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看過那滿山的帝家軍,一輩子不得安寧,一輩子都只能守著那座城,守著青南山!」
震撼動容,無語言表。
伴著鍾海一句一句出口的話,今日金鑾殿上的早朝,這些立了半輩子朝堂,在京里享慣了權柄的重臣,所感受的,不過如此。
何為天下之主,何為諸侯?
天下之主執天下,國土之上的百姓皆是其子民。諸侯大公掌一方,管個囫圇地兒足以。
嘉寧帝是大靖天子,中原也好,西北也罷,即便是晉南的百姓,都是他名正言順的子民。
丈高的武將跪在大殿上,滿身顫抖的喊著……『陛下,那是我大靖八萬個兒郎』的時候,他尋不到話來安撫。
如何施恩,那八萬將士埋骨青山,白骨皚皚,施恩何用?如何撫恤,歷經喪夫喪子之痛的妻子老母,賜下一道聖旨、幾十貫銀錢又能如何?
但他不能什麼都不說,鍾海提起的不是一場普通的過往,死的不是普通的大靖將士。
那八萬人在他頒下的聖旨里,是叛軍,是逆賊。帝家軍若未叛國,那便意味著帝家沒有叛國。那八萬人死得冤屈,同樣預示著帝家一百多條人命亡得冤枉——這是韓氏皇朝的恥辱。
趙福眼尖的發現嘉寧帝摩挲在扳指上的手不自覺的握緊了。他咽了一口唾沫,退後了半步。
「鍾海,你可知道……你剛才究竟說了什麼話?」
靜默無聲下,嘉寧帝開口,金鑾殿上,天子的聲音格外肅重。
「臣知。」鍾海一頭磕到底,回。
「你所言,無半點虛假?」
「是,天地可證。陛下,帝家軍沒有背叛大靖,帝家沒有叛國。」
「證據呢?」
天子之問,猶若千鈞,也正是朝堂上所有大臣想問的。
十年前帝家叛亂,證據確鑿。靖安侯府里搜出了私通北秦的書信,上面蓋著北秦皇室的金印,而事情傳到北秦後,北秦皇室沒有否認,此乃其一;帝家八萬大軍在無皇命御旨下詭異的出現在西北,此為其二。若無這兩項鐵證,大靖百姓誰能相信帝家會謀反。
「鍾海,你只是參與了一場不知敵我的夜戰,便有此結論?那朕來問你,帝家軍究竟是和北秦私謀叛國後,生了嫌隙被截殺,還是從進西北起便入了北秦的圈套,這兩種境況,你可能說得明白?」
「此事已過十年,青南山戰跡難尋,除了你,還有誰能證明帝家軍是死在青南城守軍箭弩之下?即便如你所言,帝家軍真是被你們所射殺,那也有可能是忠義侯誤以為北秦鐵騎意欲攻城,才會領軍出戰誤殺帝家軍。以上萬般皆有可能,朕暫不言你是對是錯,但你今日在金鑾殿上提出此事,可有證據解朕、文武百官及天下萬民之惑?」
帝王就是帝王,即便鍾海在早朝上毫無預兆的掀開了帝家往事,嘉寧帝也沒有半分慌亂,一句一句慢慢問來。
朝官連連點頭,帝家之事何等重要,一人之言,不足為證!
跪在大殿上的鐘海抬首,聲音猶帶嘶啞。
「陛下,帝家軍究竟是因何種緣故和北秦騎兵交戰,臣無證據,不能言明。」
沒有證據!沒證據也敢闖上金鑾殿?眾臣目瞪口呆。
「但臣確實參與青南山下一役,當年參與此戰者上萬餘人,陛下若不信,可召西北尚活於世的老將入京作證。只是……當年老將大多離了青南城,要尋起來恐怕有些難度。」
「哦?照你所言,若是這些老將尋不到,或是已經殉國,這個疑惑朕還尋不到答案了?」嘉寧帝沉目開口。
「不,即便這些人都已戰死沙場,還有人能證明帝家軍之死與青南城有關。」
「你說。」嘉寧帝眯起了眼。
「忠義侯爺。」鍾海抬首,「當年是侯爺親點大軍出城迎戰,他自然知道真相。」
忠義侯?眾臣面有疑色,雖說聽鍾海之言忠義侯參與了此事,可如此大罪,他會說實話?敢說實話?一旦認下了,怕是好不容易保下的忠義侯府也會毀得乾乾淨淨。
左相心下一轉,神情肅然,踏出一步,朗聲道:「鍾將軍,忠義侯因西北之事被陛下定罪,關在天牢。如此罪犯滔天之人,所言豈能為證。再者忠義侯與將軍亦有仇怨,他若存心不言實話,我們又能奈他何。將軍剛才所說的證據或已無跡再尋,或已成階下之囚,實難服眾。帝家軍為何亡於青南山,亡於何軍之手關乎朝堂社稷,妄言不得,將軍信口拈來,怕是不太妥當……」
左相之言合情合理。眾人竊竊私語,面上微有贊同。不一會,便有少數左相一派的人竟相幫言。一時間,跪在地上的鐘海倒顯得有些可憐。
任安樂站在左相身後,她筆直的立著,不知為何,單薄的身影和鍾海有些模糊的相似。此時,她一直垂著的頭緩緩抬起,朝殿上附言的大臣看去,神情漫不經心,目光卻清醒而理智。
沒有人發現她努力自持著因憤怒而顫抖的身影,除了——韓燁。
他靜靜的望著她,墨黑的眼底深不見底。
這一日本不該來的如此早,若不是要阻止他的賜婚,她不會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下讓帝家軍之事被掀開。
可他此時,什麼都不能做。滿殿大臣,誰不能分辨真話假話,但在這件事上,誰都不敢第一個站出來。他是大靖儲君,同樣不能。
嘉寧帝沉默不語,只高坐御台上望著鍾海被左相責問。朝廷費了幾十年俸祿養著這些人,關鍵時候他們總該有點價值。
喧鬧之下,鍾海的眼珠子突然動了動,他一直是殿上的焦點,一舉一動牽動人心,他這一動,即便是左相,也神經質的抽了抽額角。
鍾海的腰背挺得比剛才更直,他抬眼緩緩掃過朝堂上或贅言或沉默的大臣,直到這些大臣面帶訕色的避過眼,他才動了動嘴唇,整個人有些發抖,一開始說出的話嘶啞微低,到後面卻若鐘鼓一般,震得大殿裡外的人臉色發白。
「各位大人說得不錯,末將與忠義侯確有大仇,臣之指證,不可盡信,忠義侯所言,亦不可證,當年參戰的老將難尋,也算不得證據。」
「但……世上卻並非無作證之人,陛下……」鍾海抬首,眼眶通紅,「如陛下所言,此事已過十年,青南山上唯剩白骨,可即便屍骨衣袍盡化,那白骨之上屬於青南城將營的精鐵箭矢卻不會消失。只要陛下肯掘開山下埋骨之處,帝家軍之死必可大白於天下!」
此言一出,滿殿靜默。掘開青南山下的巨坑!誰都沒有想到鍾海會說出這麼一個方法來。
可他說的沒錯。十年歲月,山移水改,當年背負罵名埋在青南山下的八萬白骨,是如今這樁鐵案唯一的證據。
世事難料,大抵便是如此!
天理昭昭,恐怕更是如此!
任安樂面上拂過些許動容,她望了鍾海一眼,眼底情緒複雜,攥進掌心的手緩緩鬆開。鍾海是所有計劃中的意外,數月前鍾家慘事發生後,傳到了徹查西北的苑琴耳里,苑琴循跡一點點查下去,竟然偶然查出鍾海參與了當年青南山一役。任安樂從始至終也只是想讓鍾海尋個時機將此事提出,她比誰都清楚,鍾海一個人根本不能證明帝家的冤屈,可他今日做的……已經足夠了。
那場戰役中的青南城將士有何罪?鍾海又有何罪?他若不是為了替帝家軍收殮屍骨,根本不會知道那一萬人出現在青南山的真相,也不會受十年譴責,餘生不得安寧。
他只會喜滋滋的拿著那二十個銅板,認為自己是滅了北秦鐵騎的英雄。
眾臣望著鍾海,面面相覷。沒有人可以斥責他荒唐,左相亦是神情錯愕,立在大殿上無言以對。他能以三寸之舌對付文人言官,卻無法應對這般從疆場上走下的只認死理的武士。
到此時,無論嘉寧帝會不會允鍾海所請派人入青南山掘開山坑,都沒有一個人再懷疑鍾海今日在殿上所言的真假。
幾乎是同時,所有人都抬首朝御座看去。他們不止是韓家皇室的朝臣,也是大靖萬民的朝臣。朝堂之上的大部分臣子所在的世族,這二十載是大靖勛貴,但更多的都已傳世百年。
若在鍾海以如此之態將帝家之事掀開後,他們依然毫無動容,便不配立在朝堂之上。當年韓氏創天下不假,可這江山有一半,是帝家相讓的。
此一事實,幸好不過二十年。當年一同打江山的世族,尚存大半。
他們明白,大靖的朝堂,怕是從今日起,要不得安寧了。
帝家軍的覆滅牽連著整個帝家傾頹的真相,即便是君臨天下的嘉寧帝,也無法不給朝堂、百姓、帝家……還有那冤死的八萬將士一個交代!
朝官世族,勛貴諸侯,真正凝聚江山的便是這些力量,如今十之八九盡在這金鑾殿上。用好了,便是手中利劍,一旦為別人所有,便是傷己的利刃。這些人若同心協力要求個真相和明白,於嘉寧帝而言,是場災難,譬如現在。
所以,嘉寧帝開口了:「鍾海所言,眾卿都聽見了?」
眾臣齊聲稱是。
「朕……也聽見了。」嘉寧帝從御座上站起,神情肅然,望著滿殿大臣,聲音沉重,「帝家軍亦是朕的子民,朕會諭令青南城守軍,掘開青南山下大坑,問審忠義侯,找出當年八萬將士慘死青南山的真相。鍾海在此事查清前,禁於大理寺,不得離京。」
「帝家軍有無叛國朕尚不知,但若這八萬將士如鍾海所言,亡於我大靖軍隊之手,朕必會嚴懲當年做下如此殘暴之行的人,給眾卿和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
大殿之上,朝臣皆大禮參拜,無論嘉寧帝此言是否發自肺腑,但天子一諾,便是九鼎之言。
「退朝!」
趙福尖銳的聲音響起,皇鍾之聲傳進大殿。待眾臣起身之時,御座上已沒了人影。
即便天子退了朝,但殿內仍是一片默然,連一絲絲兒的聲音也沒發出來,眾臣除了對望還是對望。這幾乎是個罕見的景象,但這般情形下,倒也符合氛圍。
只有在不經意望見殿上仍沉默立著的太子爺時,眾人這才驟然想起一件早忘了的大事。今日陛下好像似乎大概……是要為太子殿下和帝家女賜婚的吧!
此事一被想起,朝臣就不淡定了。都不知道是該可憐太子好,還是該恭喜他好。盼了十來年的媳婦兒,就差臨門一腳了,還是撲騰個空。可偏偏帝家軍的事若屬實,帝家或許能洗清謀逆的罪名,帝梓元的身份會立刻提升數個階層。
但這絕不是嘉寧帝願意見到的,到時陛下還想要這個兒媳婦……除非他是想給自己找不痛快!
太子的婚事,真真應了『命運多舛』這幾個字兒。
此時,只有大理寺卿尚還記得大殿上跪著的鐘海,他走到鍾海身旁,將他扶起。
「鍾將軍,陛下下了御旨,還請你跟本官同回大理寺。」黃浦的聲音很是鄭重,對鍾海無半點輕待之意。
鍾海點頭,起身,跟在黃浦身後,高大魁梧的身軀如進殿時一般堅挺筆直。他從始至終,都未朝任安樂的方向望過一眼。
這事再驚世駭俗意想不到,等在這也得不出結局,眾臣巴巴望了半晌,沉默而有秩序的出了大殿。
任安樂和韓燁幾乎是同時走出,他們在石階上立了半晌,一個朝宮門處走,一個朝內宮裡去,面容平靜,擦肩而過,無半點言語。
韓燁行過迴廊,然後陡然頓住腳步,他一點一點迴轉身,看著石階下遠遠消失的絳紫身影,眼底翻騰的情緒猶若驚濤駭浪,到最後只剩下沉沉的死寂。
不用娶帝承恩,他不是應該高興?梓元盡全力阻止這場賜婚,他不是應該欣慰?
可是,帝梓元,我從未如此時一般覺得,縱使我窮盡一生,也無法站在你身旁。
所有的努力、堅持、愧疚、彌補,甚至是和你經歷的一切……在這八萬條人命面前,都太輕,太可笑,太不值一提。
我曾想過你我之間最糟糕的不過是昨夜之景,如今才知——是你仁慈了。
到今日才提醒我,韓家欠下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