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銅錢傀儡

  叮噹,叮噹。

  深夜,客棧後院裡,響起一下一下細碎的金屬敲擊聲。

  夥計睡在耳房裡,在細響中睜開眼,醒來時嘿嘿笑了兩聲,還沉溺在方才的美夢裡。

  炭盆里的炭灰已經冷透,寒風直往窗縫裡灌。

  叮噹……有什麼東西跌到地上彈跳滾動。

  夥計從床鋪上坐起身,臉上掛著恍惚的笑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嘟囔道:「大半夜的什麼動靜?打斷老子的好夢!」

  他披上衣,點燃一隻罩燈提在手裡,在困意中腳步搖晃。

  打開門,寒風夾著雪片灌了進來。門外的檐廊通往主屋,檐下掛著幾隻沒點的燈籠,隨著夜風晃蕩。

  一枚圓圓之物從黑暗中滴溜溜滾過來,撞到他的腳尖停下來。

  夥計俯身撿起,發現是一枚銅錢。他兩指捏著銅錢舉到眼前,困惑的目光透過方孔。

  哪來的錢?

  滴嚕嚕……

  一枚枚銅錢沿著檐廊青磚鋪的地面,陸續不斷地向他滾來。

  他未醒透的腦子尚混沌著,以為是方才的美夢還在延續。

  不管是真是幻,先把錢揀到手再說!

  夥計一手舉著燈,沿著落了半邊雪的廊道,埋頭一路撿錢,邊撿邊往懷裡塞,一直走到一扇半開的門前。

  金屬跌落碰撞的聲音從門內傳來,一枚銅錢從門縫裡蹦出,躍過門檻,撞到他的小腿上。

  夥計怔了怔。這是掌柜的屋子。難道掌柜屋裡下銅錢雨了?!

  「掌柜的?」他喚了一聲,漆黑的門內沒有回應。

  夥計心頭喜悅似被冷風吹散,寒意沿著脊骨爬上來。他抬手,遲疑地把門推開,朝里望去。

  屋內一片漆黑,銅錢從上方灑落,金屬色澤在空氣中劃出細雨似的光痕,地磚上已滾了一地銅錢。

  他邁進門檻,舉起燈籠,看向銅錢落處。

  半空的黑暗裡,赫然浮現出一張詭異的笑臉!

  美夢瞬間墮入夢魘。

  夥計倒抽冷氣,本能地後退,踩到地上一灘粘膩,呲溜一滑,摔了個仰面朝天,後腦著地,摔得頭嗡嗡作響。

  罩燈滾在一邊,紗罩被引燃,屋子裡頓時亮堂了。

  夥計眼前金星稍散,看到房樑上垂下數道紅索,騰空懸吊著一個人。

  那人白布中衣外面披一件藍灰布衫,被紅索系住四肢和脖頸,手足被吊得高低不同,右手握著一把染血的刀,擺著凶煞無比的撲殺之姿。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圓睜,嘴角向兩邊咧開上揚,發青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

  像一隻怪模怪樣的,被街頭藝人耍弄的懸絲傀儡。

  更恐怖的是,他頸部的紅索下方咽喉處,橫裂一道傷口,一片腥紅漫過胸前,從腳尖到地面,瀝瀝拉出細長的血線。

  風從門口灌進來,僵硬的肢體隨風搖晃,更加栩栩如生。

  隨著軀體傾斜,血珠飛舞,那笑著的青紫唇間又掉落兩枚錢,蹦到夥計臉上。

  夥計窒息似地掙扎了兩下,沒能爬起來,只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

  已經過了上元節,冬季盤踞著不肯走,趁夜又落了一場大雪。

  早晨時雪停了,天氣依然陰沉。啟安城中,飛檐重閣覆著雪頂,在灰色的天空下重重疊疊,不見盡頭。

  城裡的馬行街上,在幾家藥鋪醫館中間,新開了一家不起眼的店鋪,掛著「聽心館」的招牌,也不知是做什麼生意的。

  店鋪門口忽然走出一人,出來時,肩頭把門框掛的一串海貝風鈴掃得輕輕一撞,貝殼碰撞的聲音像低吟淺唱。

  那是聽心館主人安棠,披著一件銀白斗篷,白絨領口托著她的臉龐,顯得膚色格外玉白,眼瞳尤其烏黑,唇色在風裡冷成淺紅,像一片落花。

  她神色焦急,在門口團團轉了幾圈,斗篷底下海棠色儒裙的裙角甩得打飄,緞靴在雪地上踩出腳印,一圈圈的透著著急。

  門口跟出一人,穿一身蔥綠短袍,頭頂用藍髮帶束著簡簡單單一隻髮髻,看著像個小子,開口說話時才聽出是個女孩子。

  她問:「師姐,找到小橘了嗎?」

  她是安棠的小師妹,名叫佑寧。小橘是她們養的貓兒。

  「沒有,不知跑去哪裡了。」安棠看看街道兩頭,「你往南,我往北,咱倆分頭找!」

  佑寧應著,兩人分別朝街道兩端跑去。

  安棠朝北一路尋去,一邊喊著「小橘,小橘!」

  迎面來了幾個腳步匆匆的行人,安棠忙問其中一名男子:「大哥,你有沒有看到一隻橘貓?有這麼胖。」她兩手圓圓地比量了一下。

  那男子神色慌張:「姑娘,還找什麼貓啊!出人命了,邪門的很,快回家吧,別讓邪氣撲著!」

  安棠嚇了一跳:「哪裡出人命了?」

  男子草草地指了一下,急匆匆地走了。

  安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邊有條小巷,叫榆林巷。巷道里覆著雪,在陰沉的天氣里顯得青白幽深。

  她站在巷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忽然,聽到「喵」的一聲叫。

  她心中大喜,試探著喚了一聲:「小橘?」

  「喵……」

  這次她聽清了。這世上除了小橘,不會有第二隻貓能發出如此軟軟糯糯的喵叫!

  沒有什麼事比小橘更重要,她毫不猶豫地跑進巷子裡。

  叫聲就在近處,只隔著一道宅院的圍牆。此處離她的聽心館不遠,之前偶爾路過,記得牆那邊是家客棧,叫做「豐年客棧」。

  客棧通常有前後幾進院,前邊是營業的客房,後院為主人的住宅。圍牆後,正是客棧的後院。

  安棠仰酸了脖子,只看到牆頭後露出一株枯樹挑雪的枝頭。她又試著喚了幾聲,小橘卻總不出來。

  她想繞到前邊去敲門,又怕這工夫小橘跳出牆頭,再次走丟。

  忽聽吱呀聲響,一名老者推著獨輪車沿巷而來,車上垛著幾捆木柴。

  她眼中一亮,招呼道:「老伯,你的車子能借我墊一下腳嗎?」

  「你說什麼?」老伯耳朵有些聾,停下車,手招在耳邊大聲問。

  安棠用行動做出了回答。她把裙子一挽,踩上獨輪車上的柴垛,手扳住牆頭,一隻腳踩著牆面的凹陷處借力,用力往上一縱——

  老伯看得大搖其頭:「哎呀,小姑娘看著文靜,怎麼這麼皮啊,仔細摔著……」

  安棠已經爬了上去,趴在牆頭的雪上吃力地說:「多謝……老伯……」

  接著,她就看到了她的小橘。小橘長得並不小,肥肥圓圓的一大隻,團在院中枯樹的枝丫間,上不來,下不去,透過一叢枝杈,可憐兮兮地看著她。

  小橘哪裡都好,就是身手略嫌不靈活。

  安棠溫聲安撫:「小橘不怕啊,我這就來救你。」

  她趴在牆頭上,努力前傾身子,朝小橘伸出手,卻差一點點夠不著。

  她哄道:「來,爪爪給我,就抬一下爪爪……」

  小橘鼓足勇氣,朝她伸出圓圓的前爪。

  樹下突然傳來一聲斷喝:「什麼人?!」

  安棠頓時嚇得失去平衡,朝院中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