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我說。
孩子站起來說:「老師,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死?您可以告訴我們嗎。」
她的語聲迴蕩在大教室里,臉上的表情很天真。
轉世需要把靈魂與信息存入生命硬碟中,而一旦靈魂沒了,人也活不下去。所以如果想要讓這一代代孩子在九幽長存,需要他們在瀕死前把自己「保存」下來。
於是我回答:「什麼時候都可以死。你們如果覺得自己活不長了,就及時告訴老師,讓老師幫你們存下來。如果死得太快,沒來得及存下來,那就不會有你們的轉世了。所以從理論上來說,死得越早越保險,不過你們也可以等到壽終再儲存。」
……離明月這是什麼回答,這也太冰冷了。
但我不想偏離歷史痕跡,所以我不會干擾這具軀體的言語和行動。
幾個孩子聽著這麼冰冷的回答,直接哭了出來。
「……別哭了。」我感到自己張開嘴,對著那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說,聲音依舊冷冷的。
……千年前的離明月,還真是不擅長對付小孩,語氣就不能更柔軟一些嗎?
不過我很快知道了離明月是怎麼想的,畢竟他的思想也會實時影響我。
……我以為,這樣的語氣已經算是柔軟。
教室里,哭聲逐漸大起來。
「夏老師告訴我們……以後可能再也出不去了……是不是這樣啊……」
「轉世還是我們嗎……老師您能不能告訴我……」
「真的會死掉嗎……我不想死……」
哭聲連成一線,我對小孩子手足無措。
這時,夏嘉文及時救場。他腿腳如風,竄到孩子們面前,給一人塞了一根糖果。很快,孩子們拿著糖果,哭聲小下去。
夏嘉文無奈地看著我,很輕地說:「明月。孩子們年紀還小,不能理解很多事。有時候你講很多真理,不如遞給他們一顆糖果。」
他的稱呼變得親昵了許多,在不涉及千年計劃的情況下,夏嘉文的態度沒那麼莊重,就像對待相處已久的朋友。
我沒有作聲。
——可是糖果比起註定要下落的鍘刀,究竟哪個更重?
孩子們知道他們的責任,是死亡嗎?
……
夏嘉文為我安排了一間房,位於實驗城頂端。說來也巧,這個房間在千年後,恰好是黑鵲給我安排的房間。
如今房間裡還沒有擺上鋼琴,桌上也沒有咖啡與甜心餅,我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的夕陽一點點沉澱。
我忽然感到了一種強烈的錯差。
仿佛還會有人敲門,為我送上一杯咖啡,向我詢問他新寫的鋼琴譜好不好聽。然而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自名為「蘇明安-3030」的青年已經死去。天台上,也不會有一位黑髮紫眸的少女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心跳聲漸響。
我望向自己的手指,泛著幽藍色的時間之戒上,早已出現了黑鵲與蘇文笙的名字,它們和其他姓名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仿佛在我的指間建立了連綿不斷的碑林。
我走上長廊,血紅的警戒燈沒有響,中控室尚未啟動,什麼都還沒有發生。我渡步到走廊四分之三的地方,這裡是蘇文笙死去的地方。
我在這裡站了很久。
仿佛能看到一位戴著黑色耳釘的青年朝我走來。
直到夕陽漸落,我再度啟步。
上一次我在走廊推門,望見了和我一模一樣的青年正在彈鋼琴、做菜、直播、讀書。如今我推開房門,房間裡只坐著幾個正在寫作業的孩子,看來這裡是他們的學生宿舍,充斥著日常與生活的氣息。
這讓我感到錯差。
見我推門而入,孩子們抬起頭,其中一個十四五歲的男生問道:「離老師,您有什麼事嗎?」
我牽扯了一下嘴角,隨口問道:「在這裡生活得習慣嗎?」
雖然他們註定無法離開九幽,但這裡很安全,不會有外來人影響這裡的生活。這是一座將要等候千年的孤島。
「挺好的!不會挨餓,不會受凍,還有書看!」瘦猴般的小男生回應道,他叫小侯。
「明天還可以過節!」
「夏老師說可以把禮物放在平安樹旁邊,到時候晚上會放煙火,大家一起拆禮物!」
「老師你看,我親手拼的高達。」頭髮短短的男生遞出一個小機器人,他叫小龍,喜歡拼機械。
「老師你看,這是我自己設計的桌遊!」披著半長發的男生舉起了一個盒子,他叫林碩。
「這是我親自打造的樂器,老師你看……」
「我聽說有女生做了餅乾和巧克力,要是能吃到就好了,最近一直沒吃到甜品,夏老師說我體重超標,不能吃了。」
「哈哈,夏老師那是關心你!要是換做普通老師,面對幾千號學生,誰會一個個記住你的身體狀況啊,也就夏老師能做到了……」
「離老師,明天一起過節吧!」
孩子們很熱情。
我能看出他們的聰慧,那是一種被世界眷顧的聰慧。親自設計的精美桌遊、親手打造的悅耳樂器……這些孩子能被選進九幽,作為研究人員培養轉世,每一個都天資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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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們身上,我仿佛能看到世界的未來。
我答應了一起過平安節。既然我暫時無法離開九幽,那就只能等到生命硬碟到來,千年計劃正式開始。
在這之後,我又遇到了夏嘉文,他正在曬褲子。據說有個孩子掉進水裡了,他縱身去救,褲子被劃出了好幾條縫。
我張開嘴說:「沒有西裝褲,就穿短褲啊。」
夏嘉文聽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色微紅:「我覺得不太合適……」
他在害羞什麼?
他是不在意自身儀容的人,眼裡只有小孩。如今居然為了一條西裝褲發愁。
我和夏嘉文聊了很多,大多是過去的經歷。我這幾年一直在研究言靈,夏嘉文一直在教學生,沒什麼特別的經歷。
閒聊時他拍著大腿,表示一定要想辦法在實驗城裡把火鍋重現出來,以前戰亂還沒開始的時候,他就很喜歡火鍋。
「以後還要試著做奶茶和蛋糕,這裡的美食還是太匱乏了。」他說:
「還是想讓孩子們的生活環境變得更好,畢竟,我們要在這裡度過很久啊……」
「一直生活在這種象牙塔里,不必接觸外界的醜惡,就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明月,如果你不用寫規則書,我甚至想邀請你一起來了。」
透過他的眼睛,我仿佛在審視這世上的許多身影。規劃的、守望的、奔走的、犧牲的……
我和他共同展望著不可觸摸的未來。火鍋、烤肉、奶茶、遊樂園……他的眼神有光,這位老師真的在規劃屬於他們的未來,一個潔白無瑕的未來。為了這個未來,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這時我才恍然察覺到我和他之間的差別,儘管我覺得他是個濫好人。但他的心是溫熱的,而我的胸膛里也許什麼也沒有。
他喝了點酒。
幾口酒下肚,我側頭時,居然看到了他眼底里的水光。
他哭了?
為什麼。
這麼樂天派的傢伙,為什麼會哭?
「……明月。」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偏著臉龐,鏡片偏轉了數度,很快擋住了他眼底輕微的水光。
他的身軀向我傾斜,這裡是實驗城的綠化區域,沒什麼行人,他終於可以暴露他的失態。
以往他是夏老師,是孩子們的榜樣,是頂天立地的第五主理人。在這千年計劃啟動在即的階段,他唯一能傾訴的對象,大概只有我了。在他與世界永遠道別之際,是我意外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明月,我好像被關在一個籠子裡了。」年輕的男人沙啞地說:
「我走啊,走啊,怎麼都走不出去啊……」
我扶著他的肩膀,明白了他的意思。
屹立千年的孤島,雖是世外桃源,但又何嘗不是一座巨大的囚籠。
與世隔絕,和所有的親人朋友永別,一生居於九幽之下,等待千年後的未知結果……這何其殘忍。
耳邊的風聲大了幾分,街道盡頭傳來夾雜著金屬粉末的風。
胸口仿佛有著什麼東西在躍動,一聲,一聲,我抿了抿唇。
人類只是這世界上的一個種族,無論是遙遠新星的誕生、還是宇宙某個角落的爆炸、一顆恆星的壽終,都與人類毫無關聯。暴雨能衝垮他們,火焰能燒盡他們,海嘯能吞沒他們。儘管在災難來臨之際拼命建造跨越千年的方舟,誰也不知道成功率究竟幾何。
這座方舟,有人在建造甲板,有人在建造座椅,有人在填補燃料,有人在拿著望遠鏡視察航線……密密麻麻的人影穿梭,我和夏老師拼盡全力,一輩子也不過只能為方舟添加一塊木板,更多的呢?
我甚至不知道它會駛向何方,最後誰會替我們繼續導航,我們到底在……和怎樣的存在鬥爭。
以前我覺得敵人是神靈,但原來星空之上還有更深遠的高維。人類作為種群這個集體化的名詞尚且渺小,更何況縮減至八十億分之一。
我身邊的這個男人。
……他哭著說他走不出去。
我們好像自始至終都沒有選擇,一生都在囚籠之中。
偌大的宇宙中,人類與飛鳥沒什麼區別。飛鳥即使自由,我們卻都無法登上遙遠的星空。
「夏老師。」我握著他的手。
一顆滾燙的液體落在我手背,喝醉了的男人呢喃著,他的情緒憋得太久了,鏡片遮掩了他的脆弱。
「我想要一條西裝褲……」他反覆說:
「我真的好想要一條西裝褲啊,明月……就在大商場裡,想買就能買到。而不是需要匯報給第七主理人,讓他幫我們運輸進來……」
「我想自由地買一條西裝褲……真的……」
我安靜地坐在他身邊。
……我怎麼不知,他想要的到底是西裝褲還是其他。
只是他不敢說更深遠的夢想,那對於我們來說太遙遠,太稀缺了……
直到最後一絲夕陽墜落,長夜將至,夜幕覆蓋了漫山遍野的白,視野沉墜入黑灰色的旋渦。
我才緩緩鬆開手。
為在長椅上睡著的他披上一件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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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那個目的。
我們都已經努力太久,
太久了。
……
蘇明安睜開眼。
面前是亮著燭火的長桌,第一天的白天環節已經結束,他被召喚回了桌前。
……
昨晚,平安夜。
下面進入玩家討論環節。
……
在水島川空等人彼此刺探身份時,蘇明安望著桌上幽幽燃燒的燭火,怔了許久。
回到千年前的感覺雖然不如情感共鳴的代入感那麼強烈,卻也是他在體會離明月當時的感情。離明月那時的每一個想法,都會影響到他。
原來那位在稻亞城久居、看上去沒什麼勢力的教父,在千年前居然是計劃的第四主理人。離明月的屬下應該也有千軍萬馬,如果不是神靈動作太快,離明月被迫拋下一切逃入九幽,他身後應該有很多力量。
……那些蘇明安在現世習以為常的人,如李御璇,蕭景三,朝顏,很可能在千年前都是千萬人之上的大人物。然而往昔歲月崢嶸,已然泯滅於歷史的磨滅中。
而那唯一的,在現世沒有轉世的第一主理人「秦將軍」,在千年前又是誰?
恐怕只有繼續看下去才知道。
他脫離意識,去看疊影的動靜。已經過去幾個小時了,不知道那邊情況怎麼樣。
這一看,蘇明安差點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
原本空曠、孤寂、悠遠的天空,徹底大變樣。周圍不再是幽冷的星光,取而代之的是柔軟的座椅和舞池。疊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手裡搖晃著紅酒杯,儘管杯中沒有紅酒,但動作看起來很上流。
「……回來了?」疊影看到蘇明安睜眼,立刻坐正身體。這種姿態讓蘇明安想到等待兒孫「常回家看看」的老人。
蘇明安低頭看了看,沒有新的傷口,疊影果然遵守承諾,沒有傷害他一分一毫。
「走了。」蘇明安遂冷酷地抽離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