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當季。
S市的某個海濱小鎮,隨著一聲鳴笛,一輛綠皮觀光火車緩緩停靠在站台邊。
滾滾熱浪中,下來了一個男生,莫過於二十多歲的樣子,身形頎長挺拔,白色的襯衣隨意地扎在休閒長褲里,背著一個包。
陽光刺得他眯了眯眼,他抬起手勉強遮住些光,大致看了看這個鎮的全貌。
小鎮不大,橙牆紅瓦或白牆灰瓦的民居錯落有致地沿山體坐落,掩映在翠綠的樹林裡,不遠處的大海波光粼粼,一些漁船正在波浪中飄蕩作業,空氣里瀰漫著絲絲大海獨有的腥咸氣息。
褲子口袋裡的手機堅持不懈一下一下地蹦著信息,沈穹朝終於願意把手機拿出來,點開了信息界面。
沈夕:沈穹朝,你下次再一句話也不說就跑到別的地方去,我就不幫你攔保鏢了!
沈穹朝發過去一個雙手合十的表情,大力誇讚他姐姐世界第一好,並且保證下次不會這樣了。然後得到了他姐姐的心軟和一長串囑咐信息
他這次暫住的地方是一個大學朋友的爺爺奶奶家,那對老夫妻一聽自家孫子的朋友要來這裡玩,別提有多高興了,從一個星期前就開始念著念著沈穹朝的到來。
他剛走出車站不遠,就看見了一位年過七十的老奶奶在等他。老奶奶慈眉善目,發間沒有多少白絲,面色紅潤。
那老奶奶一見他,就樂呵呵地迎上來:「是小朝吧?」
沈穹朝揚起一個笑,微微鞠躬,語氣輕快:「是我,方奶奶好。」
「這麼遠來累了吧?走,回家去。」方奶奶說著,領著他往鎮上走。
「小朝來得巧啊,我們這今天吶,在海灘舉辦明火節的慶典,晚上可熱鬧啦,你要是感興趣啊,可以去看看。」
「好啊,我會去的。」沈穹朝一邊應著,一邊欣賞著這個小鎮。
這裡的一切不同於大城市裡近乎機械化,快節奏的生活。只有不急不慢的行人,趴在樹下的流浪狗,還有帶著家鄉口音的相互問候。
方奶奶帶著沈穹朝進了門,去了為他準備的房間,然後下樓準備晚飯去了。
沈穹朝環視一圈,房間看上去打掃了不下三次,被子有一股陽光的味道,陽台面朝大海,還擺著幾盆長長細細的綠色植物,他湊近點看了一眼。
是蔥。
沈穹朝把包放在床頭櫃,然後自己趴在床上,再次打開了他的手機,信息界面一溜的的小紅點看得他頭痛,那個名為「京都少爺四家強」的群里還在源源不斷的蹦信息。
沈穹朝嗤笑一聲,點了進去。
林南石: 沈穹朝你又背著我們去那裡逍遙快活去了!
許竹清: 留我們三人在京都好寂寞~~~
顧長平: 留我們三人在京都好寂寞~~~
林南石: 留我們三人在京都好寂寞~~~
沈穹朝:閉嘴吧你們三個複讀機。
見沈穹朝回了消息,群里一個語音聊天就甩了過來,他剛點接通,林南石激情四溢的聲音就傳進了他耳朵里:「朝朝啊———」
沈穹朝臉一黑:「林南石,你皮癢了是吧?」
「穹朝你別理他,快跟哥們說說,又去哪玩啦?」
「不告訴你」沈穹朝剛說完,手機里爆發出綿延不絕的哀嚎,三個人硬是叫出了一百個人的架勢。他被吵得耳朵疼,被迫加了一句:「反正是海邊。」
「啊——我也想去啊——萬一能邂逅愛情呢——」顧長平拉長聲音哀嘆。
「母胎單身22年就算了吧你。」
「不是許竹清你會不會說話啊,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好嗎!」
沈穹朝聽著群里毫不留情地拌嘴,笑了兩聲,開口阻止:「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吵了,在這裡的是我不是你們,」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笑意:「我會帶著你們的份好好玩的~」
說完他就眼疾手快地掛掉了語音。
群里其他三人被刺激得吱哇亂叫,狂甩表情包,怒斥沈穹朝見景忘友的行為。被攻擊的某人發了個更加欠揍的表情包,給手機充上電,哼著歌洗澡去了。
不久,水聲停止,浴室門被打開,沈穹朝擦著頭髮走出來。正巧方奶奶來敲門,告訴他可以吃晚飯了。
沈穹朝應了聲好,匆忙擦好頭髮,抓著手機下了樓。
廚房裡,方奶奶正忙活著把最後一道菜盛出鍋,她的丈夫湯爺爺在旁邊盛飯。
餐廳的桌子上擺著四菜一湯,隱隱能看見絲絲熱氣上飄,最後融在空氣里。菜色看著很有食慾,香味在廳里擴散。
方奶奶把菜放上餐桌,發現了還站樓梯上的沈穹朝,便笑著招呼道:「小朝來了啊,快來洗手吃飯吧,你湯爺爺已經把飯盛好啦。」
這聲呼喚,是在外玩耍的孩子的歸家鈴,是疲憊的人下班回到家後最希望聽見的聲音,它穿過雲層鄉間,帶著無盡的愛與溫柔。
沈穹朝已經不太記得,自己聽到這句話是多久之前了。
他怔了怔,笑了一下:「來了。」
待上桌,湯爺爺給他夾了一筷子菜:「來,嘗嘗你方奶奶的手藝。」
沈穹朝拿起筷子,在老兩口期待的目光里嘗了一口,眸光亮了亮:「好吃!」
方奶奶笑了起來:「好吃就多吃點。」
…………
一頓飯吃了半個多小時,老兩口都是很健談的人,飯桌上的氛圍相當溫馨。
沈穹朝已經很多年沒有跟長輩吃過這麼其樂融融的一頓飯了,自從母親去世,他的飯桌不是名利場,就是與父親共餐的壓抑和沉默。
吃完飯,沈穹朝蹲在玄關口,準備出門去沙灘上看看那個慶典,方奶奶走過來,遞給他一把鑰匙,並且囑咐他出門注意安全。
沈穹朝連連應好,告別後就出了門。
此時天將暗未暗,天邊的雲霞卷著,已經有些星辰露出光,遠處海灘上的嘈雜和喧鬧隱隱約約傳來,沈穹朝不急不慢地散步到海灘上。
海灘上立著些遮陽傘,之間串起了一串一串的椰子燈,正散著橙黃的光,傘下放著桌子,桌子上十分浪漫地擺著花瓶,瓶中插了些洋桔梗。
這些物件的中央,圍著一簇極大的篝火,木柴燒得噼啪作響,火苗直直地沖向高空,火星子四下飛出,又緩緩散在夜空里。離篝火幾米遠的地方立著一個燒烤架,上方一位光頭大哥正忙活著烤制串好的食物,時不時拿掛在脖間的毛巾擦擦汗。
那大哥一個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站著的沈穹朝。
「小雲呢?小雲!來客人了!招待一下撒!」大哥嗓門嘹亮,熱情奔放。
「來了!」回答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帥哥跟我來!」
他把沈穹朝帶到一張空桌子旁,並貼心地給他端了杯西瓜汁。
沈穹朝道了聲謝,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篝火旁,一群少年們正彈著吉他,哼著歡快的曲調。沈穹朝靜靜地看著他們。
中間那個男生彈完最後一個音,掌聲響起,還夾雜著幾聲口哨聲。那男生撓撓頭,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目光在人群里瞟來瞟去,最後落在了沈穹朝身上。
他擠過來,把吉他往沈穹朝面前一遞:「帥哥,會彈吉他不?來一首?」
沈穹朝有些懵,抬起一隻手指指自己:「啊?我嗎?」
「對啊對啊,來一首唄。」男生再次往前掂了掂那把吉他。周圍的人興趣被激起,跟著男生起鬨。
沈穹朝盛情難卻,接過那把吉他:「先說好,略懂皮毛。」
他翹著二郎腿,將吉他橫在胸前,修長而有力的手輕輕撥動兩下弦,聽了下弦音,頓了頓,流暢輕緩的調子從指尖泄出。
Oh to see without my eyes
The first time that you kissed me
Boundless by the time l cried
少年的嗓音有些低沉,但因為曲調的原因或是想到了什麼,能從中聽出絲絲縷縷的溫柔。
平日裡短髮蓋不住的凌厲眉眼,因為微低著頭,額前的劉海從視角上將眉眼掩去了些,密而長的睫羽在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上方的椰子燈與篝火的火焰一起,為他覆上一層毛茸茸的光芒,將他臉上最後一絲冷淡抹去,只餘一片朦朧的溫柔。
Oh oh woe oh woah is me
The last time that you touched me
Oh will wonders ever cease
Blessed be the mystery of love
最後的餘音緩緩散去,沈穹朝抬起頭,看向旁邊的男生,將吉他還給他,看著他還有一點愣愣的,沈穹朝笑出聲來,空出一隻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彈完了,小哥哥。」
那男生終於回過神,爆出一聲驚呼:「太牛了哥,你這還叫略懂皮毛啊!」
隨著這一嗓子,掌聲漸漸從四處響起,口哨、歡呼聲不絕於耳。
沈穹朝喝了口西瓜汁,拒絕了讓他再來一首的邀請,藉口說自己要吃點東西離開了座位,留給其他人一個挺拔的背影。
他走到燒烤架前,光頭大哥看了他一眼,露出標準的八齒微笑,並貼心地指指一旁已經烤好的食物:「想吃什麼自己拿嗷!」
沈穹朝也不客氣,挑了串魷魚開始吃,邊吃邊跟燒烤大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吃完一串,正打算拿另一串時,他的餘光瞟到了一個人。
那人坐在最遠的一張椅子上,白長褲淡綠襯衫,穿著一雙白皮鞋,因為翹著二郎腿的原因,露出一節細瘦的腳踝,雙手搭在膝上,白淨修長,黑色的長髮用一根淡綠的絲帶隨意地紮起,垂落的幾縷被海風吹得微微擺動。
從沈穹朝這裡,只能看到他直挺的鼻樑,漆黑的睫羽之下那雙淡色的瞳孔中映出粼粼的浪光。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脫離了一切的熱鬧與喧囂。
沒理由地,沈穹朝的心不禁停跳了一拍。
沈穹朝從桌上花瓶里取出一枝洋桔梗,朝那人走去。
「這位先生,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那人瞥了他一眼,接過他的洋桔梗,在手中轉了兩圈,不咸不淡地開口:「我大概也就比你大四歲左右的樣子,還不至於叫我先生。」
他的聲音很柔和,像拂過綠葉的微風,但對他人時又帶點淡漠與疏離。
沈穹朝輕笑,從旁邊扯了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來,問:「請問先生叫什麼名字?」
「在問別人名字之前,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嗎。」
「我叫沈穹朝,穹天的穹,朝陽的朝。」
「溫言柳,忠言的言,楊柳的柳。還有,不要叫我先生。」
沈穹朝自動忽略最後一句話,問:「溫先生,之前有人這麼叫你嗎?」
「沒有,誰會比你更沒眼力見。」
「那這算不算我的專屬稱呼了?」
溫言柳許久沒有答話,轉過頭來看著他。沈穹朝看清了他的正臉,眉宇柔和,一雙淡色的眼眸里沒有什麼情緒,左眼眼角有顆淚痣,薄唇,像個bjd娃娃。
沈穹朝打算開口轉移話題時,溫言柳出聲了。
「什麼意思?」
「先生相不相信一見鍾情?」
這句話帶來的是更漫長的沉默,沈穹朝打算扯開這個話題時,溫言柳兀地站了起來,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他,緊抿著唇,半晌,擠出兩個字:
「不信。」
說完,他站起身,徑直離開了沙灘,留下一個沈穹朝在海風中凌亂。
溫言柳回了家,他關上門,靠著門緩緩滑坐在玄關,然後才發現,沈穹朝給他的那枝洋桔梗他一直在手裡。
他望著那枝洋桔梗,緩緩將頭埋進臂彎里,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