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廣場的風,輕旋著湊向窗戶,想從窗棱的縫隙中偷窺。
殿中,夏景昀平靜開口,撕開了此間凝重到近乎停滯的氣氛。
「為何不跪?」
蕭鳳山眯了眯眼,身形依舊站得板正挺直,「為何要跪?」
「天地君親師,君王在上,你為何不跪?」
「君?哪兒來的君?我只看到篡逆之人,竊坐龍椅;協同之凶,妄居高位。蕭某大好男兒,安能俯首屈膝以事逆賊!」
蕭鳳山的話,瞬間在堂中激起一片譁然。
不管是希望夏景昀成功還是希望他失敗的人,心頭都是一個念頭:
看吧,果然出事了吧?
夏景昀神色不見喜怒,「篡逆?這樣的詞從你的嘴裡說出來,你不覺得羞恥嗎?依你之意,太子登基,乃是名正言順,毫無問題?」
衛遠志微微皺了皺眉,今日高陽的言語,怎生這般無力?
不少曾經見識過夏景昀逆天口才的人也是暗自奇怪,這等言語,怎麼可能在蕭鳳山面前討得了好處。
聽著夏景昀的話,不少人都無奈扶額,又來?你這不是送上靶子給人家打嗎?
但接下來的一幕,瞬間驚呆了這些腹誹吐槽的大臣。
「帶東方明!」
「做夢吧你!弒君、叛逆,查抄滿門,不誅九族何以服天下!」
呂如松雙膝一軟,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夏景昀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東方明,先帝駕崩,疑點重重,真相呂如松已經招供,你最好從實招來,好歹還能留個全屍,免了五馬分屍之痛!」
聰明些的人結合夏景昀方才一反常態的表現,已經猜到了夏景昀可能是用了英國公的爵位與呂如松做了交換,換取了他的招供,怪不得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認了?
夏景昀沉聲一喝,壓下了眾人的聲音,旋即看著呂如松,「後來呢?」
「後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四象州梁郡果然叛亂,罪臣也果然受命領兵出征,而出征之前,陛下也真的密令罪臣趁機擒拿蕭鳳山。當罪臣領兵到了梁郡,蕭鳳山很配合地出兵,然後被罪臣藉機拿下,而後班師回京。」
夏景昀嘆了口氣,「所以,你拒不認罪,先帝駕崩之事也與你無關?」
萬文弼邁步出列,先朝著德妃和東方白一拱手,接著道:「若是庭審開始之前,倒還有轉圜之餘地,然此刻箭在弦上,甚至箭已離弦,安能改弦更張,而成鬧劇一場?世人如何看待今日之舉,史書如何定論今日之事?」
眾人看著他一臉自信的樣子,忍不住一嘆。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聲音微顫道:「蕭鳳山眼疾手快,為防事敗,竟直接拔劍弒殺了陛下!」
「此事,容後再說。不過你今日願意坦白從寬,想必太后和陛下亦當有所考量。」
他沉聲道:「帶呂如松!」
他剛要出聲,一旁早得了夏景昀吩咐的侍衛直接一個提前準備好的破布塞入他的嘴巴,只剩下嗚嗚的聲音。
「就為了一個儲君之位,就答應這等陰謀,呂如松,你不僅壞你還蠢得要死!」
也的確挽回了許多局面。
不得不說,這一手很犀利,很精準。
但是,如今兩人,一個堅決否認,一個詳細指認,各執一詞,完全相反。
他的氣勢陡然一壯,「爾等可以消滅吾之軀殼,但吾之忠勇,百世千年,自有青史講述,自有後人評說!」
滿朝權貴和文武百官,終於在這一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蕭鳳山輕哼一聲,沒再說話。
「你休想!」
呂如鬆開口道:「正是黑冰台首坐玄狐。」
他的目光看向高坐龍椅上的東方白,和一旁垂簾而坐的德妃,神色恍惚,自打外孫出世,他幾乎所有的目標都是為了眼前這一幕,只可惜,這一切,已經徹底與他再無緣了。
身為丞相,他這番話可謂冠冕堂皇。
呂如鬆緩緩開口,為眾人揭開了當日那場深深迷霧之下的真相。
呂如松接著道:「當時罪臣已經嚇傻了,罪臣只想著兵諫逼迫陛下讓位,但沒想過要弒君啊!但是蕭鳳山卻說不慌,他早已想到了替罪之人,這時候,罪臣才知道他早已經悄然將秦思朝帶在了軍中。可笑那秦公子以為他還能執棋天下,為蕭鳳山出謀劃策良多,沒想到事成之後,將他帶進帳中,卻是為了頂罪。」
他重重磕頭,「罪臣一念之差,鑄成大錯,自知罪無可恕,不敢求饒,禍及滿門,願一死以謝天下。然英國公一脈,世代忠良,歷代先祖皆為國流血盡忠,罪臣請太后、陛下留下英國公之爵,罪臣及本家百餘口自當赴死以贖罪孽!」
夏景昀看著呂如松,冷冷道:「你有何罪?」
好好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今日怎麼犯這等倔呢,看不清形勢嗎?
若是他呂如松依舊如蕭鳳山那般,你怎麼下得來台啊!
在眾人的提心弔膽間,和蕭鳳山形象如出一轍的呂如松被禁軍將士帶進了殿中。
是啊,都這樣了,又怎麼能輕易改變做法呢?這不是徒增笑料嘛!
雖然這場庭審已經快變成笑料了。
在場的朝臣們卻有些坐不住了。
台階前的案几旁,夏景昀淡淡一笑,「無妨,蕭鳳山雖狡詐陰險,但世間自有公道,審案之事,便是要他們的證詞之中,抽絲剝繭,拼湊出事實真相以令世人信服。我們身居朝堂而撫天下,困難險阻比這多的數不勝數,區區小事,豈有半途而廢之理!」
雖然說起來也已經可以結案,但若要達成那個堵住悠悠眾口的目的,還是差了不少。
「此事說起來,還要到四個多月前。」
呂如松抬頭看著夏景昀,在他平靜的面容下,認命般地閉上眼睛,顫聲道:「罪臣勾結蕭鳳山,於罪臣之軍營中弒殺先帝,而後扶持太子登基,攫取大權。在陛下撥亂反正之後,更是利慾薰心,不顧黎民蒼生之重,不顧先祖教化之言,妄動刀兵,意圖反攻中京,逞凶揚威,罪大惡極。」
說到這個份兒上,呂如松已經拋下了所有的尊嚴和念想,只求保住祖宗基業,聞言木然道:「罪臣當時自然是不信的,但是玄狐為罪臣分析,他們會在四象州煽動一場叛亂,然後想辦法推動罪臣領兵出征。因為叛亂之地離龍首州很近,蕭鳳山作為陛下的心頭之患,陛下必然會設法讓罪臣趁機擒獲蕭鳳山回京。而後讓蕭鳳山配合,便可設局囚禁陛下。」
「若是老軍神尚在,一言可安社稷,罪臣自然不敢行此險事,但老軍神已死,罪臣思慮整夜,自覺能斗得過蕭鳳山,便最終同意了他的提議。」
「回京之後,我等在城外駐紮,陛下果然決定親自前來軍中。因為不願意背負一個薄情寡義的名聲,陛下沒有大張旗鼓,而是在他十分信任的玄狐和黑騎的帶領下,趁夜來了軍中。」
曾經的皇帝,如今的階下囚,當他站在殿中,看著龍椅之上的東方白,眼中閃過了一絲怨毒。
「罪臣呂如松,叩見太后、陛下!」
「先帝駕崩,早有公論。秦逆已經伏誅。」
至於起居郎和各衙門書記員,更是齊齊興奮得運筆如飛。
「世人皆知罪臣當時一心所念,便是紹兒能繼承大統,故而此信的確切中了罪臣心中之憂。在那之後,便不時有密信送上,信上多言隱秘之事,件件加重了罪臣之憂患。罪臣命人想去探尋送信之人,卻屢屢無功而返。也因私心,未曾稟明陛下。」
在場群臣再度傻眼,這就招了?
這麼簡單?
夏景昀依舊是那副不喜不怒的表情,「當日到底發生了何事,你且當堂招來!」
群臣瞬起的議論聲中,夏景昀問道:「那人是誰?」
「罪臣告退。」
而偏殿之中,蕭鳳山瞪大了雙眼,不住掙扎著,口中發出絕望而不甘的嗚咽。
但內里的心思也很簡單,這事若敗了,對朝局並無太大影響,卻會嚴重打擊夏景昀的權威。
轟地一聲,朝堂之上仿佛陡然炸開一團聲音。
不多時,一身囚衣的東方明被帶了進來。
「呂如松,你世受國恩,為何竟有此等禍心!」
而此刻眾人看向夏景昀的目光便悄然有了變化。
而接下來的是太子了,他總不能不站在自己阿舅那一邊,而承認自己是個逆賊吧?
若是這樣,三個人中,只有一個招供,這也難以服眾啊!
就在眾人有些擔憂的時候,夏景昀又開口了。
果不其然,蕭鳳山冷笑一聲,「先帝駕崩,太子身為儲君,繼位自然是名正言順。倒是有些人,出身寒微,覬覦神器,一朝有變,不思忠君愛國,只謀一己私利,趁著朝中勇武之士為國平叛,安民剿匪,中京空虛之際,在京中起事,幽囚君王,竊取皇位,如今更要顛倒黑白,以篡逆為忠勇,以忠勇為篡逆。今我蕭某落入爾等之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若想使蕭某向爾等逆賊俯首,萬不可能!」
但當他的目光移到夏景昀那張平靜的臉上,就如同一個冰冷的惡魔一般,瞬間讓他心中只剩下了恐懼。
一旁的起居郎瞧見這陣勢,聽見這言語,跟雛兒瞧見花魁一般,激動得不行,奮筆疾書,手都快寫出殘影了。
他在中樞的權威,也可以得到徹底的加強。
「好。」夏景昀點了點頭,「將他帶到一旁,讓他聽聽他的同夥怎麼說。」
他們看向夏景昀,看似平靜的眼神中,藏著焦急、等待、幸災樂禍等各種情緒。
夏景昀開口道:「先下去吧!」
呂如松顫抖著起身,又哀求地看了夏景昀一眼,在兩個禁軍將士的攙扶下,走出了殿門。
「如若陛下不上鉤,則罪臣亦能得一軍功,為紹兒爭奪儲君加碼,並無損害。如若真的事成,太子如願登基,罪臣手握數萬雄兵,且在軍中影響力極其不俗,老軍神既死,罪臣憑藉在軍中的威望,便能讓太子不敢妄動,需得遵循當日約定。至於再之後的事情,玄狐說,那就由罪臣與蕭鳳山自己斗去,他只求脫身逍遙。」
「罪臣遲疑許久,終於決定赴約,待罪臣見到那人時,既驚且喜。驚的是那人的身份,喜的是若能有他相助,勝算便能大了許多。」
雖然如今眾人都知曉玄狐支持太子,如今早已被定為反賊,天下海捕通緝,但朝中群臣卻並不知道這背後的實情,如今聽聞,個個都大呼過癮,尖起了耳朵。
大殿之中的聲音仿佛被一下子抽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錯愕與沉默。
呂如松恭敬地趴跪著,微微抬起頭,祈求地看著夏景昀。
就像是高傲的將軍,不屑與手下敗將饒舌。
一個戰無不勝的將軍,一旦不敗金身被打破,便就只是一個普通將軍,不再可怕了。
萬文弼的話,如他預料般地引得了群臣的贊同。
夏景昀似乎還是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依舊不慌不忙地開口,「好一番慷慨陳詞,奸人多奇智,今日本官算是見識了。」
「想你先祖襄助太祖,為了國朝大業,浴血廝殺,你身為後人,竟行此等悖逆之事,你有何面目去見你九泉之下的先祖!」
龍椅上,東方白扭頭看了一眼德妃,德妃輕輕搖頭,東方白便又安坐下來。
「呂如松,為何不跪!」
「荒謬!」聽到這兒,一個大儒尚書忍不住開口斥責,「你也是世襲開國公,朝堂之中最頂尖的權貴!豈可聽信此等悖逆荒唐之言!」
投降了?
偏殿之中的蕭鳳山猛地瞪大了眼睛,旋即反應過來,「呂」
「他說,他可以作保,聯繫龍首州州牧蕭鳳山,而後設局囚禁陛下,而後逼迫陛下禪位於太子,太子便能順理成章地繼位,而後太子將罪臣外孫立為皇太弟。」
幾個禁軍將士倒是聽話,帶著蕭鳳山走到了一旁的偏殿之中。
「衛大人之言,本相卻並不認同。」
偏殿之中,聽著這邊的鬧嚷,蕭鳳山嘴角輕蔑地勾起,嘲諷之色溢於言表。
「人家早有預謀,你一介武夫,憑什麼斗得過人家?又蠢又壞,呂如松,你該千刀萬剮啊!」
這是?
而堂中眾人瞧著昂然而立的蕭鳳山,恍惚間,只覺得他身上的囚衣,枷鎖,都有種勳章熠熠的光芒。
「也只有他這個執掌天下密諜的黑冰台首座,能夠瞞過眾人耳目,將那些隱秘悄然送入罪臣府中。見面之後,玄狐便問罪臣,眼下膠東郡王在儲位爭奪之中已是遙遙領先,問罪臣怎麼辦?罪臣便說,他既然將罪臣約出來,想必已有辦法。他便提了一個辦法,瞬間嚇得罪臣魂飛魄散。」
「到了軍中,陛下也直接提審了蕭鳳山,但當我們撕下偽裝,露出真面目之後,陛下卻沒有半分妥協,堅決不同意禪位太子的做法,並且伺機意圖逃出中軍大帳。」
陣陣怒罵,從朝臣們的嘴裡或真心或偽裝地喊出來,朝堂之上,瞬間一片鬧嚷。
眾人齊齊看向這位曾經的儲君和皇帝,想看他將以怎樣的姿態,說出一段怎樣慷慨激昂的話,對抗朝廷潑來的髒水。
「肅靜!」
衛遠志硬著頭皮出列,直接道:「建寧侯,這些逆賊能行那等罔顧人倫大道,君臣大義之事,皆是窮凶極惡,狡詐陰險之徒,如此堂皇而審,勢必不會認罪伏法,而其於公堂之上,胡言亂語,蠱惑人心,更有顛倒黑白之患。依本官之見,不如歷數其罪,昭告天下,而後論罪行刑即可。此亦為古法,不失朝堂顏面,更無後患啊!」
「蕭鳳山偽造了事發現場,然後便叫來帳外士卒,說是秦思朝弒君。再之後,罪臣便領兵入京,叫開城門,叫上中樞諸公,一起擁立了還被幽閉在東宮的太子殿下。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約莫過去了月余,當時夏郎中已經去了龍首州,罪臣又收到了一封來信,說是陛下有意立德妃娘娘為後,這幾乎是立儲的前兆了。而後宮裡果然生出傳言,而陛下卻也沒否認此事。這讓罪臣愈發擔憂。」
「就在這時,傳來了老軍神仙逝的消息。就在老軍神死後的第二日,寫信之人便約罪臣見面。」
「當時春闈剛剛放榜,夏郎中連中三元,得中狀元,而後又一日三遷,恩寵無以復加。一天夜裡,有人將一封密信送到了罪臣府上,罪臣打開一看就驚了。密信上說,如今之時,陛下偏愛德妃娘娘,偏心膠東郡王,膠東郡王外有夏公子領著一眾朝臣勢力漸起,內有德妃娘娘寵冠後宮,問罪臣之外孫前路在何方,該如何自處?」
朝堂之上,一片啞然,旋即生出了一陣陣滔天的怒意。
就在這一片眾目睽睽之下,東方明膝蓋一軟,撲通一下跪了下去,哭喊道:
「這都是我阿舅的主意,父皇也是他親手殺的,我整夜都在東宮,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滿殿俱驚,啞然無聲。
偏殿之中,蕭鳳山目眥欲裂,怔了良久,而後釋然般仰頭,閉上眼睛。
雙目之中,流出兩行血淚。(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