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三寸之舌,一詩之威
塗山的山腰上,一道風從光禿禿的枝丫中吹過,無趣地路過這些木訥的林木、山石,俯衝向山腰的那一片田舍,想要參與進這些生動的人的談話。
但只可惜,被屋牆所阻,只能從門洞中偷聽。
已經見到了人坐在了屋中,夏景昀自然不可能像先前在門外那般囂張跋扈,重新起身,恭敬拱手,「學生方才之言,有虛張聲勢之嫌,亦有誇大其詞之意,三位先生請見諒。」
「更何況,此事即使被學生說中,亦非什麼齷齪心思。正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諸位先生學貫古今,才絕當世,尋機以為萬世師,合情合理,並無不妥之處。」
「至於學生為何而來,想來在學生遞上名帖的那一刻,諸位先生心頭已有答案。」
一番話算是將三人的問題都回答了,而在這一番話後,三人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了些變化。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說得好啊!」
「德妃能有你這樣的義弟,是她的福分。」
「不過,工於心計,妄言逞威,實非純良君子所為。」
夏景昀心頭對這種話不以為然,能走到高位之上,能在官場這大染缸之中,為朝廷百姓做一番實事成就一番功業的,哪個心眼子少了。
真要像你們吹捧的那些個純良君子,早給人玩得不知道怎麼死的了。
只不過如今人在屋檐下,他自然也不會去跟人辯經,立刻老實認慫,「先生教訓得是,非常時刻,學生心亂,望先生恕罪。」
「你也無需如此,伱非我三人門下,如何行事自有你之說法,我等若憑藉所謂士林聲望來壓你,豈不更非君子所為?」
「你今日前來,是為自己,還是為了他人?」
對方主動將話題拉進了正題,正合夏景昀之意,他立刻道:「學生今日前來,正是為了膠東郡王而來,希望三位大儒能給他一個機會,令其向學之心不至於熄滅,仰慕君子而濟天下之志不至於受挫,學得一身經世濟民的本事,亦好更好造福黎民百姓。」
片刻沉默過後,三人開口了。
「非是我等不能多這麼一個學生,實是世人皆知,這不僅僅是一段師徒之事。」
「並非我等對德妃娘娘有何意見,傳言她溫良賢淑,行事大度有方,我等亦曾覺得,在後宮之中,她無愧那個德字。但此事太大,非等閒可決。」
「此事斷無可能,夏公子請回吧,好生準備春闈,你若能搏下一個狀元,亦能壯其聲勢,無需我等。」
夏景昀抿了抿嘴,「三位先生之言,學生都明白,但是學生想問一句,三位真的沒有打算教導皇子乃至成帝師之意?如果三位先生真的絕無此意,那自是學生和阿姊痴人說夢,強人所難,那學生今日轉身邊走,打擾之失,改日再奉上厚禮賠罪。」
他頓了頓,言語依舊誠懇,「可若是三位先生本身就有此打算,打算擇一而教之,為何不能是膠東郡王呢?」
三位大夏如今最頂級的大儒再度沉默了。
活了大半輩子,他們自然聽得出,夏景昀這既是在為膠東郡王求情,同時也是在問他們要一個承諾。
如果不教膠東郡王,那麼就不能轉頭去教其餘皇子,尤其是那位跟膠東郡王有著直接競爭關係的臨江郡王。
當然,夏景昀的話他們也可以一笑置之,不管不顧,但不免會將夏景昀和德妃一系徹底得罪死了,這當中的得失就只有他們自己來衡量了。
過了一會兒,臨西先生率先開口道:「非是我等不願教授膠東郡王,而是此事背後,涉及皇權之爭,我們門人弟子,亦是一個個家庭,老夫行事須以穩妥至上,不可貿然行動,以免招來傾覆之危,日後身死族滅,恐悔不當初啊!」
晚林先生捻須道:「老夫記得,德妃娘娘之父,乃是觀鹿先生之弟子,觀鹿先生桃李滿天下,老夫亦曾以師禮待之,如今膠東郡王不拜入觀鹿先生之師門,而入老夫之門,恐為世人非議,老夫自當慎之。膠東郡王可於觀鹿先生之嫡傳弟子中,擇一而學,不失為一樁美事也!」
空壁先生緩緩道:「老夫之志,乃是在學問之道再攀高峰,潛心治學以成經典,為皇子之師,牽扯太多,本就不多的餘生恐多受此牽絆而失畢生夙願。」
臨西先生看著夏景昀,「夏公子,你也瞧見了,我等三人皆有重重顧慮,且皆不相同,難以調和,你就不要強人所難了。」
夏景昀卻忽然笑了笑,大袖一揮,「哈哈哈哈,三位先生,你們錯了!」
他看著三人,「三位先生之言,皆從己身出發,言及自身之顧慮和疑難,算是推心置腹,學生感動,首先在此謝過。」
「但是,也恰恰因為三位先生顧慮不同,我反倒覺得此事可為。」
「如果三位先生所言皆為一個問題,那便說明那一點是死穴,是一眼就能看見同時又無法解決之疑難。但偏偏三位先生的顧慮都不盡相同!這就說明了一件事!」
臨西先生皺著眉頭,「說明此事問題重重,困難重重,就如那千瘡百孔之屋,你修也修不起!」
夏景昀搖了搖頭,開始自己偷換概念的詭辯,「說明這些問題都不是什麼根本之難,不過是三位先生看待此事的角度不同,或者皆是從自身出發,未得見其全貌而產生的一點小小顧慮罷了。」
夏景昀做了一個五指張開的手勢,「我們何妨將格局打開一點,視野上升一些,從一個更高的維度來思考。三位先生學得一身通天學問,為何不能擇一皇子而教之,如若未來,他能繼承大位,諸位便是帝師,諸位之學,諸位之說,便是帝師之學說,可為萬世之師!」
「哪個讀書人不曾想過經世濟民,提筆安天下。此事若成,諸位之志,諸位之言,便可隨著一道道朝堂政令廣布天下,讓自己的政治理念貫徹至大夏疆域各處!以為天下萬民之師!」
「晚林先生之憂,在於師門傳承,您曾以師禮侍奉過觀鹿先生,感念其恩,如今又將觀鹿先生門人之後輩收入門下悉心教學,自是士林美談,談何門戶之爭。吾師為泗水州大儒蘇師道,師承觀鹿先生,為其高足,世人所共知,屆時再請他修書一封以正視聽,此事便無人可說。此憂自解。」
「空壁先生之憂,是擔心為皇子師,牽扯太多,無法著書立說,以慰平生之志。但您可曾想過,若得皇子之助,能多發動多少人手?能多搜集多少典籍?又能有多少便利?對您之志不僅不會有損,反而還會有長足之助力。更何況,您專心治學之風氣,便已然能為皇子樹立一言傳身教之榜樣,何憂之有?」
一通瘋狂輸出之後,夏景昀看著坐在最當中的那個老頭,
「至於臨西先生之憂,皇權之爭的確你死我活,貿然參與進去,確實也有身死族滅之風險。但其一,您本身便有巨大之影響力,您為皇子之師,便可為其如虎添翼,大增勝算。其二,在下有一法,可緩解此事。」
他笑著低聲開口,講述著自己的法子,聽得三人連帶著隨侍在旁的年輕人一愣一愣的,同時又頗有幾分豁然開朗之感。
說完,他長長地鬆了口氣,看著三人,「如此,三位先生可安心否?」
就在他以為此事至少可以勸服一個人同意之時,三位大儒卻齊齊安坐不動,竟還是沒有給出答覆。
臨西先生緩緩道:「夏公子,此事事關重大,我等需要謹慎行事,請容我等好生考慮些時日再做決定。」
夏景昀心頭忍不住一陣氣惱。
「諸位先生要謹慎,學生自是理解,可你們先前的行事,又真的謹慎了嗎?」
「德妃娘娘派人三次登門,都吃了閉門羹,在中京城傳得沸沸揚揚,已成士林笑柄,給她和膠東郡王帶來了多大的壓力,你們的謹慎又在何處呢?」
噴了一句,發泄了一下,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拱了拱手,「學生有些失態,請三位先生見諒。今日多有叨擾,學生這就告辭,希望先生有了結論之後,將結果遣人告知一聲。」
說完,果斷地行禮告辭。
三位大儒也都起身回了一禮,不論如何,夏景昀這一番表現還是讓他們有幾分刮目相看的滿意的。
看著他的背影遠去,其中一人開口道:「你們怎麼看?」
「有幾分道理。」
「但也有幾分勉強。」
「我等之顧慮,也並未完全打消。」
「那就再看看?」
「嗯,再看看!」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但很快又被人打破。
「先生!」
守門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過來,「方才夏公子離去之時,在草廬尋了紙筆,寫了一首詩,讓我獻予先生。」
說著就將手裡的一張紙雙手遞了上去。
臨西先生伸手接打開,瞄了一眼左右端坐的兩位好友,緩緩念道: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塗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晚林先生皺著眉頭,「此詩何名?」
「題西林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