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扉

  一片黑暗中其他的感覺就變得異常靈敏,姬玉那邊的沉默也顯得異常漫長。半晌他輕聲笑起來,我朝他出聲的方向扭過頭去,仍然一團黑色的影子什麼也看不見。

  他漫不經心地說:「你有什麼依據?」

  「我們是不是該想想怎麼出去?」

  「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他的態度相當從容,我嘆息一聲,握住他的手腕說道:「你從來也沒有醉過,每次飲酒歸來身上雖然有酒氣,但是吐息卻沒有多少酒氣。」

  「可能是含了化酒氣的花果。」

  「但暮雲人可沒有這種習慣,以你的細心要扮演一個商賈,哪裡能有這種貴族做派?只能說是你原本就不飲酒,無論是作為姬玉還是葉思臣,你應該用某種方式換了酒吧?」

  「那百毒不侵呢?」

  「我只是猜想,因為每次你用毒粉的時候都沒有服用解藥。當然也可能是我沒看到,後來你給了我防身用的毒藥,為了驗證我就給你下了毒。」

  對面一陣靜默,我能猜想到姬玉現在無話可說的表情。

  我於是笑笑說道:「你一點兒事兒也沒有,我準備好的解藥也白費了。那之後我才確信你百毒不侵。」

  「至於你怕黑,也是猜想。你每次入夜之前就會點燈,睡覺都要留一盞火燭,之前我們在野外生火的時候你也不會離開火堆太遠。」

  「或許我只是喜歡亮堂一些。」

  「可是你的脈搏現在跳得很快,我們被埋了這麼久你整個人還是很緊張,在寂靜無聲的時候尤其明顯,這不是因為你怕黑麼?」

  「……」

  「至於韓伯,他身上的荷包是聆裳的繡工。我曾看過他的帳簿,他使用燕國的記數方式,這應該並非巧合。」

  姬玉這段時間讓我跟著韓伯學理帳目,我便發覺姬玉還有許多暗地裡的產業放在像韓伯這樣的人手中,那些是什麼人呢?為何對姬玉如此忠誠?

  當年燕王室血脈因瘟疫死絕,是韓丞相意欲奪權篡位結果挑起燕國內亂,三大家族韓氏馮氏杜氏各自為戰,結果被各國聯合趁虛而入徹底滅了國。當時各路諸侯打的是為了匡扶正義的旗號,燕國亡之後就將篡位的韓氏一族全滅。

  只是當時討伐的諸侯太多,各懷鬼胎,因為瓜分燕國的事情險些再打一仗。後來周天子出面調停,將每個諸侯的利益都安排妥帖,這才避免一場大戰。也就是從那之後周收回了燕國三分之一的土地,周天子也名聲大噪威望甚高。

  燕國內亂時姬玉還在燕國做人質,那時姬玉已是燕國少宰,韓氏主家是保不了,保下一些旁系還是可以的。想來他這些暗地裡的產業,是交給當年他保下來的這些韓家人看管的。

  從燕國內亂開始到今天也有八年的時間,他應該在更早之前就布局了,這麼多的暗產,這樣龐大的一張資金和情報網,這些忠誠的僕人。怪不得他的遊說從未失敗,他的建議從沒失手,實際上他自己就擁有左右一場戰爭的力量。

  我遇到過這麼多人,君主,將領,臣子,也曾在他們中周旋,可我從沒遇見過一個像姬玉這樣可怕的人。

  姬玉哈哈笑起來,震動從他的胸膛傳到指尖再傳到我手裡,他說:「你這個人抓住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拼湊出全貌,就算是我不說的不想說的你也能慢慢猜出來,真可怕啊。我總覺得我們有一天會同歸於盡。」

  那就算是承認我的猜想了。

  「宋長均說他認識的姬玉公子愛飲酒,膽子極大,你又曾經中過絕息毒。為什麼現在會變得截然不同?」

  「……我們該想想怎麼出去了吧?」

  「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我把他的話還給他,並且補充道:「我們都被壓住動彈不得,只有等別人來救。」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能從指間感受到他穩定有力的脈搏和緊繃的皮膚,像是被拉緊的絲綢上跳動著心臟。

  噗通,噗通。

  噗通。

  「你知道我中過毒,然後解了兩年的毒。」他緩慢地開口。

  「嗯。」

  「解毒時我曾經失明過。」

  「……你失明了多久?」

  「一年。」

  「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毒解便復明了。拜這絕息之毒所賜,自此之後我不喜黑暗,百毒不侵,也不適宜再飲酒。」

  他說得很輕鬆,好像那只是一些稀鬆平常的舊事,只是他的皮膚一直緊繃著從未放鬆。

  我們之間有片刻的安靜,塵埃的味道瀰漫在這個逼仄矮小的空間裡,令人感到難以呼吸。我輕輕嘆息一聲道:「還沒有人要救我們,我們不會真的死在這裡吧。」

  「那也實在太荒誕了。」黑暗裡他的笑聲響起來,說道:「我對這個要和我死在一起的人還一無所知。前幾天我遇到宋長均,他跟我說雖然他從小和你一起長大可是也不了解你,自從你母親過世之後就沒人能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笑笑:「我不像你,我沒有什麼秘密,你想問什麼就問好了。」

  似乎是因為我太輕易地鬆口令人驚訝,又或許是問題太多無從問起,他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她又為何故去?」

  這個問題就有些遙遠,我腦海中依稀浮現出那個明媚愛笑的婦人,她總是一聲聲地叫著我九九,能把我的名字叫出高低不同的音律來。

  「她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她的一生都掌控在她的手中。」我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回憶著她的生平:「她是孤兒,小時候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過得非常艱難,最大的願望就是擺脫貧苦,過上安穩悠閒的日子。於是她努力成為小有名氣的伶人,接近父皇,如願被納為如夫人。默默無聞遠離爭鬥,在後宮過著她想要的安穩日子。即便是最後生病的那段日子她也是幸福的,在我七歲那年便病故了。」

  我的母親其實很聰明,常跟我評說後宮夫人們的各色手段,一向是很準的。或許她可以爭一爭,只不過她不想罷了。

  我的母親相信人各有命,除了臨死時囑咐我去接近期期以求被王后撫養之外,對我沒有什麼別的關照。她一生里最愛她自己,為了自己而活,從沒有依靠過誰,既不貪婪也不慈悲,活得非常瀟灑。

  姬玉悠悠開口:「你就沒懷疑過你母親的死亡,究竟是不是真的因病而死?」

  「我的母親出身伶人,她的身份在宮裡眾位夫人之中是最低,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父王又極少寵幸於她。這樣的夫人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以至於她的死沒有一點風波。後來我暗自調查過,她沒有可以被害的理由,沒有威脅到任何人,甚至連被利用的價值都不大。若是想要恨自然也有可以恨的,譬如那日姍姍來遲的太醫,譬如從不曾關照母親的父王,譬如我們那間背陰潮濕的房間。可恨這些又有什麼意思?若是不想恨自然也就不恨了。」

  「你這麼說,好像你一直以來都過得很好,誰也不怨。」

  幼年喪母,及笄時國破家亡,婚約被廢,與姐姐一起顛沛流離繼而分散,又被人下毒威脅做婢女。如此看來我的日子可能很難更糟糕了。

  「我好像一直都過得不好,但是實在是沒有誰好埋怨,從小便是如此。」

  讓人絕望的是,所有那些艱難困苦徹骨之痛,那都不是誰的錯。翻來覆去地看唯有一句輕描淡寫的時運不濟。

  你之所以蒙受苦難,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我大概是,運氣不太好吧。」我輕輕笑著說。

  他那邊安靜了很久。

  我想我過於涼薄,居然讓同樣冷酷的他也震驚了。

  「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他輕聲笑笑:「你經歷的一切在你看來就只是生存鬥爭。你多像你的母親,永遠把自己掌握在手中,從不失控。」

  我母親的一生雖然不能說順遂但也得償所願,若是像她這般也很好。

  姬玉的手放鬆地躺在我手裡,已經沒有最開始那樣緊張。我勾勾他的手指,問道:「那我可以問問你為何如此厭惡你的父親麼?他的名聲一向是極好的。」

  他低低地笑著,笑聲里有我第一次提起他父親時從他那裡感受到的嘲笑。或許是對黑暗的恐懼卸去了他的偽裝,又或許是因為生死難料,他第一次和我說起他的事情。

  「這位周天子一面表演善良,一面從小教導我善良仁義為假,利益利用為真。世人全是身世,才能,性格,品性的疊加,只要懂得利用和操控,就可以把任何人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處事就好比是行商,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要想著怎麼把它成倍地賺回來,你犧牲的每一點利益都要為它鋪好回頭的路,擋路的人或事皆為螻蟻。」

  「你覺得我不善良,他可要比我惡毒百倍。更可怕的是他幾乎騙了所有人,我母親,兄長,姐姐和顧家兄弟,個個都信他愛他被他害了還無怨無悔,噁心透了。」

  周天子在諸侯間風評極好,便是再霸道的主君都得說一句,天子是真正的仁善禮義之君,是心懷蒼生的天下楷模。我從前只覺得他既能得這樣的名聲,也能得利,一度有重振周王室的氣勢,應該是個很有手段的君主。

  姬玉口中的天子,聽來要狠辣得多。

  姬玉輕聲笑著,慢慢說:「如果他們有你一半的敏銳也好啊。像你這般聰明的人,肯定不會相信他。」

  語氣也並沒有非常傷感或者憤怒,只是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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