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管重來多少次,霍裘都會敗在唐灼灼一雙清潤的眸子裡。一如那年她落水,在他懷中醒來時恍惚中睜開的靈透杏眸。

  這次也不例外。

  今日殿裡熏的是淺淺的木棉香,又纏繞著一股子素淡的藥味,倒像極了打翻了陽光下曬的草藥。

  霍裘別開了眸子,也放下了按在袖袍上的手。

  讓她看去吧,被噁心到了就自然會縮回去了。

  唐灼灼斂了呼吸,睫毛輕顫幾下,旋即將他玄色的廣袖一節節卷上去,露出大片古銅色的肌膚。

  肌膚下蠕動著無數條紫黑的細線,它們糾纏扭動,就像是一條條小溪,奔騰著匯聚到了小臂的位置。

  「殿下這蠱蟲……是何時被種下的?」唐灼灼面色寸寸凝重下來。

  霍裘的目光如炬,抿了抿唇才皺眉道:「你怎知這是蠱蟲?」

  唐灼灼纖柔的手指順著他的虎口處輾轉,些微的涼意從她的指腹間漫開,直直叫囂著鑽到他的心底,霍裘眸子裡的光亮漸漸黯了下來,目光游移在她明媚的側臉上。

  「那太醫說話的時候又沒避著我。」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準確地捏在了他手腕和小臂交匯處,疼得他微微擰了眉。

  「南疆蠱蟲最是惡毒,被下蠱之人通常疼痛至死,又少有解蠱之法,由南疆貴族帶入京都,殿下和南疆人有何過節?」

  唐灼灼指腹下的肉結實如虬龍,她垂下眼眸,沿著皮膚上的一條紫黑線摸到了交匯處,纖細的食指如瑩白的玉笛,白與銅色的對比分外鮮明。

  霍裘原就深幽的瞳孔里落下簌簌的鵝毛雪,凌冽而帶了些微的凝重,望在了她素淨如錦的側顏上。

  佳人亭亭而立,溫順柔和,手下微涼觸感如上好的暖白玉。

  霍裘突然有些意動,喉結上下滾動一圈。

  「南疆世家是言貴妃母族。」

  唐灼灼訝然抬眸,瑩白的手指離了他的小臂,霍裘的眸色一時之間深幽無比,她抿了抿唇,將鬢邊一縷長發繞成圈,纏在柔弱無骨的手指上,一雙琉璃色的桃花眸在燭火下熠熠生輝。

  他這樣一說,唐灼灼的眉就狠狠地皺起來。

  擅用巫蠱之術,向來是帝王大忌,霍裘受了這樣的苦楚而言貴妃依舊身居高位沒事人一樣,自然是還沒拿到確切證據的。

  唐灼灼心狠狠一揪,對霍啟更厭惡幾分。

  親兄弟也能下這樣的毒手,活該前世敗得那樣慘。

  「那法子畢竟太傷身子。」唐灼灼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細細觀察了他的神色,才斟酌著道:「若是殿下信得過,我可以試著解了這蠱。」

  殿裡長久的寂靜過後,唐灼灼瞧著自己鑲珠的鞋面,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霍裘這是什麼眼神?

  不信嗎?還是別的什麼意思?

  就在唐灼灼忍不住開口詢問的時候,霍裘倏而低低地笑了,他揉了揉唐灼灼的髮絲,虛虛咳了一聲:「南疆蠱蟲向來是蟲蠱中較難解的,而最擅長解蠱的卻是江澗西。」

  「孤的嬌嬌與他,認識?」

  唐灼灼的身子微微有一絲僵,面上卻笑得無比坦然,甚至迎上霍裘時的眼神都是澄澈而明媚的,她道:「曾聽過江先生大名,但妾長在深閨,何以與外男相見?」

  「殿下多想了。」

  霍裘都不知道有多久沒有聽人用這樣輕描淡寫一句話來否定自己心中的猜疑了。

  這個小東西……

  怕是自己都不知道,她臉上欲蓋彌彰的神色旁人一眼就瞧了出來,偏偏她不自知,還愣是想著要忽悠他。

  小騙子。

  「嗯,是孤想多了。」霍裘骨節分明的手指頭撫過唐灼灼粉嫩生霞的臉蛋,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唐灼灼瞧著眼前幾乎一瞬間慵懶下來的男人,才想好的一大堆說辭還未說出口就爛在了肚子裡,她垂眸微微地笑,手腕上的銀鈴清脆作響。

  怎麼他一點也不關心自己身上的蠱?

  明明都已經嚴重到這等程度了。

  「那咱們明日就開始解蠱,大約要用上一個月的時間,殿下意下如何?」她別過眼不去看他,強自鎮定地道。

  霍裘偏偏來了興致,他雨雪霏霏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淺淡的笑意,長身玉立,將嬌小的人兒逼到靠床榻的狹小空間,見她目光躲閃,就連聲音也帶了罕見的戲謔:「白日裡,孤是否讓嬌嬌今日歇在正大殿?」

  唐灼灼猛的抬眸望他,不可置信的模樣似是取悅了跟前的男人,霍裘勾唇,狹長的劍眉微微一挑,端的是一派霽月風光的面色。

  他緩緩逼問:「怎麼?嬌嬌不願?」

  唐灼灼手心裡出了些汗。

  他袖袍上的淡淡竹香清冽逼人,再加上殿外呼嚎的風聲,硬生生給人一種大軍壓境的壓迫感。

  唐灼灼腳有些軟,艱難地出聲:「殿下,解蠱期間,不可使力。」

  這也是方才李太醫一直重複強調的。

  霍裘眉目斂了銳氣,變得格外溫潤柔和起來,他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徐徐退了幾步。

  唐灼灼身前的壓迫感一掃而空,她小口小口的喘氣,卻見霍裘踱步取了雪白的錦帕來,將她虛握成拳的手掌掰開,邊擦掉她手心的濡濕邊漫不經心地問:「你很怕孤?」

  「殿下果決神武,妾……」

  霍裘不耐地抬眸,修長的食指摩挲在她嬌嫩的唇瓣上,似笑非笑地威脅,止住了她接下來違心的奉承話:「突然想親你。」

  「放心,孤親人的力氣還是有的。」

  唐灼灼抬眸,面上的霞紅一層漫過一層,她輕輕咬住下唇,到底沒料到他這麼直接堵了她的話。

  霍裘一向是冰冷矜貴的,對女人更是如此,是歷來各朝皇子中後宅最乾淨的一個,永遠無欲無求高高在上的模樣,這樣的男人,唐灼灼前世想破了腦子也不會想到他的心意。

  但她如今知道了。

  霍裘垂眸,些微的失望一閃而過,他將卷上的衣袖放下來,才準備開口,就見小姑娘面色如春日裡初開的桃花,一頭的長髮如瀑,杏眸里涌動著難言的光澤。

  他饒有興致地停下手頭的動作,薄唇一掀,「真想孤親你?」

  唐灼灼手緊了緊衣袖,琉璃色的眸子澄澈又柔和,聲音嬌糯有餘,混在裊裊升起的薰香中,餘音生香:「殿下想親嗎?」

  霍裘愕然,心底如同冰山被艦船撞出了一個豁口,堆積的雪水奔流而下,他手指動了動,凝神細望她的神色。

  沒有厭惡反感,沒有黯淡失色,有的只是明晃晃的坦蕩和一絲的猶疑不安,怯怯生生的,偏偏要裝出面色如常的樣子。

  真可愛。

  他眉心陡然舒展開來,繡著蟒紋的袖袍輕輕蹭到輕柔的床幔上,他微微俯身鬼使神差般捏了捏唐灼灼的臉蛋,聲音又低又啞:「美人心意,豈有不收之禮?」

  更何況這美人眉目精緻如畫,早早就站在了他心尖尖上,一站就是好些年。

  說是這樣說,霍裘卻遲遲沒有動作,唐灼灼閉了眼睛睫毛輕顫,過了半晌顫巍巍睜開眼睛,才見到霍裘靠在床柱上面帶笑意看著自己。

  唐灼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霍裘眸子裡頓時燃起兩朵火苗,喉結上下滾動一圈,幾步走到她跟前,聲音沙啞曖昧得不像話。

  「小笨蛋。」

  他話里濃郁的寵溺之意遮也遮不住,褪去了白日裡的清冷淡漠,唐灼灼突然覺得鼻尖有些癢,還有些酸。

  他雖處處強硬,但也處處顧忌了她的想法,她不願的事從沒人敢逼著她去做,包括他自己。

  可他什麼也不說,她哪裡就能猜到他的心思?

  唐灼灼抬起頭,瓮聲瓮氣地扯了他袖子道:「殿下閉上眼睛。」

  霍裘瞥到她秀氣的手指,如青蔥似的根根分明,他沉沉望了一眼,依她的閉上了眼睛。

  唐灼灼仰著小臉,及腰的長髮在背後漾起柔和的弧度,她身上素白的寢衣有些松垮,露出白得亮眼的精緻鎖骨,她緩緩閉了眼,踮起腳在霍裘的左臉上胡亂蹭了一下。

  霍裘陡然睜開了眸子,眼神里的幽光灼熱,又帶著某種沉重的壓抑,臉頰上溫溫熱熱的觸感像是過了電一樣,撩得他心裡有一瞬間的酥麻。

  唐灼灼蜻蜓點水一樣地蹭了一下後就想飛快地退開,卻被霍裘強硬地攬了腰肢,兩人的身軀一瞬間無比貼合。

  霍裘瞧著此刻縮成一團低著頭的小姑娘,低低地逗弄:「嬌嬌就是這樣糊弄孤的?」

  唐灼灼拽了他一角的衣袖,死活不肯抬頭,隔著兩件衣裳,他滾燙身軀上的溫度傳到她周身每一寸,她突然想起那年喝了西域進攻的清酒後,也是這樣的感覺。

  臉上熱,身子也熱,腦袋暈乎乎的不知道裡頭裝了些什麼東西,像是踩在綿軟的雲層上一樣。

  霍裘覺得她現在的樣子倒是前所未有的撩人,手下是她細膩的肌膚,纖腰不堪一握,他都有些擔憂自己手下一用力將她的腰折斷了。

  也的確是,新婚夜那日被他困在身下的人,烏髮雪膚,哪怕眼裡心裡滿滿都是抗拒,也依舊讓他發了狂。

  霍裘想起那夜裡,眸子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喉結上下滾動幾圈,才將低著腦袋的唐灼灼撈了上來。

  「現在知道羞了?」他嘴角邊的笑意真實而繾綣,目光透過裊裊的香,瞧到外頭連綿細密的雨絲。

  「殿下怎麼就知道欺負人?」

  唐灼灼驕橫地瞥他一眼,自顧自走到案桌邊上的椅子邊坐下,身上的中衣有些寬大,露出她小巧的腳踝和大片如白瓷的肌膚。

  正在這時,安夏端了才熬好冒著熱氣的藥碗進來,見唐灼灼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地將藥碗放下,福了福身出去了。

  熟悉的草藥味鑽到唐灼灼的鼻間,熏的她腦袋疼。

  這是沒喝呢,她舌尖都覺出一絲苦味了。

  霍裘知曉她的小心思,面上的表情不變,只輕輕地道了一句:「三日後啟程前往西江,你身子這樣,怕是……」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移到了那碗藥汁上。

  唐灼灼心頭一顫,猛的閉著眼睛將那黑乎乎的藥汁一飲而盡,表情一時間有些猙獰。

  等含了甜膩的蜜餞,唐灼灼才稍稍緩過來,苦著臉道:「怎麼回回都要喝這麼苦的藥?」

  霍裘修長的手指輕敲桌面,任她在自己椅子上坐著,神色莫名:「還不是因為嬌嬌總喜好用苦肉計?」

  唐灼灼頓時默默閉了嘴。

  這些小伎倆根本瞞不過他。

  外頭的雨漸漸小了,風聲漸歇,唐灼灼瞧了瞧外頭的天色,脆生生地道:「殿下君子一諾,更何況我還得為殿下解蠱,自然是要時時跟著的。」

  西江人傑地靈,風景尤美,她在遊記上見過圖冊,歡喜得不得了,如今好容易有機會去了,哪裡能白白放過?

  霍裘心裡愛極了她那副理直氣壯的小模樣,倒是沒有再逗她,輕輕頷首應下:「這幾日好好調理身子,叫下頭的人將東西都備好。」

  「我都記下了,早早就備好了。」唐灼灼接著道:「妾前些日子得了一壺好酒,明兒個叫人來送給殿下,放在庫里存著也浪費了。」

  反正她也喝不得什麼酒,三皇子妃叫人送來,不過也是想借著她的手轉交霍裘,自己也就是借花獻佛罷了。

  霍裘挑眉,才要開口就聽唐灼灼自顧自地小聲嘀咕:「就當是賄賂殿下好了。」

  說罷,她就起身走到窗口處,瞧著窗外黑漆漆的天皺眉。

  正大殿距宜秋宮有些距離,等會子回去又是一頓折騰。

  「殿下,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宜秋宮了。」

  她皺著眉嬌嬌地抱怨外頭的天氣,神色生動惹人心悸,霍裘硬朗的下頜微微抬起,神色幽深莫辯。

  就在唐灼灼理了理衣袖準備喚人的時候,他心底輕聲嘆了一口氣,到底抵不過心裡念想將人攔腰抱起。

  唐灼灼低低驚呼一聲,就被他抱著跌坐到了綿軟的大床上,才要出口問他,就被男人扣著肩膀深深地吻下來。

  綿軟的唇瓣相貼,牽扯出莫名的情愫,唐灼灼杏眸瞪得圓圓的,嘴唇被霍裘強硬地封著,說話聲變得支離破碎不成樣子,她臉上慢慢漫出一層粉,看得霍裘心裡發癢。

  原本打算的淺嘗輒止終於成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霍裘細碎的吻從她唇邊輾轉到她臉頰處,聲音醇厚低低地笑:「孤的嬌嬌真是處處香甜處處精緻。」

  唐灼灼琉璃色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他呼出的熱氣打在她細嫩的頸間,她就細細地瑟縮一下,身子倒是誠實得很。

  霍裘眼裡泛出絲絲暖意,冰山一角轟然倒塌,她被困在他的臂彎,想逃又逃不過,只癟著嘴十足委屈的模樣。

  「殿下……」她眨了眨眼睛,嬌氣十足,誰都能看出她這外強中乾的模樣,抓著他衣袖的手也越收越緊。

  「外頭夜深雨大,就別回去了。」霍裘有些歡喜她與自己挨得這樣近毫不防備的樣子,沉沉出聲道。

  唐灼灼與他對視半晌,別過頭慢慢紅了臉。

  到底比不過他厚臉皮。

  「殿下身上那蠱蟲……」

  唐灼灼囁嚅著提醒,卻不好意思說得太露骨,杏眸里蘊了一層瀲灩的水光,眸子開闔間拖延出絲絲的媚色,在燭光下像是白瓷一般,撩人得很。

  霍裘呼吸悄然重了一些。

  他學著方才她的模樣,捻了她的一縷長發,輕揉慢捻,黑瞳如同兩口嗜人的古劍,眸子裡風波驟起。

  他們緊緊貼在一起,唐灼灼自然能感受到他身子的變化。

  霍裘矜貴的蟒紋衣袍下身子越發火熱,小腹下的那一處迅速漲大,強硬地抵在了她柔軟的腹部上,是個怎麼也忽視不了的存在。

  唐灼灼羞於啟齒,默默咬碎一口銀牙。

  若不是男人面上仍是極冷淡的神色,她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外人都說崇建帝不沾女色冷硬淡漠,簡直是瞎了狗眼,合該讓他們瞧瞧他現在這占人便宜的樣!

  霍裘恍若未覺,居高臨下看下去,枕在他一條小臂上的人玉軟香嬌,長發鋪在上好的綢被上,就是一副顏色正艷的山水畫。

  霍裘有些意動,俯身用大掌緩緩蒙了她的眼,而後輕而又輕地含了她嬌軟的唇,不再滿足於表面上的輾轉研磨,他不顧她低低的嚶嚀聲,強硬地撬開她虛虛打顫的貝齒,得償所願。

  從他們成親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吻她,帶著令人無法拒絕的強硬和繾綣,矛盾的交織在一起,偏偏又是密不可分的和諧。

  唐灼灼卻只覺得身子酥麻,想哼著提醒他又被盡數封於唇齒間,到了最後發出的卻是支離破碎的嬌哼聲,她越哼,男人就越興奮,她索性就扯著他的衣袖閉了嘴。

  霍裘心裡輕嘆一聲,及時停住了動作,若是再繼續下去,他估計就真控制不住自己了。

  唐灼灼睫毛顫動幾下睜開了眼睛,第一眼就見到男人劍眸含笑,一副饜食的模樣。

  「這樣才叫親,可學會了?」

  唐灼灼別過頭去不看他,片刻後才訕訕地道:「我要回去了,殿下總是欺負人。」

  霍裘微微一愣,旋即胸口沉沉起伏几下,眼底儘是柔和的寵溺之意。

  這是羞得厲害著惱了?

  「就歇在這吧,孤不吵著你了。」霍裘想起手頭還沒處理完的事,冷了神色,將她用被子裹好才離了幾步,沉吟片刻吩咐道:「將孤的奏疏拿上來。」

  唐灼灼濕漉漉的眼眸不離分毫,他這樣一說她才記起,太子監國,天天都有數不清的事要做。

  「殿下不歇著嗎?」她有些倦了,支起身子撐著頭,露出大片大片細膩的雪膚,既慵懶又嬌媚。

  霍裘手虛虛地握了握,眸色漸深。

  真是個處處勾人的妖精。

  未來英明神武的崇建帝認命地俯下身把嬌嬌小小的人兒勾到懷裡,再將人塞到被子裡去,最後親自將床幔放下來,道:「孤還有些事沒處理,等會再歇。」

  唐灼灼的視線在他身上轉了一圈,而後默默的收回,還是沒忍住叮囑:「殿下身子要緊,處理完政務還是要早些歇息的。」

  更何況明天開始解蠱,又要廢一番心力。

  霍裘輕輕地笑了一聲,捏了捏她紅潤的臉蛋,聲音輕柔許多,「孤心中有數,累了就早些歇著,嗯?」

  唐灼灼乖乖地點頭,霍裘才有些不舍地收回了手,起身出去了。

  隔著數層的床幔,唐灼灼身子放鬆下來,纖柔的手掌撫住了臉,露出一雙含水的杏眸,盯著頭頂玄色的花紋失神許久,最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她不能再沉在前世悽苦的記憶里,那時的唐灼灼和現在的不同,霍裘也不同。

  前世無數次爭執過後的心灰意懶和如今他們相處的場景截然不同。

  這一天所遇頗多,唐灼灼也累了,幾乎頭沾上枕頭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綿軟的床榻上充斥著一股讓人心安的味道。

  那是霍裘身上的淡淡龍涎香。

  而另一頭,霍裘才出了內殿就進了書房,面上的寒意尤為濃烈。

  李太醫和寒算子都在裡頭候著,見他來了皆是起身抱拳行了個禮。

  霍裘坐在寬大的紫檀椅上,瘦削的手指輕輕點在椅背上,不疾不徐地敲打著,眉頭皺得厲害。

  李太醫沉吟片刻,而後斟酌著開口道:「殿下,解蠱聖手江澗西行蹤不定,性子古怪,太子妃應當未與此人接觸過。」

  霍裘掀了掀眼皮,聲音里寒氣十足:「那太子妃是如何能有把握解了這蠱的?」他站起身來,壓迫感十足,「你不是說只有江澗西能解了此蠱?」

  李太醫擦了擦頭上的汗,半晌答不上來。

  畢竟是他篤定地說只有江澗西能解了此蠱,不然就只有剩下那個法子可行。

  哪裡知道突然冒出來一個太子妃。

  寒算子搖了搖手上的羽扇,突然開口:「殿下,臣本不該妄議太子妃殿下,但事有輕重緩急,臣斗膽一問,太子妃可是真有把握,還是……」

  他的話意味深長,其中的意思大家都懂。

  是真有把握,還是藉機報復殿下?

  畢竟先前那樣抗拒殿下的人,突然改了性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與殿下親近,其中變故,不得不讓人多想一層。

  霍裘眯了眯眼,半晌後緩緩搖頭,道:「她說有把握就是有把握。」

  唐灼灼性子如何,再沒有比他更了解的了,她說能解蠱就是胸有成竹,斷然不會拿這個開玩笑。

  且,若是她想氣自己,又何須用這麼個法子?

  她短短一句話就能將他氣得食不下咽如鯁在喉。

  寒算子與李太醫對視一眼,皆是看到了一抹無奈之意。

  殿下在太子妃身上,總是沒有太多理智可言。

  就像當初請旨平定邊疆,一錘定音定下太子妃的人選的時候,他們苦苦相勸大道理講遍也沒有任何用。

  寒算子扇子也不搖了,撫著鬍鬚問:「那明日太子妃為殿下解蠱,臣與李太醫可否旁觀?」

  話音才落,他就又添了一句:「臣也略懂一些醫理醫術,興許有幫得上殿下的地方。」

  霍裘輕輕頷首,轉而提起今天宮宴上發生的事。

  寒算子聽得撫掌朗笑,「六皇子心智尚淺,不足為懼,只是言貴妃及其背後的母族是個棘手的存在。」

  霍裘望了望他手臂上被蠱蟲盤踞的地方,神色一厲,薄唇輕啟:「再過幾日,孤啟程前往西江,屆時京都中的事就要多麻煩你與韓江了。」

  寒算子點頭,面色也跟著寸寸凝重下來。

  等一切事情商議妥當,霍裘才回了內殿,他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角,腳步放得極緩。

  殿裡還睡著個極不省心的。

  李德勝早早就將小桌案擺到了屏風外,霍裘坐在桌案前,才拿起一本奏疏就走了神。

  外頭風聲漸歇,雨絲成簾,他沉吟片刻,丟下手中的奏疏直皺眉,最後還是起身繞過屏風去了床榻邊。

  殿裡熏著暖暖的木棉香,他步子放得極輕,隔著層層的床幔凝望裡頭睡得正酣的人兒,雙手負在身後,眼底漫過淺淺的笑意。

  心底驀的就定了下來。

  她還在就好。

  霍裘轉身招來一旁的李德勝,聲音壓得極低:「去搬張小桌過來,將孤的奏疏也拿過來。」

  李德勝也跟著笑,一掃拂塵就叫底下的人輕手輕腳將桌子抬了進來,愣是沒發出一絲聲響。

  霍裘坐在桌案前,這會是能瞧進去東西了,但一閉眼就想起唐灼灼嬌嬌氣氣的小囂張模樣,再一憶起她粉嫩的櫻唇,腹下就湧起一股子燥熱的邪氣。

  簡直不能想。

  唐灼灼是被壓低了的嬌軟女子的聲音驚醒的,她先是眨了眨眼睛,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角,而後反應極慢地朝聲音來源地望過去。

  是幾層的床幔和一堵極朦朧的屏風,屏風前還站著高大挺拔的男人,她再轉頭看看周身的環境,總算有些清醒了。

  她這是在霍裘的正大殿。

  正在這時,她又聽見屏風外頭怯怯弱弱的聲音極盡溫柔,殷勤討好味十足。

  「殿下,妾閒來無事,自釀了一罈子的梅花酒,藏在地里到今日才挖出來,想邀殿下共飲。」

  赫然是鍾玉溪的聲音無疑了。

  霍裘耳力過人,聽見了床榻上的細微響動,以為她被吵得不安穩了,自然極為不耐。

  「天色已晚,喝酒傷身,你且回吧。」

  鍾玉溪的笑容就這樣生生地凝在了嘴角邊,再出聲時已帶了深濃的哽咽,「殿下,這是妾特意為殿下釀的……」

  她才被解了禁足的令,生怕霍裘將自己忘了,這才在深夜巴巴地趕過來,她原以為兩人喝了些酒接下來的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若是叫外人知道她這個良娣有名無實,至今仍是處、女之身,指不定大牙都要被笑掉。

  就更沒人將她放在眼裡了。

  可她沒想到自己都如此主動巴巴地趕過來了,殿下居然仍是這麼一副冷淡的樣子,甚至……連他的面都見不到。

  隔了一堵厚實的屏風,她朝思夜想的人就在屏風那一頭,偏偏她還不敢湊上前去。

  霍裘眉心緊緊皺起,周身冷冽十足,若不是看在鍾家還有些用的面上,他壓根都想不起這號人來。

  偏偏這人還不識趣得很!

  「孤政務繁忙,沒有喝酒的閒工夫,你回去吧。」

  鍾玉溪今日特意穿了一件輕薄的紗衣,此刻風一吹,只覺得透心的涼意鑽到了骨子裡,她彎月一樣的指甲深入到肉里,仍是不肯死心地弱弱出聲道:「殿下不要忙得太晚,身子要緊……」

  霍裘輕輕頷首,連話都懶得再說了。

  唐灼灼困意十足,偏偏還要聽鍾玉溪刻意甜膩的聲音,才一要睡過去就被吵醒,簡直煩不勝煩,小脾氣就上了身。

  「殿下……」她嬌氣地嘟囔,聲音里困意十足,才開口就懶懶地打了一個哈欠,聲音不大不小剛夠鍾玉溪聽了個清楚。

  她頓時如墜冰窖。

  唐灼灼在正大殿裡?她怎麼可以歇在正大殿?殿下這樣嚴於律己的人,怎麼會讓她壞了規矩歇在這裡?

  可不甘歸不甘,她還是清楚地聽到有些急的腳步聲和醇厚的男子聲音。

  霍裘掀了床幔,見到睡眼惺忪的人兒正在揉著眼睛,水眸中滿是被鬧醒的困意,他倏爾柔和了聲音低哄:「被吵醒了?」

  唐灼灼眨了眨眼睛,又斜斜地倒了回去,一副慵懶十足的模樣,看得霍裘心底一軟。

  更何況她還嬌聲嬌氣地指著外頭說了一聲吵,霍裘站起身子,長身玉立寒意十足,對外頭的鐘玉溪冷淡十足:「你回吧。」

  短短的三個字,像是一把利劍,將鍾玉溪的心刺得鮮血淋漓,她還得強自咽下一口氣,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氣息不穩地道一聲:「妾告退。」

  自然是沒人應她的。

  滿懷希冀地來,滿心憤慨地回,鍾玉溪走在昏黑的小道上,眼淚水止不住地流,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自己送上門讓唐灼灼那個賤人打了一巴掌又一巴掌。

  最叫人心寒的莫過於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從始至終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素兒將帕子遞給她,一邊柔聲寬慰道:「娘娘,這是好事兒,您可不能傷心哭壞了身子。」

  鍾玉溪死死地捏住帕子,目光陰寒,「好事?」

  素兒忙不迭湊到她耳邊道:「殿下對太子妃新鮮勁正足,等過了這一陣,發現太子妃處處不守禮節,自然就厭棄了。」

  「殿下要的,可是一個安分守己恪守皇家禮規的女人。」

  鍾玉溪眼底陰晴不定,片刻後才低低地笑了,她道:「你說的在理,是時候去將幾位侍妾請過來敘敘舊。」

  素兒見她聽進去了,也跟著笑了。

  人多力量大,這可不是一句空話。

  而正大殿裡,唐灼灼沒骨頭一樣躺在軟枕上,困得厲害,霍裘低低地笑,捏了捏她泛紅的小臉,打趣道:「你這耳朵倒是尖。」

  唐灼灼掀了掀眼皮,掩唇打了個哈欠,眼眶頓時就紅了,她低低地呢喃,細聲細氣地抱怨:「殿下怎麼叫她進來了?煩得很。」

  霍裘默了默,再瞧她理直氣壯毫不心虛的小模樣,氣得笑了笑:「你如今都睡在孤的殿裡,她還進不得殿門了?」

  怎麼說鍾玉溪也是東宮的良娣。

  唐灼灼瞧他半晌,突然就掉了眼淚。

  霍裘一愣,有些不知所措,人生頭一回有女人在他跟前這樣肆無忌憚地掉眼淚。

  唐灼灼又困又煩,平白被人吵醒氣得心肝都疼,小脾氣耍得淋漓盡致。

  她轉過身,用被子捂住頭,去了床榻裡邊,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

  霍裘見錦被下面隆起小小的一團,又氣又好笑,現在就是說她兩句都說不得了?

  誰慣出的小脾氣?

  想是這樣想,但身體像是自己有意識一般,低低嘆息一聲,將被子裡嬌氣的一小團撈出來,露出被子裡頭一張淚水漣漣的桃花面。

  他皺眉,細細將她面上的金豆豆擦了,才道:「如今說都說不得了?」

  唐灼灼別過眼不去看他,幾縷髮絲沾了淚水粘在她臉上,又癢又疼十分不好受。

  霍裘將她髮絲一縷縷別到腦後,聲音軟了下來,道:「下回孤不讓她進來就是了,你哭什麼?傻氣得很。」

  唐灼灼這才轉過身來,將鼻涕眼淚一股腦擦在男人的衣袖上,偏偏面上仍是一副人畜無害的無辜樣。

  霍裘太陽穴隱隱跳了跳,眉心一陣疼。

  這個沒臉沒皮的小東西,慣會蹬鼻子上臉!

  「頭疼,眼睛疼,全身都不舒泛。」她的起床氣一慣大,安夏往日裡叫她起床都是柔聲細語不敢發出什麼聲響的。

  她沒骨頭一樣的睡在軟枕上,眼睛半開半闔,看得霍裘眼底火光直冒。

  「孤去沐浴,等會子就陪你歇下。」他有意逗她,刻意說得十分慢,頗為意味深長。

  果不其然,唐灼灼身子一頓,整個人都清醒不少。

  霍裘按下她白嫩的手指,眸色深濃如同潑墨,略帶了些薄繭的手指撫過她額間,緩緩一笑。

  等他的腳步聲慢慢遠了,唐灼灼面色緋紅,徹底的清醒了,她抓過被子將自己蒙住,片刻後又淺淺地笑了。

  霍裘現在不會動她,她甚至比他自己還要篤定。

  因為他在乎自己,所以才不會有半分勉強。

  等霍啟只穿了一件寢衣上床的時候,唐灼灼還是略羞澀地別過眼去,不敢看他肌理分明的有力臂膀。

  霍裘眼底沉沉閃過一絲笑意,執起一角錦被上了床,唐灼灼只覺得身邊凹下去一塊,緊接著就落入一處火熱的懷抱。

  淡淡的龍涎香入鼻,她身子微僵,而後又緩緩放鬆下來,任由身後的人撫著她柔順的長髮。

  「殿下就不擔憂身上的蠱嗎?」她想了想,還是低低問出了口。

  常人遇到這樣的事定是驚慌失措的,可霍裘偏偏無比淡定,就是蠱蟲發作也是絲毫不亂。

  她這疑問存在心裡一整天了。

  霍裘漫不經心地答:「為何驚慌?平白叫人看了笑話。」他微微一頓,接著道:「再說,李太醫不是說了還有另一個法子嗎?」

  唐灼灼這下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望著,瞳孔黑白分明,十分認真地道:「可那個法子……」

  她突然噤了聲,對上他含笑的眼眸,泄氣地嘟囔:「也是,殿下不怕疼的。」

  霍裘笑而不語,捏了捏她白嫩的手,軟軟的觸感讓他有些意動。

  他哪裡是不怕疼,這是這些疼還不足以叫他放在心上罷了。

  真正讓他疼得無法呼吸的,是往日她口口聲聲喊著他人的名字,眼底的光亮因為別人亮起的時候。

  這比叫他剜肉刻骨還要痛。

  霍裘尋了她的另一隻手,閉上了眼眸:「睡吧,孤明早還要上早朝。」

  唐灼灼就乖乖地閉上了眼睛,沒過一會又睜了開來,正巧對上他幽深的黑眸,默了默道:「那殿下相信我能解蠱嗎?」

  霍裘低聲一嘆,估摸著她是不問出來睡不著的,將她身子虛虛一攬到懷裡,低低喟嘆一聲道:「孤信你,快睡吧。」

  見她還不閉眼,他徐徐丟下一句話,「再不睡就別怪孤欺負你了。」

  唐灼灼頓時閉了眼也閉了嘴。

  霍裘見狀抿了抿唇,有些遺憾地暗嘆一聲。

  只是這覺,到底是沒睡好。

  時值深夜,李德勝在外頭低聲稟報:「主子爺,郊外別院出事了!」

  霍裘陡然睜了眼,連帶著唐灼灼也跟著坐起了身。

  郊外別院住著柳韓江一家人!

  深濃的夜幕籠罩了層層的宮殿,又起了霧,燈籠在十幾米開外就只見得著一團光影,為這夜更添了幾分神秘。

  霍裘被服侍著起了身,唐灼灼還坐在床榻上懵懵懂懂的回不過神,好容易清醒了些試探著喚了霍裘一聲,就見男人長身玉立面色陰鷙,但仍是和她解釋了一句。

  「別院裡出了一些事,孤出去一趟。」

  他似是不放心,又沉聲吩咐安夏:「照顧好太子妃。」

  說罷,就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