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世俗

  滿星河雖然不喜歡這種場合,但衛南熏有一句話說得對,他是今日的主角,若是留阿娘一個人在那,實在是不應當。

  便打著哈欠,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慈寧宮。

  剛走到花廳外,就感覺裡面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安靜的只有筷子觸碰到碗碟發出的聲響。

  不說笑鬧聲,怎麼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

  這也太詭異了些,有外祖母和阿娘在,怎麼可能沒人奉承呢?

  門邊的小太監一看見他,就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趕忙上前極為狗腿地道:「世子爺,您可算回來了。」

  「這是怎麼了?」

  他下句話在心底沒說出來,怎麼一個個跟晨起練兵似的,連個屁都不敢放。

  小太監壓低了聲音道:「方才攝政王過來了。」

  滿星河一聽到舅父過來,頓時眼睛就亮了,同時極為詫異地抬頭看了眼天上:「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舅父居然會來。」

  邊說著邊懊惱自己走得太慢,早知道舅父在這,他就該跑著回來也能省點時間。

  他正要歡喜地進內去尋舅父說話,就被小太監給拉住了。

  「世子爺回來得晚了一步,攝政王剛黑著臉走了。」

  滿星河滿臉問號:「這是為何?」

  舅父總不能是因為知道他要回來,才臨時走的吧?!

  「奴才哪能揣度王爺的心思,只知道他似乎在看什麼人,入席便問人可都有到齊。」

  「後來姜家姑娘坐到了他身邊,與他敬酒,不知說了點什麼。王爺便突然發了好大的脾氣,把杯盞一擲,就起身離席了,長公主跟了出去,到這會也沒回來。」

  滿星河第一反應就是:「定是那姓姜的惹了舅父不快,我也不喜歡她,端著個笑跟個假人似的,要不是親戚,我都不愛和她說話。」

  太監宮人們在宮裡伺候主子,最怕的就是主子陰晴不定。

  他們看那姜瓊枝柔柔弱弱樣樣都好,好端端怎麼就惹了攝政王不高興呢,若是連她都會莫名其妙挨責罰,那他們這些伺候人的下人,豈不是更要動輒掉腦袋。

  別看宮人地位低微不重要,實則一個宮裡主子才多少,宮人那可是成千上萬的。

  一個傳一個,裴寂的名聲就該變得更差了。

  滿星河這無意識的一句吐槽,反而讓小太監確信了,是那姜姑娘真的犯了忌諱,而不是攝政王難伺候。

  無意中挽回了些許裴寂已經支離破碎了的名聲。

  「他們往哪邊走了?」

  「似乎是往園子裡去了。」

  他後面也來不及聽完,就撩了袍角朝著殿外的方向跑去。

  心中美滋滋的,舅父會來這等都是女娘們的宴席,定是為了他,瞧見他不在就走了。

  舅父果然還是最在意他了!

  -

  那邊席間,姜太后居上首,姜瓊枝就跪坐在她身邊,可以看出她的臉上似有淚痕,低垂著腦袋,情緒很是低落。

  她是姜家這一輩中,最受矚目的一個,自幼是由祖父親自開蒙,教她讀書識字。

  琴棋書畫請的也是舉國上下最有名氣的女先生,她自詡天資聰慧,不止是族中姊妹,便是放眼望去沒一個女娘能比得上她的眼界和學識。

  甚至是父親最為器重的兄長,她也瞧不上,覺得只是個書袋子。

  被如此教養出來,她的性子自然更孤傲,除了祖父,就連和父母也說不了幾句貼心話。

  人人都道她是什麼京城一才女,實則她根本就不在意這些虛名。

  包括有人說她是皇帝最為屬意的太子妃,後來又便宜給了衛明昭,她會覺得懊惱或難過。

  實際上是,她早就篤定,皇帝不可能再讓姜氏女做太子妃。

  而她自幼出入宮闈,旁人或許覺得太子溫和謙遜,她卻能看穿他的偽裝。

  她瞧不上太子,更不可能嫁給他,她要嫁便要嫁這大燕最厲害的男人。

  這個人便是裴寂。

  她幼時跟著祖父讀書,特別不服輸,她覺得自己並不比兄長們差,甚至她的學識更勝一籌,她若為男子,定是要入朝為官入閣拜相的。

  可她偏偏是個女兒身。

  那會她年歲尚小,又沒留頭,打扮就跟假小子似的,總愛跟在兄長身後跑來跑去。

  有一回,她央求兄長教她騎馬,兄長最是疼她,便瞞著家中長輩帶她去了馬場。

  偷偷去的,自然就不能去自家的馬場,她等到了才知道,去的是京郊別莊的一處馬場。

  那會的裴寂也不過是十來歲的青澀少年,卻已經有了獨特的氣場。

  他不愛講話,沉默地給馬刷毛,餵馬,可他只穿普通的衣袍,站在那就讓人忽視不了。

  兄長帶著她過去與他見禮,讓她喚小叔父。

  兩人明明也就差五六歲的樣子,卻差了整整一輩。

  她也是頭次知道,他便是皇帝的幼子,四皇子裴寂。

  兄長的騎術也很一般,教她就更勉強了,是兄長用心愛的彎刀換來讓這位小叔父教她半日的騎術。

  她那會個頭小,馬上都有些坐不穩,他便上馬護著她同騎。

  她頭次感覺到風在耳旁呼嘯,眼前是與天相接望不到邊界的草場,她喜歡飛一樣自由感,也喜歡被護住的感覺。

  那日跑完馬,天色暗了,兄長與他趕在城門關上之前,帶著她回了京。

  恰好那日是花朝節,夜市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

  這也是姜瓊枝頭次溜出府,她從沒見過這麼多琳琅滿目的攤鋪,更沒見過這麼有意思的花燈。

  她纏著兄長要買,可小少爺出門哪知道要帶錢,兩人身上都掏不出銀錢來。

  最後是裴寂掏了錢,當他將那支金魚的花燈遞過來的時候。

  她便再也忘不了這個小叔父了。

  只可惜,她再想找他的時候,才知道裴寂早已不在京中,孤身一人去了軍營。

  她雖在閨閣之中,但時刻關注著少年人的動向。

  知道他殺了多少人,打了多少勝仗,擒獲了多少敵寇,他的名字非但沒有淡去,反而越來越濃烈。

  隨著年歲增長,她見過的男子越來越多,可沒有一個能超越裴寂在心中留下的記憶。

  直到父母開始為她擇婿,她看哪個都不滿意,全都是普通的凡夫俗子。

  她要嫁便要嫁這世上頂頂厲害的英豪。

  恰好裴寂就是這樣的人。

  肅王又如何,在她眼中,皇帝都不如他有能耐,這江山到底誰能坐穩都還不一定。

  那點小女兒的情動才令她恍然明白,她早已有了忘不掉的人。

  是叔侄又如何,他們不同姓不同宗不同源,所謂的叔侄也不過差了幾歲。

  即便是親叔侄不被世俗所容納又如何,她就是心儀這個她喚作叔父的男人。

  她一直等,從懵懂道豆蔻到韶華,好不容易等到了裴寂回京,成了攝政王監國。

  她滿心歡喜地迎上他,換來的卻是狠狠的一巴掌。

  姜瓊枝本不想把自己變得那麼俗氣,她自詡自己與眾不同,高於世間女子。

  即便她承認衛南熏很漂亮,是她所見女子中的佼佼者,但艷俗如瓶中花,只能勾得普通男子為其傾心。

  誰能想到,再見她時,她被裴寂護在了懷中。

  她在亭中冷眼旁觀,看著衛南熏楚楚可憐地紅了眼眶,看她柔弱不能自理。

  是這些小手段,勾得裴寂有了惻隱之心麼?

  姜瓊枝極為厭惡那些俗氣的男子,要麼沒學識,與她說不了幾句話,要麼太過膚淺只會盯著她的臉。

  故而除了家裡人,她幾乎不怎麼與外人打交道,更別說是外男了。

  她的學習能力很強,下意識地覺得裴寂是喜歡那等菟絲花般柔弱依附與他的女子,這才會站出來為衛南熏說話。

  隨即又極為不自在地示弱,扮可憐,就是為了能讓裴寂多看她幾眼,與她單獨說話。

  但都沒有,他看她的眼神冷漠又無情。

  就像是看待其他女子一模一樣,甚至還帶了一絲不耐。

  這讓姜瓊枝生來頭次感覺到無所適從,以及心底有股隱隱涌動的刺激感。

  他的厭煩和不喜,讓她傷心,同時也令她戰慄發抖,她從未有學不會得不到的東西。

  越是得不到,越是不喜她,就越是讓她欲罷不能。

  不會相處有什麼關係,不被喜歡又怎麼樣,她從小到大最擅長的就是學習。

  讀書識字寫文章,琴棋書畫,她樣樣從不會到會。現在不過是學個女子的說話脾性,相較起來並沒什麼難度。

  眼見那高大的身影,從殿外走進來,她的心就劇烈狂跳著。

  她端著杯盞,邁著不自在的步伐,到了男人身側,擠出怯生生的笑來:「叔父,我敬您。」

  可裴寂卻連看都沒看一眼,兀自道:「人都在了?」

  自從他出現,席上就安靜了下來,女娘們個個低著腦袋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自然沒人敢答他。

  「回叔父,瓊枝瞧見世子陪著為姑娘離開了……」

  話還未說完,銅製的杯盞擦過她的肩膀,摔在了地上,酒水潑灑了滿地。

  待她睜眼,只看得見墨色的衣袖從眼前晃過。

  姜瓊枝呆愣愣地跪坐著,仿佛感知不到周圍的一切,那模樣就像是被人丟棄在旁,實在是可憐。

  姜太后雖說除了兄長外,與姜家其他人往來不多,但這到底是她兄長的親孫女,沒有看著她被欺負的道理。

  「好孩子,過來,被你叔父嚇著了吧。」

  姜瓊枝眨了眨乾澀的眼眶,活動了下冰冷的手指,緩慢地搖了搖頭。

  用很輕的聲音道:「姑祖母,瓊枝沒事。」

  「是瓊枝說錯了話,不怪叔父。」

  「他呀,就是這個破脾氣,一點就著,讓你受委屈了。」

  姜太后握著姜瓊枝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當然也想與自己娘家人親近,但她心裡清楚,疏遠才是對她們最好的保護。

  「瓊枝不委屈。」

  「真是個好孩子,與你祖父最像,哀家這幾年腿腳不方便,也不愛四處走動了,接下來都會在京中靜養,你往後得空了,便來陪哀家說說話。」

  姜瓊枝低眉順眼乖乖地坐著,聞言,猶豫了下,才大著膽子道:「姑祖母,可否讓瓊枝留在宮內侍奉您。」

  姜太后露出個微微詫異的神色來:「哦?你真的願意待在宮內?」

  「是,瓊枝願常伴姑祖母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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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邊衛南熏坐上馬車,就聽到了個好消息。

  「姑娘,昨兒邱管事帶了消息回來,說是二老爺這幾日就要回來了。」

  衛南熏驚喜又好奇,父親每年都是年關前後才會回京的,前世的這會,父親確實回來過,那是因為她與衛明昭同時出嫁。

  此番歸京,她還收到了家書,父親明明說要下個月才有機會回來,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邱管事倒是沒說這個,許是臨時有什麼事呢。」

  她的重生似乎改變了很多,卻又有很多難以言說的巧合。

  譬如阿弟同樣被人欺負受傷了,父親提前回京了……

  這是在預示著什麼嗎?

  織夏看衛南熏神色有些凝重,不免有些奇怪:「姑娘不是盼著能早日見到二老爺麼,怎麼好似不高興?」

  「我自是高興的,只是心中有些不安。」

  「姑娘定是太久沒見二老爺,太過高興了。」

  「但願如此吧。」

  衛南熏回到家,先看過阿弟,見他傷勢漸漸好轉,這兩日她在宮裡,反倒沒什麼人來打擾他養傷。

  「阿姊在宮裡沒有受委屈吧?」

  「太后是極為慈祥的人,長公主與世子也很好,我能有什麼事。」

  聞言,衛和玉才放心下來。

  她與他說了父親馬上要回來的消息,少年虛弱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太好了,等爹爹回來,咱們就能搬出去了,阿姊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他明明比她還要小,最近卻成長得很快,似乎把她這個姐姐也當做了他的責任。

  衛南熏不想他小小年紀就背負這麼多,又與他說了宮裡好玩的,陪他用了午膳和晚膳。

  見少年的緊皺的眉頭徹底鬆開,她才起身。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這幾日在宮裡,雖說沒什麼不好的事發生,但她還是感覺到了疲憊。

  回到屋裡,織夏已經讓人準備好了熱水,她褪去外衫,將整個人都沒入了熱水中。

  連日來的疲累,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緩解。

  她泡得昏昏欲睡,手臂搭在浴桶邊沿,腦袋搭在了手臂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恍惚間,她感覺有微涼的指尖撫過她的臉頰,不等她反應過來,有什麼重物一同入了浴桶中,朝她貼了上來。

  帶著白霧的熱水漫過浴桶,浸濕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