡也能誕生出春天。

  「謝謝你。」蘇明安說。

  這不是值錢的花朵,在主神世界更是0.1積分一大把。但在這裡,它象徵著希望。

  少女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她是森·凱爾斯蒂亞的孫女,春·凱爾斯蒂亞。今年十六歲,按年齡上算,還是澈與玥玥的姐姐,在花房打雜。

  得知白百合開了之後,她一路奔襲,第一個將它送到了蘇明安手裡。

  「長官,我們希望你看到春天的顏色。」春說。

  「謝謝你,我很開心。」蘇明安說。

  春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勵,重重鞠了一躬,直到蘇明安合上門。

  「——謝謝您!祝您一定成功!」

  「咔噠」一聲,房門合上。諾爾清洗雙手,戴上白手套:

  「蘇明安,躺在床上吧。」

  亮晃晃的手術燈下有一張平板床,蘇明安將百合花放在桌上,鐵架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聽見諾爾的聲音:

  「蘇明安,你覺得人類因何而是人類,因為他們的肉體沒有機械零件?」

  「人類之所以是人類,是因為他們認定自己是人類。」蘇明安躺在床上,回答道:「當一個人的自我意識告知這個人——'你是人類'。那麼任何人都不能剝奪這個人追求獨立的權力。」

  「這樣嗎?」諾爾點點頭,開始做謎語人:「這樣看來,某個人真的很幸運……」

  他的後半句聲音太小,蘇明安沒有聽見。

  麻醉劑刺入皮膚,蘇明安的感官如蒙了層霧,他閉上雙眼。

  熾白的燈光與手術刀的反光在室內發亮,諾爾緊抿嘴唇,神情極度專注,他看著躺在手術台上的黑髮青年,動作極為細緻地,將一件又一件異物縫進軀體的創口,牽引著的絲線像蜘蛛網般細密地交疊。

  不屬於人類血肉的,冰冷的,異質的,堅硬的。那些細密的金屬片、鐵釘、晶片。將它們鑲嵌,連接,植入,縫合……諾爾像一個畫家,精心塗抹著各個板塊的色彩,將白紙刷上艷麗的顏色,一點一點將眼前零碎的血口縫合完整。

  就像完善一件破碎的藝術品,一座不完整的雕像。

  諾爾察覺,蘇明安似乎把軀體當成了一具冰冷的工具,因為可修補,所以不會覺得痛苦。因為會回到最初,所以不會感到畏懼。

  諾爾之所以會對孩子產生負罪感,是因為他自己心裡深深地清楚——人類之所以是人類,是因為他們用人類的軀體行動,用人類的軀體思考,用人類的軀體去感受和愛。當物質本身發生了變化,思想必然會產生偏移。當體內的一部分被置換為了金屬零件,人類會對自身認知產生錯誤。

  如果可以,諾爾希望自己的手術刀,永遠不要用在隊友身上。

  然而它還是被運用了,在對方的強烈堅持下。

  一小時後,燈光暗下,諾爾將被染成紅色的手套丟進垃圾桶。

  「啪。」

  他像魔術師般,打了個響指。

  「好了,醒來吧。」

  一秒鐘後,蘇明安睜開眼。

  他活動了一下身體,並無阻礙。

  「有問題嗎?」諾爾說。

  「沒有,很成功。」蘇明安說。

  他脫去染滿鮮血的衣衫,換上事先準備好的白西服,抱著百合花推開門。

  「祝你順利,蘇明安,敵人可是神明。」諾爾叮囑道。

  「敵人是神的情況,我已經習慣了。」蘇明安搖搖頭,一步踏出——

  他突然聽到急速的風聲,有重物在朝他砸過來。

  一瞬間,他全身光芒閃爍,準備空間位移——

  但他強行終止了自己的動作。他看清了重物是什麼。

  「嘭!」

  沉重的鳴響聲。

  一具屍體,砸在了他的面前。

  她亞麻色的頭髮飄揚而起,火焰般的瞳孔失去光澤,半截身子隨著墜樓的衝擊力而摔碎,摔出大量暗紅色的鮮血與破碎的體內器官——

  狂風吹起蘇明安的黑髮,吹亂了他懷中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