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離別

  秦禹怔怔地看著姬玉,然後又懷著僅有的希望看向我,喃喃地說:「葉夫人……」

  我看著他,不為所動。

  他幾乎絕望了:「我這麼相信你,我什麼都跟你說……你怎麼可以欺騙……」

  「很抱歉,但是我可以。」

  一陣靜默之後裴牧率先爬過來搶過了刀送到秦禹手裡,他厲聲要求秦禹殺了自己。秦禹哭著搖頭不肯接刀,反而要裴牧殺了他。他們互相混亂地說著對不起,說著是自己害了對方,兩個人都滿臉淚水。

  姬玉抱著胳膊看著他們,笑意盈盈仿佛是在看一出有趣的戲劇。

  他從來喜歡站在幕後,最好那些被他絆了被他害了的人對他一無所知,我很少見他這樣主動地把自己暴露在自己設的局裡。

  他是真的很恨裴牧。

  當姬玉悠悠地說出還剩一刻時,刀子正好在秦禹手裡。裴牧哭著求秦禹殺他,甚至給秦禹下跪說如果秦禹死了他也即刻自盡。說著說著就往秦禹的刀上撲去,秦禹想要躲避的瞬間瞥到了姬玉輕鬆微笑的面龐,怔忡之下沒有躲開,刀刺入了裴牧的肋下血流如注。秦禹的臉上也染了血,滿手鮮紅。

  「哇。」姬玉鼓掌道:「裴先生,你成功地讓你的兒子變成了親手弒父之人。」

  他走近幾步,悠然把刀從裴牧的身體裡抽出來,一時間鮮血四濺。裴牧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而秦禹則悲慟地抱著裴牧大哭起來。

  「裴先生,你真的認為活著比死了好嗎?你的兒子將會永遠記得是他殺了你,會永遠恨我也恨自己,這一生如同活在無間地獄。恭喜你把你的兒子送進了無間地獄,真是位偉大的父親。」姬玉悠悠說道。

  裴牧聞言眼睛猝然睜大了,然後滿含著絕望和痛苦地看向秦禹,他不停地搖頭但是秦禹只是抱住他哭泣。

  裴牧最珍愛的是他的兒子,姬玉就要他親手毀了他。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說道:「所有傷害我的人,我會讓他們承受比我大千百倍的痛苦,在極度痛苦中死去,想到這裡我非但不恨他們,反倒有點可憐他們。」

  然後他笑著像來時那樣跟裴牧行禮,一套標準的燕國禮,最高等級的規格。

  「讓我們互相仇恨吧。再見了,裴先生。」

  裴牧斷氣的時候,秦禹已經哭幹了眼淚,像是被抽走靈魂的玩偶一樣呆呆地坐在地上。姬玉把他從地上拎起來走出裴牧的牢房,我把房門重新鎖好。

  秦禹還因為迷藥而手腳麻痹,他無神的眼睛看著姬玉,說:「你不殺了我嗎?」

  「我說了,你殺了你父親,我就放了你。」

  秦禹低低地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他把秦禹丟進門外早已準備好的馬車裡,說道:「我隨時歡迎,只要你有能力我歡迎你來殺我。只不過你要想清楚了,我是報仇你也是報仇,如果我做錯了那你也就錯了,如果我是對的那麼你又為何要殺我?」

  他靠近秦禹幫他把臉上的淚擦乾淨,笑著一字一頓道:「總之,在你決定復仇的那一刻就該明白,我們沒有什麼不同,你有多討厭我,就該多討厭自己。」

  秦禹的臉色一片蒼白,姬玉笑了笑,叫車夫打馬離去。

  秦禹應該會被送到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暮雲,他將再難找到我們。

  從此之後,他在這個世上再無親人,孑然一身。

  當馬車消失在我們視線里的時候,姬玉那近乎於瘋狂的笑容終於慢慢消失。我們回到葉府時,姬玉好像被門檻絆住了,他搖晃了兩下扶住旁邊的門框,站在原地安靜了片刻。

  我走到他身邊扶住他的另一隻手,他轉過臉避開我的目光,輕聲說:「走吧。」

  然後他鬆開了門框,像往常一樣不急不慢地往前走著,踏著月光下反映著一片清輝的石板路,一切看起來都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他的手,冰涼至極。

  第二天暮雲再次下起小雪,牢里傳來消息說秦沐自盡。

  這一局終於走到盡頭,我們要離開暮雲了。

  我們去向莫瀾辭行。莫瀾緊緊地抱住我,她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能紅著眼睛叫我多保重。楊即在一邊沉默地看著我們,我們給他添了這麼多的麻煩,若不是他真的是寬厚之人,此刻恐怕恨不能趕我們走了。

  我們走的時候葉府里的人也都為我們送行,到了最後他們都稱我為夫人。不管葉府的人知道多少真相,我都一直扮演著夫人的角色。方媽眼裡有淚,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上因為長年的勞作有了繭子。

  這麼多日子裡,我和方媽幾乎形影不離。她的年紀幾乎可以做我的母親,一直對我照顧有加,年夜飯也是最捧我場吃得最多的一個。但是我也知道她是姬玉的人,參與了這個局。

  從頭到尾,直到送行,我也沒有把她對我的好當真。

  她啞著嗓子說道:「夫人。」

  「你可以叫我九九。」我輕輕笑著說道。

  方媽抬眼看我,顫顫地喊我:「……九九。你……你要過得開心點兒啊。」

  我愣了愣,然後點點頭。

  韓伯從頭到尾也沒有說什麼,我上馬車之前想起來,對韓伯說:「聆裳給您做了新的棉襖,過段時間應該就寄過來了。」

  他驚訝地看著我,目光閃爍然後應下。

  最後一個分別的人是宋長均。

  我們一同乘馬車到城外,宋長均與我們不同路,出了城便要下車向他要去的方向。

  我在長亭里同他道別,姬玉很有眼色地站遠了,讓我們兩個說話。

  在這裡遇到他是我沒有想到過的事情,想來這輩子很可能都不會再遇見了。

  宋長均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道:「我連累你了。」

  是我利用了你。

  我笑笑,搖搖頭:「長均哥哥,何必如此客氣。」

  他笑起來,好像想起來什麼往事。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才三四歲,尤夫人讓你喊我長均哥哥,你一直往她身後躲。這麼一晃都要二十年了。」

  他說著說著,似乎有些猶豫,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也看著他,只是笑不說話。

  他終於問了,他問我:「尤夫人有沒有跟你提過……我父親?」

  我搖搖頭,說道:「從來沒有過。」

  宋長均好像鬆了一口氣,卻又好像有些難過。我對他說:「長均哥哥,如果你覺得抱歉的話,就把我寫到史書里吧。只要寫下我的名字,姜酒卿就好。」

  他的父親,我的師傅,齊國前太史令大人告訴我,留在史書里的人永遠不會死去。

  他點頭應下。

  最後我們像真正的兄妹那樣擁抱,然後道別,說著明知道永遠不會再見的再見。

  我目送他離去,挺拔的身影,一身青衫慢慢消失在蜿蜒小路的盡頭。這是個真正善良的人,善良卻不算聰明,但也很好。只要別遇見我和姬玉這樣的人就好了。

  雖然表面上我們幫了他,但是他被人擺布還以為別人是真心,那很悲慘。

  我的母親尤夫人喜歡同我評說各位夫人大人,後宮前朝凡是她見過的都被她說了一遍。

  唯獨沒有說過宋長均的父親,前太史令大人。

  我曾以為母親一生沒有過愛情,直到她死前她才對我說,她愛上過一個人。但那是不合時宜的愛情,沒有結局的迷戀,她不甘心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穩日子,所以從未將這份愛宣之於口。

  ——可是我現在想,要是有下輩子,真想再見到他。

  ——我不後悔,但是有點遺憾。

  她在彌留之際笑著說著,我很少看見她這樣笑,滿懷愛意和懷念。

  她還說,總有一天我也會遇到這樣的人。

  我大約是應劫了。

  「你在想什麼呢?」姬玉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我轉過臉去看他,他終於揭了那□□,露出暌違已久的俊朗真容。

  他可真好看啊,每次看到他我都會有這樣的想法。

  「沒什麼,只是一些往事。」我說道。

  他笑笑走向馬車,我於是就走在了他的身後。他又走得很快了,現如今我不再是他的妻子,他也用不著刻意放慢速度等我。不用拉著我的手,裝作深情款款。

  「我還有用處嗎?你不殺了我嗎?」我問道。

  他的步子停下來,回頭看我,眼裡陰雲密布。

  我想我有理由懷疑,他從最開始找我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局。他說我聰明,可他也不見得需要多麼聰明的幫手,明明他自己已經足夠縝密了。如今局成了,我知道他那麼多事情,他還有必要留著我麼?

  「阿止,你從不相信我。」他嘴角微彎,眼裡卻沒有笑意。

  我也笑笑,說:「我不覺得我有理由相信你,公子。」

  溫柔幸福的夢境破滅得真快。

  葉郎,九九。

  姬玉,阿止。

  一切回歸原位。

  姬玉看著我的眼睛,我也看著他的,我們都足夠氣定神閒,目光交纏如同軟繩相絞不露鋒芒,卻也寸步不讓。

  我們乘車一路朝趙國去,估計要十幾天才能到達趙國王城,白天趕路夜裡便寄宿在店家。

  住店的第一天夜裡,我不知怎的睡不安穩,迷迷糊糊醒過來聽到隔壁姬玉的房間有響動,便點燃燭台去他的房間查看。

  他的房間像往常一樣即便是他已經入睡了依舊亮著一盞燈,房間裡的光線昏昏黃黃,照著他影子的輪廓也是模糊的。他口中好像說著什麼,但是我聽不清楚。於是我把燭台放在桌上走近他的床邊,這才發現他皺著眉頭額頭上全是汗水,身體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好像在什麼束縛中掙扎似的。嘴裡的話依舊含糊不清,不知道說什麼。

  大約是做噩夢了吧。

  我於是坐在他床邊,推推他的肩膀:「公子,公子。」

  姬玉不為所動,他的手絞緊了床褥,但就是不肯醒來。

  我加大力氣推推他的胳膊,也稍微提高聲音:「姬玉,你醒一醒。」

  他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氣之大痛得我吸了一口氣,想要掙脫卻掙不出來。他還閉著眼睛陷在夢裡,好像已經被層層夢境束縛在黑暗深處,無論我怎麼喊他他也無法醒過來。

  做噩夢的話,一般都會嚇醒吧,他怎麼醒不過來呢?

  我聽見他好像又在說話,便俯身過去聽。他蒼白的嘴唇張張合合,我終於辨認出他微弱的聲音是在說什麼。

  救我。

  他在說「救我」。

  絕望又卑微的,如同幼貓一般輕微的聲音。

  我怔了怔,抬眸看著他。昏暗的燈光下,他皺著眉毛,眼皮細細地顫抖著,頭髮被汗濕了有些凌亂地貼在他的額頭上,他看起來就像一張潔白的薄紙,輕輕一戳就會破掉。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吻了他。非常非常輕的一個吻,那麼一瞬我感覺到他嘴唇的溫暖乾燥,和他因噩夢而紊亂的鼻息。

  有點癢,還有點酸澀。

  但凡他還有意識,都不會對我說出「救我」這樣卑微的詞,唯有這樣的時候我才有勇氣親吻他。

  我用袖子擦擦他汗濕的額頭,輕聲說道:「阿夭,別怕。」

  「阿夭,那是夢。」

  「阿夭。」

  我一聲一聲輕輕地喊著他,他的眉頭慢慢地放開,緊繃的身體也一點點鬆了。他仍然沒有醒來,只是那噩夢似乎也不再糾纏於他。

  不過他抓住我的手卻一直很緊,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開。我掙脫幾次無果之後,乾脆就放棄了。

  白日裡舟車勞頓我也很疲乏,趴在床邊既冷又無法安睡。我看他的床十分寬綽,索性就睡在了他旁邊。至於他早上醒過來要如何怪罪於我,我也無暇顧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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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玉——嘴炮王者,顛倒是非技能+1

  姜酒卿——嘴炮鑽石,輔助技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