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零三章 BE15·「心口」

  「諾爾。」蘇明安叫出了這個名字。

  在血液被抽取三分之一後,他被傳送到了諾爾身邊。

  ……

  米爾·克麗絲的血印懷表:呼喚一個人的名字,可立刻傳送至 TA 的身邊。每次使用損失全身三分之一的鮮血。

  ……

  紅光閃過,腳下傳來落地的堅實感,蘇明安抬頭,看見諾爾正在給藍玫瑰手杖裝上刀刃。

  在聽到傳送的動靜時,諾爾回過頭看他,眼裡閃過驚愕。

  「……你這,不會是要準備殺我吧?」蘇明安如同開玩笑般問道。

  諾爾眨了眨眼,立刻秒懂。

  「當然不是。」諾爾收起了手杖:「我認為在觸鬚擴展到一定程度後,你可能會發生特殊的異變。」

  「沒關係,你先逃吧,不必管我。」蘇明安說。

  「……是嗎。」諾爾點了點頭:「看來你已經做了決定,那我就不再干涉了。」

  注視著諾爾遠去,蘇明安卻突然聽到一道聲音。

  這是一道系統提示聲,聲音極為冰冷。

  「叮咚!」

  「淨化之路」任務已完成。

  獲得技能晉級石*1。

  ……

  蘇明安微微一愣。

  他回頭,發現原本已經被他禁止活動的觸鬚,突然開始狂躁地蔓延,它們無休止地擴張,如同翻江倒海般向外延伸而去。

  它們很快便衝破了碼的範圍,強行幫他完成了淨化之路的任務。

  看到這一幕,蘇明安並不意外。

  ……這也是他不逃跑的原因。

  因為他根本逃不掉。

  「咚咚。」

  「咚咚。」

  他重新聽到了這陣宛如心臟跳動的聲音。周圍的觸鬚像是活了一般,脫離他的掌控。

  ——就像是,觸鬚真正的主人要甦醒了。

  他陷入了被異化的狀態。

  原本已經跑出一段距離的諾爾,立刻回頭。他的手杖頂端露出一截尖刀,向著蘇明安的心口扎去,如上一周目一模一樣。

  然而,下一刻,一條觸鬚拔地而起,搶先貫穿了諾爾的心臟。

  ……在諾爾要幫助蘇明安回檔之前,觸鬚怪物搶先殺死了諾爾。

  諾爾瞳孔微縮,強烈的疼痛盈滿了他的身體,那雙湛藍如海的眸子,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暗紅色的,鮮紅色的,微微偏黑的血液從他的身體各處四散而出。

  他的嘴巴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流出了鮮紅的血。

  蘇明安注視著這一幕。

  諾爾死在了他的眼前。

  蘇明安原本以為觸鬚在殺死了諾爾後,還會殺死他,卻沒想到這根觸鬚只是貼近了他,像小貓般蹭了蹭他的臉。

  濕滑,油膩,觸鬚表面有股柏油般的觸感,蹭上來感覺並不舒服。

  它沒有殺死他,只是繞住了他的四肢,像依偎著他。

  他再度感受到了,那種全身漸漸失去掌控的情況。

  這些觸鬚近乎溫柔地糾纏著他,拉扯著他,不讓他逃離。他的思維被剝離,身體失去控制,SAN值在斷崖式滑落……

  ……他在充分感知著自己被觸鬚怪物「異化」的全過程。

  他再度看到了那錯綜複雜的幻影,絢爛的黏狀物布滿了視野。他漸漸覺察不到外界的一切——

  身體操控權失去。

  五感失去。

  思考能力淡化。

  存在感淡化。

  卻有髮絲刮過他的臉。

  銀白的,水銀似的。

  他聽到了一陣笑聲。

  ……

  由於失去了思考能力,蘇明安記不清後面發生了什麼。

  在茫然的混沌中,他感知有人好像離他極近。

  白色的,微微晃動著的發,刮擦過他失去感知的耳朵,她舉起了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接下來,會發生很可怕的事,你什麼都不要看。」她好像是這麼說。

  她牽著他的手,淌過層層污泥。濃郁的血氣在周圍蔓延,巨大的怪物觸鬚仿佛有生命般朝穹地吞去。

  他坐在不斷蠕動的觸鬚之中,宛如雕塑。人們四散奔逃,整個世界都在顫抖哀鳴。

  他不記得具體的細節,但後面好像發生了令人很悲傷,很悲傷的事情。

  眼前的,銀白髮絲的女人,她鬆開了遮擋在他眼前的手,幫他拭去流淌在他眼角下的,溫熱的血。

  即使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卻依稀記得這些畫面。

  透過層層黑暗與黏狀物質,思維遲滯的他,能隱約能過視野里的血霧,望見她眼底里深可見底的悲傷。

  ……

  ……茜伯爾,快放開蘇明安!他聽到有人在高呼。

  ……

  ……邪神,異教徒,今天就是你終結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在義正言辭地審判。

  ……

  很遺憾,你還是走上了這樣的道路,茜茜,玖神是一名邪神,沒有人能從祂的蠱惑中逃離。我們本來希望,你餘下的日子能夠好過點。他聽到有人語聲充滿遺憾。

  ……

  ……不要,騙我。他聽到一聲極其悲哀的嘆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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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茜伯爾,答應我。

  ……

  從今以後,你就是……

  聲音越來越繁雜。

  他漸漸聽不清晰。

  ……

  各色各樣的聲音,在他的耳廓刮去,如同不見影的風。

  這聲音中,有男聲,有女聲,有老有少,有人高呼,有人疾言厲色,有人默默垂淚。

  它們匯聚成了一條在他眼前蜿蜒而過的洪流。

  最後,

  好像有人發出了一聲歇里斯底的,變調的哭聲。

  「啊啊——!」

  「啊——」

  聲音如同破鑼,如啼血般悽厲。

  「啊啊——」

  「啊……」

  ……

  他像在看一場不知含義的默片,一件件事情不斷發生,他卻已經因為異化停止了思考。

  只是這些畫面,在不斷透過他麻木的眼睛,灌入他暫停思考的大腦,就此銘刻在他的記憶里。

  就像被操控的傀儡,他的思緒朦朧許久,幾乎要忘了自己是誰。

  他只是隱約記得,這期間,好像有一個肩上停著螳螂的身影,在朝他撲來,然後被血光吞沒。

  而他只是看著。

  已經被異化的他,只是麻木地,動彈不得地睜著眼睛,看著。

  他的身邊,有人在輕聲說:

  「……結束了。」

  而他只能保持緘默。

  直播間外,觀眾們絕望地看著這一幕,他們認為,第一玩家,從此再也無法變回那個之前的第一玩家了。

  第一玩家,已經變成了npc的傀儡。

  他永久地,在副本中失去了理智,他被異化了,他止步於第八世界的巔峰競技,這是一個令人悲傷的結局。

  而唯一知曉破局辦法的諾爾,已經被觸鬚提早殺死,無法再幫助他回檔改變這一切。

  ……

  在蘇明安失去意識的一小時後,他的心口,一片碎裂的白色碎片突然開始扭動。

  「冒險者,你看,我們的世界,很悲哀吧。」前方,操控著觸鬚吞沒世界的白髮女人,正在和他說話。

  她沒有得到回應,但也不在意。

  她摸了摸頭上的那一朵鮮紅的咒火之花,將有些鬆動了的它扎進發間,而後輕緩地回頭。

  她看到了一枚從他胸口的衣服布料鼓動起來的,白色方形固體。

  她嗅到了一股火藥味,她神情劇變,立刻要撲上來。

  「轟——!」

  爆炸突然發生了。

  蘇明安的身體,被爆炸撕扯得四分五裂,那枚突然成型的炸藥爆炸,它直接從胸腹撕碎了他的心臟。

  這枚被米迦樂定格回溯的炸彈,終於在他失去意識一小時後,如期爆炸,幫助他及時回檔。

  白髮的女人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她撲了上來,看著他支離破碎的屍體嚎啕大哭。

  在這一刻,瀕死之時,蘇明安遲滯的腦海里,閃過一瞬間的清明。

  他被異化後的一切景象,在他的腦中開始回演。

  他記住了之後會發生的,大部分的事。

  死亡回歸。

  他重新睜開了雙眼。

  天際,是幾道玩家前來探查的身影,此時剿滅邪神的世界任務才剛剛發布。

  「邪神!今天就是你的滅亡之日——」

  天空中,手持熾白長劍的水島川空,高聲厲喝,聲如洪雷。

  石堡天台的風有些大,它吹起了蘇明安帶著汗濕的發。

  身邊,觸鬚安靜地躺著,詭異的心跳聲還沒有出現。

  ……回來了。

  他伸出手,仿佛還能看見那布滿他全身的異化流體物質。上一周目,他好像成了具無意識的屍體,被剝奪思考力的石像。那足足持續一小時的異化痛苦,在此刻格外明晰。

  「——蘇明安,你怎麼站在觸鬚之中……原來如此,你這次的身份是邪神嗎?這些異狀都是你搞的鬼?」水島川空一眼就鎖定了站在石堡天台的他。

  蘇明安對她的話充耳不聞,他只是低頭,看著自己完整如新的雙手,像看著什麼珍惜的寶貝。

  上一周目,被異化的他,是一點點,一寸寸地看著它們化為漆黑的黏液,他融化的五指和他身上紊亂的各色物質混在一起。他當時,不能操控手指,不能操控手掌,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像是被人生生封禁在了軀體所鑄的殼子裡,萬事萬物在他眼中都變得光怪陸離。

  無窮無盡的恐懼哪怕到現在都令他全身顫抖,他的眼珠僵硬地挪動著,一瞬間,他有股想要撕裂自己胸口的自毀欲望。

  ……只為了遏制這種延綿至此的恐懼。

  往日,他可以利用自己的身體與情感,去做能夠推動通關進度的任何事。隨著時間的推進,他已經不將自己看作充分的人,而更像一種為了達成目標而化作的可拆分道具。他可以拆分他的表達能力,拆分他的情緒感染能力,拆分他對各事各人的情感,拆分他的思考、信仰與哲學,拆分他對於痛苦的忍受、情緒的反饋,拆分他基礎的邏輯推理,以及共情能力。

  ……以此構築為合格的「第一玩家」。

  因為深知自己先天不足,能力不夠,他需要進行這些「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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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弱小,因為德不配位,他要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而最適合的,也是他為數不多所掌控的力量,就是他的死亡。

  ……如果他的死亡能夠延展之後的道路,那麼便去死吧。

  如果他的死亡能夠揭露通關的真相,那就去死吧。

  所以,他可以為了獲取異化後的線索,就讓上一周目的自己,處在為期一小時的異化之中,來尋找破局的機會。

  他原以為這沒什麼大不了,這種向死而生的事情,他先前做過很多。無論是泯滅洞穿太陽穴而死,還是流干血液來灌注法陣,或是被爆炸撕裂身體,被生生碾成肉餅、被從千米高空推下摔死……這樣的痛苦,他經歷過許多。

  他的精神點數也夠高,他有把握在異化結束後調整狀態,如同在白沙天堂做過的一樣。

  他不是多智如妖之人,也無法拳打主辦方、腳踢老闆兔,他無法如同英雄般一路砍瓜切菜,輕鬆獲得全勝。

  所以,他只能通過這種踩在自己屍體上的方法,來開闢道路。

  人類一生,都在由自己生到死的道路上行進著,而他只是在起點和終點間多返了幾程。如果連這種覺悟都沒有,更別提在絕望的遊戲下贏回故土。

  他只是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名為死亡的,命運的饋贈,沉溺於高位與虛度。

  無論多痛苦,多折磨。

  但現在,

  在經歷過死亡,體會過這種痛上數十倍的,難言的異化之苦後,

  他一直繃著的那根弦,有些斷了。

  人在生理上的痛苦,

  很容易蔓延到精神上的崩潰。

  「——蘇明安,你的沉默,是代表著默認嗎?」

  水島川空看著垂頭不語的蘇明安,柳眉倒豎:「你的身份是邪神,而玩家與他們的引導者,相性是匹配的,這樣看來,你這個人果然也——」

  她揚起手裡的火焰劍,情緒變得激動起來。

  「對了,差點忘了問你——我失蹤的晴——你見過她的對吧,她自第六世界就不見了蹤影,她和我提過,她去找你了。

  然而她到現在,都再無音訊,她若回來,一定會來找我……

  ——只有你,只有你能強行讓她失去玩家身份,你們有仇,你又是唯一能轉換NPC與玩家身份的掌權者——

  ——是你害死了她!」

  ……

  天空之上,宛如神明的黑髮女人,高聲宣判邪惡者的罪行。

  她的手裡揮舞的,是不知焚燒了多少人的劍。

  這熾白的火焰象徵著淨化,它要燒盡世間一切不祥之物,其名為「審判」。

  族民們仰起頭。

  他們跪地,高歌,向著她那直面邪神的,勇敢的,挺直脊背的影子高聲祈禱。

  燦爛的,熾白的日光下,水島川空的長髮隨風揚起——

  那風裡,滿是讚頌與自由的聲音。

  ……

  ……

  在這片被捏造信仰的穹地里。

  ……他們是唯一一對「清醒」的羔羊。

  她想為她愛著的族民們,帶來光明與自由。

  可是,年輕的茜茜,她並不知道。

  在無法被言之於口的,被排斥的憧憬中。

  她的苦難,她的異常,便是致她於此的罪過。

  在世界的腐爛下,

  ……她窺見了那片埋葬了無數殉道者的深淵。

  他告訴她。

  在人類之中,「清醒」不是錯誤。

  ……

  「獨醒」才是。

  ——《玖神·輪迴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