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伯爾回頭。
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正從他們身後的方向走來,那人身著一身破舊的皮大衣,看起來像是經過了長途跋涉。
他的臉上有隻眼鏡,手腕上則有隻手錶,很明顯,這些都不是穹地產出的東西。
……這是個外來人。
穹地偶然會出現一些從外面世界進來,意外穿過黑牆,來到穹地的人。由於黑牆有進無出,他們在進來後就無法回去,只能在穹地住下,如同那位資助茜伯爾的方老師。
不過,這些外來人普遍記憶模糊,神智也要休養很久才能恢復正常,這應該是穿越這污染黑牆所帶來的負面效果。
眼前的這個搖搖晃晃的外來人,應該是個誤入黑牆的人。
「喂,還有反應嗎?」
茜伯爾上前,拍了拍那個外來人的手臂,但對方完全沒有反應。
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這個神智模糊的外來人只知道向前走,他走向結界,暢通無阻地融入了進去。
他成功進入了穹地。
外來人可以自由通過結界。但一旦進入穹地,沾染了穹地的氣息後,他們就無法再像之前那樣融入結界,結界會開始阻擋他們。這就是黑牆有進無出的原因。
而沾染了穹地氣息的蘇明安和茜伯爾,無法像這個外來人一樣融入結界,如果他們打不破結界,很可能會被困在這黑牆之中。
茜伯爾一屁股坐了下來,黑泥涌到了她的胸口。
她的呼吸很急促,臉色越來越慘白。
「很煩啊。」她說:「……真不爽,應該把那個外來人留下來,讓他陪我們玩的。」
「嗯?」蘇明安說:「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因為失敗了啊。」茜伯爾抬起頭:「我們無法打破結界,出不去,結果就只有死。」
「……」蘇明安觀察著面前的結界,沒理會茜伯爾的自暴自棄。
他認為,既然那個佰神石塊任務的獎勵就是傳送到這裡,那這裡就一定有適合他的東西,不可能只是設個陷阱讓他困死。
雖然周圍什麼也看不見,但應該有從這裡出去的法子。
他邁開步子,剛準備叫上茜伯爾,卻忽然看見她在笑。
黑泥抹在她的臉上,如同刷了一層濃密的漆,她臉上露出來的蒼白更加明顯,飄動的白髮在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她在笑。
絕望的,自暴自棄的,無力的笑。
她的精神狀態似乎很差,可能是受了環境污染的影響。她忽然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看來要到此為止了。」她說:「這個結局還可以,至少身邊有人。」
她微微顫抖著,身上色澤鮮艷的紅袍隨著她而顫動起來。
她的眼神開始劇烈閃動,猶如要發狂的精神病患。
「冷靜一點。還沒到最絕望的時候。」蘇明安伸手要去拉她,卻看到她也同時伸出了手。
那一隻滿是污泥的手,拉上他的袍子。
她拉了拉他的袍子,動作輕柔又緩和,像一個再溫柔不過的徵詢。
「……蘇明安。」
一片濃郁的漆黑中,污泥如同蛆蟲,纏上她瘦削的身軀。
「……我真的好累。」
她紅著眼。
她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袍,姿態看上去很軟和。
「我……走不動了。我好累。」她說。
蘇明安沒接話,他直接伸出手,一把拉起茜伯爾。
她此時全身都是黑泥,像在泥潭裡打了幾個滾,在被蘇明安揪起來時,她的四肢無力下垂,像只被拎起來的小鳥。
白髮飄蕩在她淡色的眼前,那眼裡,滿是深深的疲憊。
「蘇明安,我真的好累。」她說:「別帶上我了。」
「累就歇著。」蘇明安也不背她,直接單手拎著她行動,由於地上都是柔軟的污泥,她被拖著也不會疼。
他看了眼狀態欄,san值已經降到了72點。這個降速太快,如果不及時穩定下來,恐怕撐不到第十五天,他就會再度陷入白沙天堂的那種混亂狀態中。
那個狀態的自己見誰都可能殺,看見的景象全是各種幻覺,他決不能落到那個失去思考能力的情況。
這些黑泥帶有輻射,他們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差,茜伯爾身上的詛咒都可能被提前觸發。
他們需要儘快離開。
蘇明安走在污泥之中,拖著茜伯爾,像拎著只瘦小的兔子,壓抑、陰濕的氛圍包裹著他的頭和身體,他的雙腿如灌了鉛一般難以行動。
「咳咳……」漸漸地,他開始了咳嗽。一股乾澀感從他的喉嚨傳來,他咳著咳著,竟然咳出了一口血。
……
SAN值:70點
……
茜伯爾的聲音傳來:「我們沒有成神,就無法打破黑牆。」
蘇明安繼續走著。
「我明白的,哪怕一點的決策失誤,都會導致死亡,我們不該傳送進來……」她繼續說。
「……結束吧。」她說:
「謝謝你陪我到這裡。」
蘇明安停下了腳步。
他未回頭看她,只是出聲:「茜伯爾,不要把死亡看作過於輕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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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絲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他用右手擦了一把,臉上都染上了黑泥。
「我希望你能明白——生命不能重來。既然你曾經那麼想活著,那就不要一直想著放棄,我會帶你活下去。」他說。
「哈,哈哈……」聽了他的話,茜伯爾笑了起來。
她像癱爛泥般拖曳在黑泥里,笑聲一陣陣飄出來,聲音有些悶悶的。
「你好可愛……不,應該算純真吧。」她說:「但是沒有用的,我已經看到了,我的預言,我不會成功,我不會贏到最後的……」
「我不信預言。」蘇明安說:「曾經有個人告訴我,她會預知夢。但無論是預知夢,還是預言,都是一樣,未來在你自己手裡,我……不會把未來交給什麼預知。」
茜伯爾的頭歪了歪,兜帽脫落,她發尾的咒火之花在黑暗裡微微泛著微光。
她的眼裡,有著一片晶瑩的水光。
「你不是想死的人。」蘇明安注意著她的反應,斟酌言辭:「——想死,死在這無人知曉的黑暗裡,死得無聲無息,那你曾經揚言『要讓所有人看見光明與自由』是給誰聽的?
你屈從於這世道和命運,你順遂了你哥哥封長的願望,成功死在無人的角落——這就是你想證明的意義?」
「……」
「茜伯爾,死亡是最簡單的事。」他說:「死了,什麼都沒有了,這世道還在繼續運轉,而一切都與你無關了——活下去才是最不容易的事。如果這就是你所謂的理想和信仰的話,那我與你的初見,算是我看錯了,我還以為,那個獨自站在天地之間的你,能有些與他人的不同之處。」
他說著,輕輕鬆開了手。
在這一刻,果不其然,他聽到了系統提示聲。
……
NPC(茜伯爾)好感度:50+10
……
一隻滿是厚繭和傷疤的手,忽然猛地握上了他的手。
黏膩的污泥滑動在掌間,帶來一股濕滑噁心的觸感,但她卻沒鬆手,而是緩緩從污泥中站了起來。
在從黑泥中起身時,她微微扯開嘴唇,露出了個淡淡的笑容。
「激將法啊。」她說:「我應戰了。」
她抬頭,勉強站直了身體,兩隻腿都在打顫。她雙手撐著蘇明安的脊背,費力地爬了上去。
蘇明安再度背上了她。
坦白來說,茜伯爾的好感度是他遇見過最難刷的。她的性子極具野性,如同孤獨舔舐傷口的孤狼。明明是十幾歲的孩子,感知力和警覺性卻不低,甚至具有不小的戰鬥智慧,對世間各事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
這樣的人,真的很難忽悠,在這種環境長大的她,和茉莉那種單純的存在完全不同。
即使精神狀況很不好,身後的茜伯爾也一直很安靜,她緊抿著唇,低著頭,閉著眼。
「我要睡了。」她重複著:「我要睡了。」
為了保證她的精神不失常,她想在她還清醒的時候,迅速進入睡眠。
「需要我給你唱搖籃曲嗎?」蘇明安隨口說。
茜伯爾笑了聲:「不用,我自己會唱。」
她說著,語聲很輕:
「在媽媽還沒去世前,她就會給我唱曲子。雖然曲子很難,但她一直會唱。唱著唱著,我就睡著了。」
……當然,在那之後,在被放逐出第一部族之後,她就學會自己唱了。
在許多個又餓又冷,縮在單薄被子,瑟瑟發抖的夜晚裡。她唱著。
在強迫自己進入睡眠,為第二天的打獵作準備的夜裡。她唱著。
唱著唱著,她就會忘記遭遇的一切,而後安然地睡著。
……她知道,已經沒有人會在床頭,給她輕聲細語的關照,給她唱搖籃曲了。
所以她會自己唱。
所以她只能自己唱。
即使後來,也有人在漫天的火焰中背過她,給她唱過這首歌,但那段記憶已經越來越模糊。
沒人,再給她唱這首歌了。
「我要開始唱啦。」她說著,撥弄了一下她的頭髮,那朵鮮紅的咒火之花在白髮中很耀眼。
「我在聽。」蘇明安說。
茜伯爾輕咳了聲,緩緩閉上了滿是血絲的雙眼。
「在遠方的荒野里。」她開口,輕聲唱著,歌聲如緩緩流淌的溪流:
「在寂靜的黎明里。」
「……我注視著你的影子。」
「在坍塌的蒼穹里。」
「在蒼白的疾呼里。」
「……我注視著你的影子。」
她的聲音輕緩又溫和,漂浮在寂靜的黑暗空間裡,像一曲和諧的童聲曲。
「在虛浮的冥色里。」
「在遲疑的歲月里。」
「……我注視著你的影子。」
「在羔羊、蟒蛇與烏鴉的陰影里。」
「我描摹著你的影子。」
「在藍天、星星與月亮的幻想里。
「我吟詠著你的名字。」
她微微晃動的銀絲,擦過他的肩膀。
她的身上帶著一股青草的自然氣息,讓人想到無邊的曠野。
與周圍那陰濕的味道完全不同,她的氣質清冽而乾淨。
她低聲唱著,聲音越來越小,她的呼吸也越來越和緩。
「我不明白春風、丁香與雨露。」
「我看不見大海、潮水與貝殼。」
「……我生來屬於黑夜,我不理解白晝與光明。」
「黑渡鴉在樹上,我在聽夜的聲音。」
「白晝的光太亮,我在你的睡夢裡。」
「多麼美好的,自由與光明啊。」
「……」
「……我是多麼,多麼渴望遇見你。」
她的聲音漸漸低落至無。
淺淡的呼吸聲傳來。
她睡著了。
……
SAN值:60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