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溫朔在東宮長到十四五歲,是太子親自教養、大靖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大世面是見過的,但現在神情可憐的少年除了愣愣瞧著面前颯爽神氣的女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滅九族?如果他過往十五年所受的天地君綱的教育沒錯的話,這句話貌似好像似乎只能從帝王嘴裡聽到吧?

  菩薩啊,救救我吧。若是傳出去,連他這個聽到的人怕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這個沒見過世面、為所欲為、傻裡傻氣的山大王!

  但是任安樂眼底的怒氣一絲不假,對他是真的好。

  溫朔一個激靈,順勢起身,拉住任安樂尚來不及收回去的手,緊緊握住,臉板得老緊,一字一句說得極順溜:「任將軍……」見任安樂眉一揚,忙換了稱呼:「姐,你太實誠了,帝都水深,這話在自家說說也就算了,千萬別拿出去顯擺,要讓陛下知道了……」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你才十八歲啊,連人都沒嫁過,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溫朔仿似天性中對『姐』這個稱呼格外看重,見任安樂不把他當外人,一改平日裡的老成,抓著任安樂喋喋不休,眉頭皺得像個小老頭。

  一旁的苑書見溫朔抓著自家小姐的手不放,眼瞪得似銅鈴大,只是任安樂不為所動,她也只能鼻孔哼哼著出氣。

  任安樂瞧他這模樣,伸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瞧你這齣息,還是在東宮長大的。」

  沒等她說完,抓住機會的老中醫手一動,將最後一塊燒焦的地方以迅雷之勢解決,對著小臉煞白煞白的溫朔笑眯眯道:「小公子,養個把月就好了,只是肩膀上怕是要留疤了。」

  溫朔逞笑笑,咂著嘴角:「無事無事,本公子又不是個姑娘,哪裡在意這些。」

  任安樂見他無大礙,讓他早些歇息,抱著酒罈子利落轉身,搖搖擺擺出了房間。

  苑書跟在她身後,幾次欲言又止,任安樂將酒罈扔到她懷裡,斜眼道:「說吧,這麼扭捏做什麼?」

  「小姐,溫朔細胳膊細腿的,你別是看上他了吧。」苑書被砸了個踉蹌,小跑上前小聲問。

  「想什麼呢,他這麼點歲數,太嫩了。」

  任安樂橫眉冷對,踩著木屐一路到了書房,苑琴坐在書桌前眉頭緊皺,見任安樂進來,迎上了前。

  任安樂換下將袍,著一身裡衣,掃了桌上一眼,淡淡問:「今晚宮裡到底出了何事?」

  「有刺客潛進宮裡行刺,帝小姐替陛下擋了一劍,剛剛宮裡傳來消息,刺客自斃在西山,趙公公無功而返。」

  任安樂皺眉,「帝承恩如何了?可礙性命?」

  苑琴搖頭,「方太醫醫術高超,聽聞那刺客刺偏了些,沒有傷及心脈。」她頓了頓,加了一句:「殿下現在還守在元華殿裡,沒有回東宮。」

  任安樂倒是滿不在乎,「帝承恩為救他老子才會受傷,這是他應為的。」

  就算知道任安樂是個大咧的性子,苑琴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任安樂往榻上盤腿一坐,托著下巴,「刺客的身份可查出來了?」

  苑琴搖頭:「沒有,陛下已經下令關閉城門,搜查餘黨。刺客劍法極高,聽說陛下身邊的禁衛軍連一劍都擋不下來,但是劍法單一普通,瞧不出任何來歷,趙公公找到時,那刺客已經自盡於西山,我懷疑刺客是……」

  「是豢養的死士,所以陛下才會懷疑不止這麼一個刺客潛進了京城。」任安樂眯眼,緩緩接口。

  苑琴點頭,「我便是如此猜想的。只是到底有誰會如此大膽,敢行刺陛下,更奇怪的是那刺客無心戀戰,一擊不中就逃離了皇城。」

  「應該說誰能捨得用一個高手來做這麼一件完全不討好的事。」任安樂叩了叩扶手,聲音有些悠長。

  苑琴微愣,「小姐是說今晚的行刺不是為陛下而來……」

  「我只是猜測。」任安樂眸色深沉,「皇城禁衛森嚴,刺客若想混進去,除非有人接應,否則你以為皇城是這麼好闖的,再者,刺客既然已經逃出,卻自盡於荒野,擺明了是身後之人在滅口。想來那人沒料到趙福有如此身手,才會匆忙之際絕了後患。」

  「小姐,照你所說,此人平白損了一名高手,又沒傷到陛下分毫,反而讓宮裡有了警覺,如此拙劣的刺殺,豈非愚蠢至極?」

  任安樂閉眼,眉頭輕皺,這件事確實太過奇怪,嘉寧帝和太子未必看不出端倪,只是如此布局太過愚蠢,反而讓人陷入迷霧之中。

  不過對她而言這倒是個好機會。任安樂聲音幽幽:「苑琴,把這件事查下去,既然做了,斷不會不留半點痕跡。還有……去查查五柳街的大火,溫朔被人鎖在裡面差點活活燒死,連太子也被引了去,這件事絕對不會簡單。」

  苑琴一聽這話,想到那個人前板著臉、人後喜歡插諢打科的小子,秀麗的眉眼一肅,應了一聲,急急退了下去。

  這丫頭倒是對這件事格外上心,任安樂摸著下巴,有些晃神。

  這件事雖透著詭異,但若是逆其道反過來想卻有一絲線索,萬事皆有其因,誰在這件事裡討了好處,或許便是誰做下的鬼祟。

  但……偏偏,那個人卻最不可能,或者說沒有半點能力做下這件事。

  一個被皇室囚禁十年與世隔絕的孤女,能布下行刺嘉寧帝的局,這種猜測,才是真的笑話……恐怕誰都會這麼想吧。

  時至明曦,露出淺白的天色,任安樂立在窗前,望向皇城的方向,神情莫測。

  京城被封了足足三日,直到禁衛軍把整座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尋出半點可交差的線索後才算安生。禁衛軍雖動了三日,可皇城龍椅里端坐的那位卻半點聲色都不動,讓一眾勛貴吊在喉嚨里的一口氣不上不下,把人都能愁死。

  皇城裡混進了刺客,上至禁衛軍統領,下至九門提督,沒一個不是擔一身罪責的,可偏偏向來手腕鐵血的帝王雷霆之怒硬是沒降下來。

  想著宮裡還昏迷不醒的功臣帝家女,眾臣一琢磨,難道是因為帝家小姐沒醒過來,陛下顧不得其他,聽說太子殿下守了元華殿三日,還未回過東宮,想來便是這個理了。

  哎,雖說莫名其妙的去了半條命,但一醒來便是鐵板釘釘的太子妃,這一劍是福是禍還真說不清。

  太子日夜守在元華殿,嘉寧帝不好宣召,便尋了個傍晚乘著御輦自己找上了門,見東宮屬臣不時進出,有些寬慰,雖說記掛著一個女子,太子到底沒忘了儲君的本分。

  偏殿裡,韓燁一身月白冠服,神情端毅鄭重,見嘉寧帝信步走進,忙迎上了前,「父皇怎不提前告之,兒臣也好出去迎駕。」

  嘉寧帝一聲不吭,坐在榻上,揮退侍婢,瞧了太子半晌,緩緩開口:「三日不出元華殿,連政事也搬到了此處,太子,你這是在逼朕表態?」

  帝承恩救了嘉寧帝,可已經過去三日,嘉寧帝既未封賞,也未踏足元華殿半步,能平息朝臣和太后阻撓立帝承恩為太子妃的機會只有這麼一次,可以說是千載難逢。韓燁三日未上朝,守在這裡寸步不離,便是表明了自己非帝家女不娶,亦是在等嘉寧帝的決斷。

  君臣博弈,以帝承恩的大功為籌碼,便是太子的打算。

  「父皇,她當得如此。若是還仇怨皇家,承恩不會替父皇擋下這一劍。」韓燁淡淡開口。

  「太子,你有沒有想過……」嘉寧帝神情難辨,冷聲道:「晚宴上朕身邊的人不知凡幾,怎麼會偏偏這麼巧就是帝承恩擋劍救了朕。」不是皇家冷心冷情,只是帝王生性多疑,遇事總會多想幾分。

  「想過。」韓燁驟然開口,望向嘉寧帝,「所以我給了父皇三日時間,若是父皇真的查出這件事與承恩有關,今日來元華殿的會是禁衛軍,而不是父皇。」

  嘉寧帝是一個帝王,自然希望繼承者聰慧睿智,可太過睿智冷靜了卻又是個威脅。

  他眯著眼,等太子繼續說下去。

  「皇城戒備森嚴,刺客要混入難如登天,宮內必有內奸,父王這三日可查出了端倪?」

  嘉寧帝剛欲開口,韓燁已道:「父皇可是查到京城世家勛貴的身上便斷了線索?」

  嘉寧帝眉眼微冷,臉色沉了下來。皇帝遇刺,儲君自然要避嫌,不能插手查探,太子是如何知道的?

  韓燁自然知曉嘉寧帝所想,緩緩道:「三日前五柳街大火,源於幾家酒肆,這幾處幾乎同時著火,兒臣覺得有些奇怪,便派人查探,不想果真是有人放火,只是無論怎麼查,線索都斷在了京城的世家勛貴裡頭。」

  太子這話的意思便是:哪一家勛貴都被栽贓了,反倒查不出來,就和這幾日他查刺客一樣,京城世家好像個個都有嫌疑。但是勛貴幹系大靖王朝根基命脈,不是說動便能動的,更不可能連根拔起,如今這事處處透著蹊蹺,確實難辦。

  「父皇,能做下這兩件事的人在京城必定根基頗深,承恩回京不過一月,何能做到如此?當年之事已經過了十年,帝家土崩瓦解,南疆軍隊被洛將軍嚴控於手,他對您忠心耿耿。」韓燁頓了頓,突然以一種極艱難的聲音緩緩道:「帝家已經沒落了,對皇家再沒有半分威脅,只剩一個梓元,父皇,她三日前替您擋劍是為了救您也好,為了以功挾恩也罷,對帝家人來說都已經做到極致了。」

  嘉寧帝一口氣悶在心底,差點咆哮而起,「帝家怎麼算無患,你別忘了,這世間還有一個帝盛天。」

  「帝家主若想復仇,天下何處能攔她?她既然十年未出現,想必對當年之事已經放下,皇家再失德,這天下也是帝家主和太祖共同創下的。」韓燁緩緩跪下,「父皇,請您…看在太祖和帝家主的份上,為兒臣賜婚。」

  嘉寧帝看著這個親手教養長大的嫡子,半晌無言,這個兒子心氣倔強,自十年前帝家之事後,入朝參政,西北練兵,多少難事從來不皺半點眉頭,更別說下跪請求。韓家人到底是中了什麼蠱惑,當年的太祖,如今的太子,竟都栽在了裡頭。

  「等她能活蹦亂跳了再說,皇家古往今來就沒娶過病怏怏的太子妃!」嘉寧帝本是夾著質問而來,不想被太子的哀兵之策堵了個嚴嚴實實,揮著衣袖三兩步出了大殿。

  嘉寧帝的腳步聲漸不可聞,韓燁起身,行到內殿床前。

  皇宮裡續命的好藥全送進了元華殿,帝承恩雖未醒,面容卻有了血色,韓燁走上前,用布巾替她擦拭臉龐。

  「承恩,父皇已經答應我們的婚事了,你若還不醒,我的新娘子可要換人做了。」

  他本是一句笑言,卻不經意間瞥見那雙掩在棉被下的手輕輕一動,韓燁怔住,凝視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眉宇深沉凜冽,複雜至極。

  半晌,他召進內侍,吩咐了一句『好生照顧帝小姐,待她醒後回稟東宮』的話後走出了元華殿。

  他三日未出殿,傍晚的昀陽有些晃眼,垂下眼,韓燁掩盡嘴角的苦澀。

  若是等了十年的人心性早已不是往昔,那這十年的等待,究竟還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