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梓元出了上書房,行道重陽門前。
韓燁一身冠服,正在等她。他身後站著安寧和一身素服神色悲重的施諍言。
兩人數日前見面時還以為自此勢不兩立,哪知三國開戰,生生扭轉了此時的命途。
「你要和我們一起去西北?」韓燁了解帝梓元,自然知道她現在入宮為何。
帝梓元頷首,望向三人,「這場仗,我陪你們一起打。」
她話音落定,趙福從遠處匆匆行來,朝幾人行禮,「太子殿下,安寧公主,陛下招兩位殿下入乾清宮覲見。」
兩人隨趙福入了乾清宮。嘉寧帝半靠在榻上,不是剛才接見帝梓元時的強勢威嚴,反而有些垂老可憐。
也是,數月之內連喪兩子,就是個鐵打的人,怕也受不住。
安寧只站在內殿靠門的地方,垂著眼不願靠近。
嘉寧帝看她良久,終是朝她嘆了一聲:「安寧,你下去吧。」
安寧沉默抬首望了嘉寧帝一眼,轉身離去。
嘉寧帝朝韓燁招了招手,韓燁走近他身邊。
「安寧已經知道當初帝家的事是朕一手造成。」嘉寧帝緩緩開口。
韓燁猛地抬首,皺起了眉。
「韓燁。」嘉寧帝突然開口喚他:「朕是帝王,這一生無論做了什麼事,從不言虧欠後悔二字,對安寧亦是如此。」
「朕已喪兩子,對你別無所求,只希望你能保住性命,回來繼承皇位。」
這怕是韓燁有生以來聽到嘉寧帝說過的最服軟的話,他詫異抬首,朝榻上臉色蒼白的帝王看去,一時有些不忍。
嘉寧帝不等他回答,繼續道:「你知道為什麼朕從來沒有生過罷黜你之心,甘願讓你幾個兄弟做你的墊腳石?」
韓燁沉默地搖頭。
「因為你是朕的嫡子。」嘉寧帝猛地坐起身,望向窗外昭仁殿的方向。「朕也是先帝嫡子,本該是名正言順的大靖太子。可先帝一生都未相信於朕,至死都未立朕為太子,朕這個嫡子在朝中舉步維艱。你是我韓仲遠的嫡子,當年我失去的,我全都雙手奉到你面前,只為不讓你步上朕的後塵。」
他迴轉頭,灼灼看向韓燁,「朕縱使負盡天下人,可惟獨對你,耗盡心血。你若還有一點為人子的本分,就給朕活著從西北回來。」
韓燁掩在袍中的手握緊,他突然跪倒在地,以頭磕地:「拜別父皇。」
韓燁行完禮,猛地起身朝殿外走去。
一會兒後,趙福從後殿走出,替嘉寧帝端來湯藥服下,「陛下,殿下想必能明白陛下一番慈父之心。」
嘉寧帝臉色紅潤了不少,望向韓燁遠走的方向,擺擺手,「但願如此。」
與此同時,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橫穿大靖邊疆,秘密入了北秦。
駕駛馬車的是一個面容粗獷的漢子,他掀開馬車布簾,高興地朝裡面道:「公主,我們終於回北秦了。」
車廂內,莫霜臉色蒼白,一動不動,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威嚴,「肖恆,我們都回北秦了,三國也打起來了,你還不肯解開我的穴道?」
肖恆為難地撓撓頭,「公主,陛下吩咐了,您性子倔,不回到京城,絕不能解開您的穴道。」
他說完小心翼翼放下布簾,全力急速朝北秦都城而去。
馬車內,莫霜長嘆一口氣,閉上了眼。
挑起三國之戰,她竟然是因為這麼個原因,才被送到大靖京城,真是可笑!
第二日金鑾殿上,嘉寧帝下了一道諭令,命韓燁、帝梓元、安寧、施諍言同時出京,率軍十五萬增援西北和東北。讓朝臣震驚的是,嘉寧帝居然同意晉南十萬大軍橫穿大半國境,奔赴邊疆。
自此,離八萬帝家軍亡於青南山,已有整整十一載。
三國之戰,正式拉開序幕。
北秦三十萬鐵騎,東騫十萬大軍,孰危孰緩一見便知。大軍疾行八日後,在臨關分道揚鑣,施諍言領五萬援軍東馳而去。韓燁、帝梓元、安寧領剩下十萬大軍繼續北上。
送走施諍言的那日,安寧牽著馬頭望了很久。帝梓元驅馬上前,問她:「捨不得?」
安寧未回她,只是突然道:「梓元,前些時候東騫送來國書時,諍言對我說要娶我過門。」
帝梓元一怔,隨即笑道:「這是好事,等這場仗打完了,我給你們主婚。」
安寧神色有些恍惚,「剛才送走他的時候,我總覺得這是我們最後一面了。」
氣氛有些凝重。邊疆告急、施老將軍陣亡、韓昭慘死、還有慘遭北秦屠戮的百姓成了這十萬馳援大軍心上的重擔。
帝梓元在安寧肩上重重一拍,「安寧,我們會活著回來。你是大靖的公主,堅強些,你的子民需要你。」
安寧迴轉頭,露出了這些日子來第一個笑容。她看著帝梓元,道:「梓元,謝謝你肯放下舊怨,和我們一起來西北。」
「好了好了,你再瞅一會吧,這一別,怕是至少半年都見不了了。」帝梓元沒接過話頭,彎了彎眼,牽著韁繩迴轉頭,看見不遠處的韓燁,投了個讓他安心的眼神。
韓燁舒了口氣,朝帝梓元頷首,領著溫朔去了中帳。
苑琴和洛銘西被帝梓元留在了京城,以防嘉寧帝異動。溫朔請了聖旨和他們一同出京,這回韓燁卻沒有阻止。帝梓元想起一年前下江南查個賑災案韓燁都生怕溫朔受了一點磕碰,便問他為何這次如此大方。
韓燁回:他不能照顧溫朔一世,溫朔總要學著長大。
不知為何,那時這話聽著有些感傷,帝梓元搖搖頭,朝軍前而去。
隊伍中間,韓燁和溫朔齊頭並進。
韓燁轉頭看著少年的眉眼,聲音隔著厚厚的盔甲傳出來:「溫朔,為什麼還要留在我身邊?」
溫朔移過頭,「姐姐身邊有很多人,可殿下的身邊只有我一個。」
韓燁握著韁繩的手一頓,眼眶有些澀然,卻帶上了溫和的笑意。
他一手養大的少年總算沒有白費他十一年時間和心血。
一入西北境內,戰爭的恐慌感撲面而來。距離開戰不過一月,北秦大軍已拿下五座城池。若再過百里,攻破潼關和堯水城,便可長驅直入,直搗大靖腹地,堯水城和潼關已是大靖最後的關口。
臨近堯水城附近,越來越多的百姓攜家帶口朝中原逃命,齊整而過的大軍倒是讓他們眼底生出了些許神采,但他們依舊沒有放棄離城。兩國強兵壓境,奪城即屠,他們被嚇破了膽,實在不敢再留在這是非之地。
傍晚之時,韓燁一行入了堯水城。守城的將領是施老將軍的副將唐石。施老將軍領兵死守軍獻城時,他依命護送百姓,退守堯水城,此時城內還有三萬老兵。
韓燁幾人安頓完十萬大軍,便和唐石一起入了城主府。
書房內置放著附近地勢的沙盤,正好適合布軍。
「殿下,候君。」如今有援軍馳援,唐石舒了口氣,他行到沙盤旁,指著堯水城對幾人道:「北秦前日已經攻下了鄴城,按他們的行軍速度和休整情況,末將猜最多三日,他們便會抵達堯水城。」
「北秦這次來攻堯水城的兵士有多少?」韓燁沉眉問。
「二十萬。」唐石聲音黯了下來,加上韓燁帶來的援軍,堯水城也不過十三萬軍士,更何況北秦東騫合兵出擊,不止堯水城這一處要守。
「無需自亂陣腳,堯水城地勢艱險,易守難攻,可以一戰。只要我們堅守住此城半個月,北秦大軍被拖在此處,反而有利於我們收復其他城池。」帝梓元仔細觀察沙盤上的地形,接著道:「北秦雖說兵強馬壯,卻地處漠北,糧食不足,他們只適合短線作戰,補給定會成為他們的致命傷,一旦戰況拖延,戰敗是遲早之事。唐將軍,你先說說堯水城附近有哪些城池需要增援?」
素聞靖安侯君善兵法,今日一聽果真不假。大敵當前,這份氣度謀略一點不輸在疆場領軍了大半輩子的施老將軍。
唐石聽見帝梓元的話,眼底滿是贊服,回的卻有些遲疑,「候君,附近有兩座城池需要增援。」他朝沙盤左邊指去,「一是西邊據此一日之距的山南城,此處和北秦隔著燕林雪山,因為常年冰雪,所以只設兵兩萬。如今兩國來勢洶洶,若北秦人翻過雪山,就可繞過潼關和堯水城,直接攻入大靖腹地,不可不防。還有以東據堯水城一日之距的青南城,此城若是被北秦攻破,堯水城必受北秦鐵騎夾擊之禍,潼關定會失守。」
北秦三線作戰,兼有東騫遙相呼應。大靖將士疲於奔命,百姓惶惶不可終日,難怪不過一月時間,西北邊境就被北秦攻得連連敗退,毫無還擊之力。
安寧繁盛的大靖,照如今看來,已有滅國之災!
唐石話音落定,房中有片刻的沉默。十一年前八萬帝家軍埋骨青南山不是秘密,這座城池更是帝家隱痛。
「梓元,我去青南城。」安寧突然開口,「給我三萬人馬,我一定把青南城守下來。」
「公主,如今青南城外可是有北秦七萬鐵騎!」北秦總共出兵三十萬,二十萬逼近堯水城,七萬守在青南城下,還有三萬極有可能去了山南城,北秦想的也是雙線夾擊,攻破這兩城早日踏進中原腹地。
「不行。」帝梓元搖頭道:「安寧,青南城不比堯水城有天險可守,城外皆是平原之地,本就兇險。晉南馳援大軍至少還要半月才能趕到,你若堅持要去,必須帶足五萬將士,否則根本守不住。」
「梓元,堯水城比青南城更重要,百里之外有二十萬鐵騎,是北秦老將鮮于煥親自領兵,我數年前與他一戰,兵力多於他一倍都沒有討到半點好處,你要守下堯水城只會更難,更何況山南城也需要增援。你給我三萬士兵即可……」見帝梓元皺眉,安寧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擔心我。梓元,青南城有鍾海,放心,我一定護好自己,也保住青南城,帝家軍沒馳援之前,我絕不退半步。」
安寧說得豪氣干雲,一掃這些日子來的頹勢,意氣風發。
帝梓元見她回了西北仿似重新活過來了一般,點頭,終於應了下來。
「我去山南城。」韓燁將戰旗指向沙盤上山南城之處,沉聲道:「我在山南城呆過一段時間,熟悉此城地形。梓元,給我一萬兵力便可。」
「韓燁!」看著兩兄妹要的兵一個比一個少,帝梓元眼底有些怒意。
「放心。」韓燁接著道:「我去山南城,日後說不定還可助你一臂之力。梓元,你現在只剩下九萬人馬,要在帝家軍馳援前和鮮于煥二十萬大軍對抗,更難。」
書房裡沉默下來,安寧拍了拍手,大聲道:「好了好了,就這樣定下了。晚上吃一頓,明早各奔東西,待擋住了北秦蠻子,咱們再好好相聚!」
帝梓元和韓燁被安寧臉上的笑容感染,點頭算是允了她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