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顧零

  火焰跳動著偶爾傳來焦味,讓人想起爐灶,火爐,所有平常的人間煙火。

  活著真好,我靠著姬玉寬闊的後背,這樣想著。

  「一會兒他們來了多半不會對我下死手,但是你就不同。刀劍無眼,你就不怕死在這裡?」姬玉轉著手裡的匕首說道。

  「我對你還有用,你怎麼會讓我死。」我淡定地說著,他在我背後低低地笑起來,悠然道:「太聰明了也不好,什麼都不怕。」

  我閉上眼睛,額頭貼著他的脖頸,柏木的香氣縈繞不去。我的腦子裡有許多紛繁的不著調的思緒,控制不住地蔓延開去,就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若我死了大約也是悄無聲息,黃土覆身,無名白骨。若屍骸能肥沃一方土壤,他日養育一片繁盛青苔野花,倒是也不錯。」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這番論調我倒是常聽,從你嘴裡說出來卻格外寂寞。」

  他的語氣很平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今日總是主動找我說話,可能是怕我不言不語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對他還是重要的,至少現在還不能死,所以他才會救我,才會抱著我逃命,讓我靠著他取暖。

  才會偶爾透露出一點真真假假的溫柔。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姬玉拿起一片葉子開始吹曲子。我不懂音律,只覺得這是很安靜輕快的調調,僅僅是一片不大的葉子在他的一雙薄唇之間,就可以發出各種各樣優美的聲音,甚至是悠長的轉音。

  很好聽。

  就像阿夭彈過的那些曲子,每一首都很好聽。

  在他的吹奏聲中,有腳步漸漸靠近,在距離我們三十米左右停下。我坐直了轉眼看去,那些圍了我們一圈的隱隱約約黑色身影仿佛要融進黑夜裡。

  我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著,他們也不舉火把來,些刺客的夜視能力應該是很好罷。

  姬玉停了曲子,笑道:「好久不見,甚是想念你,顧零。」

  一個黑影從深沉的黑暗裡慢慢走出來,正是我見過的那個英武高大的男子,那張英氣卻總是憤怒的臉龐,他左手之中劍已出鞘,閃著銀光。

  「想念?一個次次逃走的人,我可看不出你想念我。」他冷笑著說道。

  「若我不逃你便要殺了我,我怎麼可能不逃?」

  那男人咬了咬唇,似乎十分不忿:「誰說我要殺你了?早跟你說了千百次,天子只是要我帶你回去,從未讓我殺你。你年少時叛逆也就罷了,怎麼到如今還這麼不懂事,非要一直與天子作對?若天子真與你翻臉……」

  姬玉笑出聲來,原本只是低低地笑著,好像忍不住一般越來越大聲。

  「你真是……一點兒沒變,和你哥一個樣子,我父親說什麼便信什麼,一輩子愚忠。」

  顧零目眥欲裂,他脫口而出:「你也有臉提我哥!我哥……」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仿佛有口氣卡在那裡橫衝直撞。可他最終也還是沒有說下去,沉默了一會兒,跟姬玉說:「姬泊言,鬧夠了沒,跟我回去。」

  姬玉,名泊言,單字一個玉。能稱他為姬泊言的人,應該同他非常親近。

  我看著身側的姬玉整整衣服站起來,說道:「顧零,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把我的婢女送到最近的地方治病,她被你傷得很重。」

  顧零愣了愣,我也愣住了。顧零既然了解姬玉,總不至於相信他是個這麼善良的人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果然懷疑道:「你又在耍什麼把戲?」

  「怎麼,我答應跟你回去你還不滿意?」姬玉從容答道,邊說著邊往顧零那邊走,顧零立刻後退戒備地看著他。姬玉笑起來,張開手臂:「我什麼都沒拿,此時無風,便是我手裡有毒也蔓延不開。」

  見顧零還是不信,姬玉便取了髮帶,走到我身邊:「阿止,幫我個忙。」

  我站起來,他便把雙手放在身前,讓我幫他把雙手綁在一起。然後揚起被我綁住的雙手,笑得無害:「我雙手都被捆住了,你總放心了吧。」

  顧零看了他半天,沖自己的同伴招招手,試探著靠近。一直到站在姬玉面前的時候,姬玉仍然沒有出手的意思,顧零稍稍鬆了一口氣,嘆道:「你要是早點……」

  他話音未落忽然像是被一股大力拉下去,半跪在姬玉面前。顧零臉色白了一半,轉眼看去其他的人也都同他一樣滿臉痛苦匍匐在地,仿佛身上壓了千鈞之力不能起身,痛苦□□著。顧零慌忙地搜尋著原由,直到看到插在火堆旁的「夢死」,和手握著夢死,血流在刀刃上的我。

  顧零的瞳孔一陣緊縮:「千鈞之陣?奇門陣法……你還在弄這些……」

  「歪門邪道?不弄怎麼贏得了我父親這樣的正人君子呢?」

  姬玉從容解開手上的髮帶,松鬆手腕。他在我們周身十米的範圍之內畫了陣法,以我為陣眼夢死為啟動媒介。一旦顧零他們靠近我們十米之內便用夢死沾我的血插在陣中,便可發動。陣中之人除了他和我之外,所有的人立刻身負千鈞之力不可動彈。

  此前我也從未聽說,姬玉公子居然精於奇門陣法之道。

  「我想問你借匹馬,按你的習慣,馬應該拴在距離這裡百米的地方吧。南邊還是北邊?你下午去北邊尋我,回去發現同伴被殺那麼再出發追我應該是從南邊來,馬是在南邊吧?」

  「姬泊言!你有種拿劍我們交手!」

  姬玉笑起來,搖搖頭:「果然在南邊,你這表情還是藏不住事。交手就不必了,我甘拜下風,感謝顧兄贈馬。」

  姬玉從我手上拿回匕首,優哉游哉地數了一圈趴在陣法里的人,除了顧零之外還有七個人。姬玉抬起其中一人的下巴劃開了他的喉嚨。

  那人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瞳孔放大,鮮血噴涌而出蔓延在整個陣法之上,姬玉先前畫的那些符咒更加明亮起來。姬玉滿意地笑笑,一連劃了三個人的喉嚨,整個陣法亮如白晝的時候他才收起匕首,說道:「這樣就夠了,陣法能持續一天左右,顧零,安心休息吧。」

  「姬泊言……你這樣……」顧零的手握成了拳頭,他怒吼道:「你學這麼邪門的東西,這會折損你的身體的!你……」

  姬玉恍若未聞,轉過身正欲同下午一樣把我抱起來,卻聽身後顧零一聲大喊:「阿夭!」

  我離姬玉的眼睛很近,在「阿夭」被喊出來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緊縮,虛浮的笑意碎成一片波濤洶湧的海,裹挾著深刻的恨意瘋狂起伏。他放開我,慢慢回過頭去看向顧零,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還帶著笑的聲音。

  「顧零,我有沒有說過不要再叫我這個名字。你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你麼?」

  我走到姬玉身側,半跪於地的顧零嘲諷地笑了,再開口聲音就悶悶的:「你當然會殺我了……我問你,三年前我哥突然中毒身亡,是不是你……」

  「是我做的。」姬玉輕描淡寫地說。

  顧零並不意外,他咬咬唇,勉力抬頭看著姬玉,眼睛都是紅的。

  「為什麼?」

  「因為他殺了我的兄長。」

  「那是因為太子殿下謀逆不成還要刺殺天子,顧漆不得已才出手的!護衛天子是顧漆的職責所在,即便他與太子是至交,也不能由著太子殿下行刺天子啊!」

  姬玉看著顧零,眸色一片深沉的黑色,如同暗無天日的無間地獄。他幾不可聞地笑了一聲,說道:「不得已?苦衷?這世上哪一個人沒有不得已,偷騙的為了妻兒飽腹,殺人的為了報仇雪恨,誰生來就愛做壞人?若是害人的因為有了苦衷便可原諒,那這世上便沒有不可原諒之事了。」

  他蹲下身去與顧零平視,笑得越發溫柔:「你也知顧漆是我哥哥的至交,被自己的至交所殺,我哥哥死的時候該多絕望啊。我哥那麼一個愚孝的人,跟他說了多少次要防著父親都不聽,死前好不容易積攢一點點勇氣去找父親去討個說法,還被他設計害死了,你看看他這一生,多荒唐啊。」

  「天子如此疼愛太子殿下,怎麼會設計……」

  「顧零,你信父親不信我,挺好的,你也別信我。顧漆有他的苦衷,但我不原諒他,所以你也別原諒我。不過奉勸一句,別把父親想得多好,你知道為什麼每一次你來抓我都抓不到,父親還依然讓你來抓我嗎?因為他知道你不忍心殺我,等你失敗的次數多了覺得辜負了他而愧疚的時候,總有一天他一聲令下,你就不能再拒絕。他也很清楚即便我知道這一點也不會殺你的,因為我姐姐曾經那麼喜歡你。」

  顧零突然起身抓住姬玉的領口,這樣的動作就讓他汗如雨下,他斷斷續續地說:「你……你住嘴!休要……毀她清譽!」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他一把推開顧零,笑得不能自己,笑出了眼淚。

  「清譽?她都死了!你還在這裡說什麼清譽?我姐姐怎麼就……喜歡上你這麼個懦夫!」

  顧零倒在地上,他好像哭了,又好像是被陣法壓得喘不上氣來。

  他說:「你去燕國那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姬玉居高臨下地看著顧零,他慢慢平復著呼吸,直到那些瘋狂又重新被收拾好,藏在深深笑意背後。他平靜地說:「就像你知道的那樣,死了很多人。阿夭,也死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