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二十四章 「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蘇明安,你現在還不是佰神,我並不會因你而放棄一切。」封長抬著頭:「你現在來這裡,是同意殺死災禍的來源——茜茜嗎?」

  「你已經知道雙神的真相,知道殺死她不會解決任何問題——即使如此,你也不改變要殺死她的想法嗎?」蘇明安說。

  他側身,露出身後拖著漆黑觸鬚的茜伯爾。

  漂泊毒雨灑上她的紅袍,那被一針一線細細縫製的紅袍,已經快要抵擋不住毒雨的侵襲。

  她那雙被毒雨腐蝕,淌著些許鮮血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下方的封長,在等待一個答案。

  ——哥哥,你已經知道了對吧?你已經知道了玖神是正神了吧!

  ——穹地的災禍,來源於人們的信仰,只要有信仰,詛咒便一日不會斷絕,錯根本不在她!

  ——殺死她,不會解決任何問題!

  她盯著他,死死凝視著他。

  這個早已與她背道而馳的哥哥,如今終於得知了完整的真相。

  ……不要再覺得她是邪教徒,不要再把災禍推到她的身上,不要再想殺死她……

  ……信仰之分,不該成為阻隔他們的障礙,這道由成長和信仰造就的鬧劇,早就該被解除……

  然而就在下一瞬,她聽到他依舊沉穩的語聲。

  「我仍然不改變想法,玖神必須是邪神。」封長語聲平穩:「蘇明安,維持現狀,是對我們……最好的局面。」

  聽見這話,茜伯爾「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笑得稚拙極了,就像個孩子一樣,笑聲如同響徹天際的銀鈴,與她那被毒雨侵蝕得血肉模糊的臉龐格格不入。

  「……我真是蠢透了。」她笑了幾聲,像在嘲笑她自己:「封祺祺,我到底是有對結局多樂觀,才會覺得你有一天會醒悟。」

  她的眼淚極其突兀地,順著被燙得翻卷的臉頰淌了下來。

  或許是受了童年經歷的影響,在這個人面前,她總是容易丟盔卸甲。

  哪怕是把自己包裹得渾身是刺的刺蝟,也有柔軟的一面。

  透明的液體和鮮紅的液體混成一塊,燙得她那張蒼白的臉像一隻爛番茄。她的面目看上去猙獰極了,如同地獄之中上來的紅皮惡魔,嚇得膽小的族民瑟瑟發抖。

  在她哭泣之時,突然,一枚雞蛋從人群中砸了上來。

  它砸在人們頭頂的防雨結界,蛋液留在了結界之上,如同一抹炸開的白色煙花。

  「咔嚓。」輕微的蛋殼破裂聲響起,人們像是突然被喚醒一般,對茜伯爾破口大罵。

  「異教徒——滾出去!」

  「異教徒——離開我們的佰神大人!不要蠱惑他!!!」

  「去死!!信仰邪神的噁心東西去死!都是你的錯!才讓我們生活這麼苦!」

  「去死啊——!!」

  族民們站直身體,朝著他們鄙夷的異教徒扔菜葉子、雞蛋,像在辱罵一隻臭蟲。

  茜伯爾注視著這一幕,漸漸收斂了淚水,眼神漸漸變得很淡。

  婦女的辱罵聲很尖利,老人的辱罵聲很渾厚,它們冰水一般灌入她的雙耳,衝進她的腦海里,讓她聽得清清楚楚。

  站在高空上,俯視著唾罵她的人群,她的心緒前所未有地平靜。

  人類最缺乏的,就是團結一致的精神。他們總是喜歡自我分割,自然地排斥異類與「染病者」。

  所以她覺得一切都沒用了,都不可逆了,穹地的文化中充斥著對比和比較,為異類尋找同類,為特殊強求標準化,不允許他者的存在。

  外來人擅長利用某些東西搞分裂,愚蠢的是,人們還總是上鉤。

  她原以為,讓諾爾扮作的祭祀聖女透露消息,點醒封長,能讓他窺見真相。

  結果,他依然選擇延續謊言,為了信仰的穩定,將玖神定格為邪神。

  ——最該正視真相者,選擇了埋葬真相。

  「我該想到的,我該想到你會這樣的……」她說。

  她伸出手,黑色的觸鬚在她身周蔓延,它們盛放著,如同一朵醜陋的花。

  ……她原本以為讓他得知真相,他們的誤會就能解除。

  ……但他明明已經知道真相,卻還要選擇將其掩埋,要強行把她釘死在恥辱架上。

  「你真是個合格的好族長,封長。」她說:「……你太合格了。」

  「唰!」

  幾道顏色不同的能量,突然從地面升起,齊齊朝著空中衝去。

  它們穿過了防雨結界,如同數道利箭,朝著茜伯爾直射而去——

  蘇明安立刻將她護在身後,能量砸在他的身上,都被影狀態的元素抵抗抵消。

  族民們震驚地看著這一幕,根本沒人想到,有人會對佰神大人發起攻擊。

  「——他根本不是佰神,你們不要被他騙了!」一個全身披著金甲的男人站了出來,他的旁邊是位次排名第九的『強怒者』,在第一部族很有威望。

  男人的旁邊,還站著幾個同樣帶著引導者的玩家。

  他們知道,現在是最後的機會,如果不能阻止蘇明安對族民的信仰統治,他們將再無機會獲勝,這是只有一個勝者的戰爭,現在只能拼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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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看好!他是冒險者!是和異教徒茜伯爾簽訂契約的冒險者!族民們,不要讓人肆意玩弄你們的信仰!」手持紫級武器『奧丁的永恆之槍』的槍類玩家安東尼開口,他已經在第一部族潛伏已久,混上了客卿的位置,說的話令人信服。

  聽了他的話,族民們停下了口中的祈禱,眼裡滿是疑惑。

  ——是啊,佰神大人怎麼可能和異教徒為伍?

  ——光明正義的正神,怎麼可能和會造成災禍的邪惡信徒走在一起?

  茜伯爾冷冷看著他們,立刻想要還擊,但一考慮到旁邊佰神身份的蘇明安,又停手了。

  ……她不能製造殺孽,至少絕對不能以異教徒的身份製造殺孽,否則就是為他抹黑。

  「為什麼不反擊?」蘇明安說。

  「我不能……」茜伯爾咬著嘴唇。

  「你是正神唯一的信徒,你才是穹地最該被神明鍾愛之人,不必顧及我。」蘇明安說。

  望著那些站出來揭露他身份的玩家,他眼神很冷。

  「——我是佰神拉爾薩斯的繼承者。」他說:「愚昧的族民——你們仍不敢正視你們的信仰。」

  「——各位不要相信他!各位應該都見過他的樣子,他是那個前幾天在石堡里和異教徒茜伯爾同行的冒險者!這樣與邪惡為伍的人,怎麼可能獲得佰神的青睞!」安東尼立刻高聲道。

  而蘇明安的視線,也終於鎖定在了他的身上。

  回望著蘇明安的眼神,安東尼卻並不害怕,現在是白晝期,蘇明安身為玩家,不可能對他出手,現在是揭露對方身份的最好機會。

  「是的,蘇明安……根本不可能成為佰神,他與異教徒簽訂契約,佰神大人不可能欽定這樣一位繼承者。」水島川空也出聲。

  她看向典司,眼神懇切,企圖得到他這位德高望重穹地人的支持,這樣他們也會更有說服力。

  典司嘆了口氣,卻搖了搖頭,表示他還是承認蘇明安的身份。

  水島川空立刻轉移視線,看向高台上的封長,如今局面,只有這個人可以扭轉局勢。

  「——各位,聽我說,我們不能愚信一個與異教徒簽訂契約的冒險者……」安東尼站了出來,看向迷茫的穹地族民。

  而在這時,蘇明安對準他,伸出了手——

  剎那間,空氣凝滯。

  一股強大的重力,猛地壓在了安東尼的身上,他的頭上顯現了一抹紅色的天平,神情變得茫然起來。

  「嘭!」「嘭!」兩聲響徹廣場的巨響響起,安東尼被重力之心的能量壓制技能壓得雙膝跪地。

  「等等……」水島川空察覺到了不對。

  在白晝期,玩家不是不能對玩家出手的嗎?

  那現在……?

  「啪!」一聲巨響。

  她後撤一步,臉被安東尼溫熱的血染得滾燙,她的眼珠劇烈地顫動著,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怕的可能性。

  「20點。」蘇明安說。

  他的手移向旁邊的玩家鍾夕。

  鍾夕眼神一變,立刻翻滾進人群,想要用族民作人肉掩護,但「審判」技能的鎖定是單體鎖定,她眼皮一翻,便陷入了痴呆的狀態中,下一刻,一發子彈清空了她的血量。

  「30點。」蘇明安收回了狙擊槍徘徊夜行。

  他的職業技能升到了30級,可他現在沒空去看。

  現在的san值是30點,依然是個危險數值。

  立在樹梢上的肖恩見此,立刻想逃跑,可沒跑幾步,他的輕甲便被空間震動猛地震碎。

  「40點。」蘇明安繼續計數。

  看見佰神居然開始殺人,族民們嚇得四散而逃,頓時場面一片混亂,數不清的身影在廣場之間擁擠涌動著,唯有幾個信仰堅定者依舊跪地不動。

  茜伯爾看著蘇明安殺人,居然開始大笑起來。

  她劇烈地大笑著,觸鬚如同活物一般在她的身周舞動,白髮顫動著,像在一片污穢之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對!殺了這些人,殺了封長!殺了他吧!反正他也不會再醒悟了!」她笑著高呼:「殺了他!拿了他的權柄,我們的成神目標就完成了——不需要顧忌這些人們的命了,不需要!」

  她看著努力護著穹地人,姿態極其狼狽的封長,看著他那一身光鮮亮麗的祭祀袍染上灰塵,心中有一種微妙的快意。

  漆黑的觸鬚從她的身後猛地升起,和蘇明安白色的觸鬚混雜在一塊,它們從高空中猛地砸下,共同封鎖封長的行動空間,將他逼進死角。

  那污穢的黑色,和聖潔的白色結合在一起,撞色分明而美麗,在她眼中漂亮極了。

  她拉著蘇明安,向著下方的結界撲去。

  蘇明安有些愕然地看著突然開始瘋狂大笑的茜伯爾,發現她的精神狀態好像一直都不正常。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在這樣的視線里,她怎麼可能正常?

  這個世界,太絕望了,絕望到令他都有些窒息。

  「蘇明安!蘇明安!——你才是最好的,唯一理解我的!你是我幻想出的最佳拍檔啊!」她抓緊了他的肩膀,大片大片鮮紅的血染上了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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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嘭!」

  她漆黑的觸鬚擊破了防雨結界,撞出一個大洞,毒雨傾盆般灑落下去,沾染上那些她曾經最愛的族民身上。

  一時間,人們哀嚎四起。

  而她只是看著這慘烈的一幕,暢快地大笑起來。

  像是一根繃緊的弦,突然斷裂了。

  蘇明安眉頭微皺。

  她的黑色觸鬚此時緊緊抓緊了他,死死不放手,明明是柔軟的觸鬚,卻箍得他全身生疼。

  「茜伯爾,冷靜點!」蘇明安耗費100點情感值,立刻撐起結界,擋住毒雨。

  這群族民不能死,至少不能被她殺死。

  她現在只是被封長的回答打擊到了,一時承受不住,他要把她拉回來。

  「蘇明安——蘇明安!我好開心啊!我好開心啊!我是勇者!我要為古老之神正名,我要殺死蠱惑人心的黑暗魔王了!!」她大笑著,叫著他的名字。

  「——封長他竟敢對佰神大人和勇者不敬!我要殺死他,顛覆穹地被纂改的信仰——我是拯救他們的大英雄啊——!」

  她笑著,漸漸喘不過來氣。

  她做了這麼多,連被埋葬已久的真相都翻了出來,那個哥哥依舊要為了「信仰的穩定」而殺死她,不願意幫她更正真相,

  所以,

  那還不如直接殺死他,搶奪黑蟒蛇權柄,結束她那一丁點想要救下他的心思。

  她越是賣力,越是執著於愛與希望,這份無力就給予她更多毀滅與死亡的念頭。

  ……他們彼此活在各自的命途中,

  註定誰也無法拯救誰。

  望著那個在觸鬚之間左支右拙的祭祀袍身影,她笑著,咳出一口血。

  「愛民者為民眾唾棄而死,救世者為絕望滅世。」她說:「……我怎麼可能成功呢?」

  她張開手,恍若要觸及那被天穹遮擋住的天空,望見那倒映著藍色的無盡大海——

  血光浮現在她的眼前,

  那都是她要拯救的,族民的血。

  「蘇明安,謝謝你。」她染著血,笑著說:

  「……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