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四十一章 【原來愛是絕望。】

  蘇明安靠在電線桿旁,聽見城市間此起彼伏的慘叫。

  他盯了眼自己四階六的等級,扶著牆往回走。

  鮮血順著右臂滑落,他抱著的榮耀之獵,槍身被染成了鮮紅色。

  在更多的地方,他望見了正在被咀嚼的人類屍體。不少人死在一起,或許是父子,母女,愛人,他們逃命時手依然緊緊拉在一起。

  「噠。」一個倖存者被壓在不遠處的廢墟之下。

  在對視時,那名倖存者也認出了他。

  「阿克托……」倖存者伸出滿是灰塵的手:「都是你害的。」

  他牢牢盯著蘇明安,仿佛不在看一位人類英雄,而在看一個讓他家破人亡的仇人:「我也有戀人,親人,為什麼,我就要為了你的大業而犧牲?你在發起戰爭前,對神明陣營宣戰前……有想過我們嗎?」

  蘇明安往前走,鮮血順著他的腳步滴在地上。

  「你為什麼,就要選擇十一區?」倖存者說:「為什麼……我們就要成為你發起戰火的炮灰?」

  他的語聲越來越低。不似仇恨的譴責,更似絕望的自言自語。

  他在絕望——絕望人類為什麼會遭遇這些,絕望他沒能保護他的家人,他只是大型戰爭中毫不起眼的一具屍體。他的家庭破碎了,一點水聲都沒激起。

  他不憎恨阿克托,只是在找一個由頭髮泄,對他這悲慘的命運和結局感到悲哀。

  「亞撒·阿克托。我一點都不感激你……人類也不會感激你。你害死了我的女兒,母親,我的妻子,她們活生生在我眼前被吃掉……

  還有我……我即使下了地獄,也不會原諒伱,這些都是你害的……」

  倖存者喘出最後一口氣,閉上雙眼。

  蘇明安掠過這片廢墟,沒有向這具屍體投去一道視線。

  黎明之戰這場首戰即使慘烈,但也勝利了。縱使傷亡極大,但人們有了喘息的時間,將來擁有反擊的可能。

  至於這些人恨不恨他……

  ——阿克托自世紀災變到災變後第一百零二年,為世界勞心勞力,從未被人感激過。

  ……

  「轟隆隆——」

  卡車駛入核心區域,人們在諾亞的帶領下升起結界。

  上千人聚集在這片區域,有的在門外坐著,有的在哭泣,有的站在窗前眺望,有的席地而睡。特雷蒂亞衝過來,想要擁抱他。

  「老師,您終於回來了……」她淚流滿面。

  蘇明安側身,避過了她的擁抱。

  他望了一圈,十一區的高塔建築巍峨聳立,所有的核心成員、精英人員、高端技術人員,都及時撤離了進來。

  他走進大廳,未癒合的右臂傷口滴落下一地的血。

  「哎呀,怎麼傷成這樣?」緋絲驚訝道。所有人都看到了蘇明安在空中阻截異獸大軍的那一幕,以為他不會受傷。

  「蘇明安!」露娜抓住他的肩膀:「好了,我們暫時不會受到攻擊,諾亞的區域防禦系統已經啟動,你可以休息了。」

  「我……」蘇明安開口。

  「蘇明安。」路也走了過來。他盯著蘇明安血肉翻卷的手臂看了一眼,伸出手。

  燦金色的光輝,在路的五指之間躍動,片刻後,一層薄薄的金光鍍在蘇明安的肩頭,血暫時止住。

  路的職業是類鍛造的金屬系職業,能凝型武器,液化金屬,在回血方面也有特殊效用。

  「蘇明安,這裡有我和露娜、諾亞,現在應該是緩衝期,你先去睡一覺吧。」路放開手。

  「來,去睡吧。」露娜拉著他。

  蘇明安被路和露娜一左一右,直接架了起來。

  他有些無措。是不是在這群人眼中,他就是個死活都不願休息,非要拼命到最後一刻才閉眼的瘋子?

  ……

  ……好像還真是。

  「睡覺睡覺。來,乖啊,我們帶你去睡覺。」路架著他往裡走,生怕他還跑出去。露娜和特雷蒂亞緊隨其後,像是押送犯人一樣隨行。

  他們一路把他架到了房間裡,才鬆開手。

  「晚安,好好休息。」露娜安撫道。

  「咔噠」一聲,房門關閉。

  蘇明安坐在床上,脫下滿是血跡的白大褂。

  他側頭——從這裡遠望,透過血日之下粼粼反光的透明玻璃,能看見這座瀕臨破碎的城市,洋紅塗抹著建築物的表面,每一寸白晝都被染得血紅。

  密集的黑影之間,裸露的電線與鋼筋架被推倒,廠房廢水同血水四處橫流,隱約能窺見一些陰影處斷裂的殘肢,和匍匐而過如同黑沉烏雲的巨獸。

  霖光真的很難纏,不僅狠,而且行動模式極為跳脫。他根本無法預知霖光會做出什麼事。

  簡直——就像是在和瘋子對弈。

  今日之事,雖然可以說打贏了,但卻令人始料未及,誰也想不到霖光會讓上萬頭異獸來進攻城市。

  當然,他還有最後一個手段——死亡回檔。

  但若是回檔,他無法解釋他怎麼知道神明陣營會派出異獸,也無法說出異獸的具體襲擊方位。如果直接將所有人提前遷入核心區域,完全放棄外城……簡直如同未卜先知。

  ——他不能救。

  這種根本無法預知的情形,若他提前防備,簡直是將主辦方的智商放在腳下踩。

  霖光的這一手太狠了,損人不利己。放棄人類戰線,致使這群巨獸直入中心,進一步縮減了人類的生存範圍。

  蘇明安倒在床上,被無盡的疲憊感淹沒。

  他半睜著眼,望見飛速而過的彈幕。

  霖光好萌喔,他居然為了路維斯要屠一座城哎。

  看得好爽,強強對撞,霖光突然發動雷霆總攻,想要一擊必殺,蘇明安卻攔下來了。

  白毛,嘿嘿。

  好喜歡霖光,好心疼霖光,他肯定有什麼心理陰影才會這樣,大家快救救他。

  注視這漂浮而過的彈幕,蘇明安突然說「喜歡霖光?」

  他說了一聲,就閉上了嘴。

  只有彈幕嚇了一跳,以為他們聽錯了。

  剛剛蘇明安有說話嗎?

  他是不是自言自語?他怎麼可能回復我們捏?

  他的語氣好像很憤怒,好像在認為我們不該喜歡霖光……

  ……

  蘇明安關掉了直播間。

  他一伸手,琥珀之刀在他手掌上一甩,刀尖貼過手掌邊緣,刀刃微切——

  鮮血流出,疼痛感傳來,他甩掉了心頭奇怪的情緒。他經常感受到莫名其妙的悲傷,也會對測量之城的腐敗感到憤怒——這應當是阿克託身體的殘留影響。

  在剛才,人們提到霖光時,他心頭也突然升騰起怒火,看來阿克托很不喜歡霖光。

  事實上,對於霖光,他自己也厭惡極了,也更厭惡這些只看五官沒有三觀的觀眾。

  ……只要人好看,是白毛,連屠殺十萬人口,置人類防線於不顧都可以原諒嗎?

  突然,門口傳來輕響。

  「誰!」

  他拉開門,刀尖向外,卻抵到了白髮青年的額頭。呂樹捧著一碗茶站在門口,怔怔地盯著他。

  蘇明安收刀:「什麼事?」

  呂樹沉默了一會,才把茶杯抬高。

  「我來給你送茶。」呂樹說:「按照你說的,茶葉是綠色的,茶水是無色的。」

  蘇明安看了一眼茶水,茶依然不是以前的模樣,甚至氣味像消毒水,不知道呂樹是怎麼用茶葉泡出消毒水的,簡直人才。

  「我休息了,就不喝了。」蘇明安說:「不用太過勉強自己,你的病會好的。」

  「這不是你要的茶嗎?」呂樹有些焦急地問。

  「晚安。」蘇明安合上房門。

  呂樹站在門外,許久沒動。

  直到茶涼。

  他捧著茶杯,走過長廊,順著小門的消防通道往下走,踹開一扇房門。

  沒有燈光的陰暗室內,是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女玩家。他拎起女玩家的衣領,死死盯著對方:

  「依然不對!」

  女玩家嚇壞了,痛哭流涕:「呂樹大神,大神,我真不知道你以前泡的茶是什麼樣啊,只能做到形似,你去問別人好不好啊,我也是龍國玩家,放過我吧……」

  「你不知道?」呂樹冷道。

  「我真不知道,呂樹大神,求求你……」

  女玩家的話語戛然而止。她的頭顱滴溜溜地落在地上,只餘留一截斷裂的喉骨。

  呂樹收回染血的手,鬆開被他硬生生掰碎頸骨的女玩家。

  「啪!」他摔碎瓷碗,臉色陰沉。

  ……

  神之城

  霖光睜開雙眼。

  他吐了口血,才勉強從休眠艙里爬出來,無數管子連接在他的身上,像鎖鏈一般死死箍住了他。驅動一萬異獸攻城,對他而言負擔太大。

  「維奧萊特——維奧萊特!」他抬眼,盯著有些晃眼的吊頂燈,頭一陣一陣發暈。

  「來了,大人!」

  一名身材窈窕火辣女人走入房內,恭敬地立在休眠艙旁邊。她是一名玩家,利用自己的魅力和智慧,暫時取得了霖光的信任,成為他的副手。

  「戰況怎麼樣了。」霖光喘著氣問道。

  「異獸沒能攻入核心區域,所以……」維奧萊特小心翼翼:「失敗了。」

  「為什麼沒能攻入?」霖光惱怒。

  「因為阿克托擋在了異獸軍前方,拖延了二十分鐘。」維奧萊特說。

  聞言,霖光氣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

  維奧萊特慌忙拿手帕要去幫他擦,卻被他推開。

  「又是他,煩死了!以後不要和我說路維斯的任何事情!我不想聽到他的名字!!」霖光惱怒道。

  「是。」維奧萊特立刻轉移了話題:「大人,今日我在災變遺址找了一首不錯的笛譜,您看您喜不喜歡?」

  霖光沉默片刻,他接過笛譜。掃視一眼後,他構想了一下該如何吹奏。

  「這種感覺……如果給路維斯聽……」霖光喃喃自語。

  下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他又提到了路維斯,氣得他一伸手,數名無辜的守衛機械人「咔嚓」一聲斷為兩截。

  「您不喜歡路維斯,殺了他就是了。」維奧萊特無奈。

  「我不喜歡他。」霖光喘著氣:「但我也不想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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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了片刻,他又說:「但是不是我只有把他殺了,才不會這麼難過?」

  「大人,您知道『感情』是什麼嗎?」維奧萊特開導道:「不一定是那種男女之間的愛情,像是親人一般的聯結,像是朋友一般的傾慕,對一種獨立個體生命的『愛』,這個人對你而言是不同的,能引起你心中的波瀾,能讓您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您在和人交際的時候,有體會過這樣的感情嗎?如果有,那就叫做『欣賞』和『愛』。」

  「愛。」霖光眼神茫然地,說著這個名詞。

  他想到所有人看他時,都是那樣仇恨的眼神。想到與無生命的機械人同行時,他的內心永遠如死水般冰冷。

  他好像忘記了很多東西,也失去了很多東西。他強到能支配一個世界,卻感覺什麼也沒抓住,什麼也沒留下。

  ——他突然想到和路維斯散步時,他吹奏長笛的那夜,那是一種由衷的放鬆,好像所有煩心的事情,什麼「神明」,什麼「人類的未來」都隨風而散了。月光下只有影子,這拖曳的長影足以令他心緒寧靜。

  ——然後他便想起了路維斯看他的眼神。

  除了路維斯,還有……在他碰觸廢墟中生長的綠苗時,在他望見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時,在他聽到新生命的啼哭,獲得一本新的笛譜時,他都能體會到類似的情緒。

  「對。」維奧萊特教導著:「您現在可以用一個詞語來概括『愛』嗎?美好,快樂,溫暖,柔軟,還是……什麼?」

  這一刻,霖光忽然體會到了維奧萊特口中說的「感情」。

  「維奧萊特,愛是什麼?」霖光問。

  維奧萊特循循善誘:「就像面對父母朋友,面對路維斯這樣的人,面對世界欣欣向榮的萬物。

  ——您活在這世上,每時每刻感受到的,就是愛。」

  霖光眼神微怔。

  這一刻,他的瞳孔中仿佛墜落了光。

  ……

  「這樣……原來愛是絕望。」他說。

  ……

  ……

  他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

  只依稀記得……阿克托三十年前,好像對他說過一句話,那句話被他記了很久。

  他眯起眼睛——那句話是什麼呢?

  像是……

  逐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