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階盡頭只剩最後一抹餘韻,暈黃的落日照耀在古老悠久的帝都上空。
趙福為內侍總管十幾年,從未在嘉寧帝談論秘事時被遣出過上書房,如同在皇城頂端被突兀敲響的青龍鍾,數十年來,這是頭一遭。
儘管往開了說,這還算不得一件秘事,他幾乎可以肯定,此時陛下想必是惱羞成怒了。
他微彎腰朝上書房大門立著,時刻保持著恭謹的姿勢,只是在轉眼不經意間瞥見石階上的一幕時,渾濁的眼底划過微不可見的觸動。
權握西北數萬兵馬的忠義侯古寬筆直的跪在青紋石階上,靜靜注視著緊閉的上書房,神態從容沉穩。
迴廊處古昭儀被兩個宮娥攙扶,纖長的指尖緊縮,面色有些蒼白。
自黃浦被招入上書房回稟諸事,已有兩個時辰。
儘管趙福未離開此處一步,可也知曉此時的京城上下恐都在等裡面那位的決定。
「趙福,進來。」
待趙福第三次安撫慈安殿遣來問詢的大太監時,嘉寧帝的聲音終於在安靜的窒息中響起。
石階上跪著的忠義侯神情一震,臉上多了抹釋然。
長舒一口氣,趙福抖擻一下身子,推開了上書房大門——
室內夜明珠照拂下,將一室靜謐投下淺淺虛影,嘉寧帝肅眼端坐榻上,本就沒有大好的身體瞧上去有些疲乏,黃浦跪在地上不遠處,沉默的低著頭。
趙福小心翼翼走到嘉寧帝身旁,恭聲問:「陛下,有何吩咐?」
嘉寧帝擺手,朝案桌上一指,「把玉璽拿過來,替朕擬旨。」
黃浦耳朵動了動,嘉寧帝瞥了一眼,沉聲吩咐:「傳旨下去,因大理寺卿裴沾身體抱恙,朕特命大理寺少卿任安樂會同兩相共審科舉舞弊案……」
黃浦猛地抬首,神色激動。
嘉寧帝哼了一聲,拂袖繼續道:「高興什麼,你們只有一日時間,若在明日還查不清此案,大理寺上下官員的官帽,連同任安樂的朕一併摘了!」
「陛下,臣願相信任大人……」
「連青龍鍾都敲了,朕可沒有懷疑黃卿對任安樂的信任!」嘉寧帝涼涼打斷黃浦。
黃浦面色尷尬,頭磕在地,惶恐道:「陛下,臣實在不忍心赴京考子千里奔波,到頭來鏡花水月滿頭空……」
「罷了。」嘉寧帝嘆了口氣,「你下去吧,朕准大理寺一眾官員旁聽明日審案。」
「謝陛下。」黃浦大行一禮,退了出去。
「趙福,宣旨,就在朕的書房外面宣。」
安靜的上書房內,嘉寧帝的聲音格外冷冽。
趙福低應一聲,起草完聖旨印下玉璽走出上書房,大聲宣讀完後才轉交內侍副總管將聖旨送往大理寺。
「侯爺,陛下說舞弊案交由任大人審理,待有了結果,陛下自會定奪,請您先回侯府。」
他沒有錯過忠義侯錯愕的神色和古昭儀癱倒在宮娥上的身影。
忠義侯古寬面色難看,仍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趙福嘆了口氣,忠義侯到底是跋扈太多年了,這件事鬧得如此大,居然還敢眾目睽睽之下藐視諭旨仍舊跪在上書房外。
青龍鐘被敲響,一屆考生跪滿了重陽門,一府官員聯名上書,任是誰都知曉大理寺手裡是有了確鑿的證據,古奇善不過是受了試題,最重也只是剝了爵位繼承權,難動忠義侯府筋骨,可你忠義侯卻如此不諒上心,對天子而言,這不是以功挾恩、恃寵而驕又是如何?
又等了片刻,待到重陽門考生離去的消息傳來,趙福才重新走進上書房輕聲稟告:「陛下,侍衛來回,說是考生謝過陛下洪恩,已經散去了。只是……忠義侯還未起身。」
「不用管他,他自然會起。」嘉寧帝剛緩的面色一沉,冷哼:「仗著西北軍權大握便如此猖獗,他古家的臉面是朕賞的,如今竟用來挾恩!」
「陛下息怒。」
嘉寧帝擺手,眼眯起,神情莫測,話語意味深長。
「古家跋扈已久朕早有聽聞,只是這個任安樂……竟能惹出這麼多的是非來,朕如今當真有些遺憾錯過了她上次的入宮覲見。」
日落黃昏之時,擠滿了街道的百姓終於等到了自皇城頒下的旨意。
沒有雀躍之聲,只剩下如釋重負及眼中的殷殷希冀。
待看到大理寺張貼出來的府文公告第二日辰時過堂,百姓才相攜散去。
深夜,在大理寺坐鎮一整日的任安樂翻看完黃浦留下的卷宗,領著苑琴在街上閒走。
「小姐,明日左右相與小姐共同審理,怕是不太輕鬆。」
深夜的帝都街道格外冷清,苑琴疾走兩步將隨身攜帶的披風系在任安樂頸間,柔聲道。
「若非大理寺上下舉薦,再加之民心不可違,審案一事絕不會落在我頭上。朝廷以左為尊,皇城裡頭的那位怕是想讓我跌個跟頭,他老人家也好出口氣,不花銀子看場笑話。」
任安樂輕笑,聲音落在耳里倒有幾分閒散隨意,與往常現於人前的霸道冷冽隱有不同。
閒談間,兩人不知不覺行至一條清冷荒涼的街道。
這條街道很是寬廣,兩旁建築典雅華貴,道路盡頭,一座古樸大氣的宅子安靜屹立,宅前石獅斑駁,紅漆剝落,像是荒廢已久。
幽暗昏黃的燈光下,即便隔著百米距離,尚能依稀感覺到曾經的榮華繁盛。
「那是哪家府上的宅子?」
兩人頓足,任安樂抬首,悄然問。
「小姐,當年太祖榮寵帝氏一族,曾將皇城中的一整條街道賜給靖安侯用來修葺宅邸,想來便是此處,這應當是曾經的靖安侯府。」
苑琴的聲音在深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不知為何,落在耳里竟有冷寂之感。
任安樂遙遙望了一眼遠處荒廢的靖安侯府,低聲應了聲『哦』,神色沉靜,轉身離開。
圓月下,絳紅的披風拖在地上,映著慢慢遠走的身影,肅冷鏗然。
第二日,辰時將近。
自立國來大理寺還沒有一樁案子的矚目能勝得過這一次,官道上擠滿了張望的百姓,府衙內大堂下的石階上立著數十位會試的考生,大理寺上下官員站於兩旁,衙差目光如炯,堂上除了主審官的座位外,還一左一右設了兩張椅子,整個大理寺上下鄭重異常。
鼓聲響,辰時到。
左、右兩相自後堂而出,對視一眼,朝另一入口看去。
自他們清早入大理寺起,還未曾見得任安樂。
聲停,一身絳紅官袍的任安樂從另一端走出來,眉目肅冷端嚴。
大靖女子為官審案,倒也是頭一遭,眾人瞧著稀奇,紛紛抬頭翹望。
任安樂朝左、右相行禮,行上案台,三人坐於大堂之上。
這場在嘉寧十七年鬧得轟轟烈烈的科舉舞弊案終於拉開了帷幕。
一簾之隔的堂後,溫朔瞧見韓燁臉上難得的興致,低聲道:「殿下,聽說忠義侯昨日在皇城裡跪了半宿陛下也未召見,天一亮被侍衛攙扶著回去了。」
「他以功挾恩,父皇心裡定生了芥蒂。」韓燁淡淡道。
「忠義侯向來和大殿下走得近,這次任安樂歪打正著,倒是為殿下立了一功。」
溫朔笑道,眼眯成一條縫很是高興,韓燁拍拍他的頭,聽到任安樂令衙差將一干人等帶上的命令,凝神聽去。
大堂之上,吳越並兩個考生跪在地上,神情惶恐。
「吳越,日前過堂你承認將試題交予宋賢、劉江,現在可認罪?」
吳越點頭:「學生認罪。」另兩人神色灰敗,一齊點頭。
舞弊小抄自他們三人身上搜出,罪證確鑿,他們無可爭辯。
「既認罪,本官便當堂宣判——」任安樂敲響驚堂木,沉聲道:「宋賢、劉江兩人於會試舞弊,本官判你二人再無科舉之權,剝去秀才之名,發配西北受三年徭役之刑。」
兩人叩首伏罪,然後被衙差帶了下去。吳越仍被留在堂上,眾人便知這場案子此時才真正開始。
左相神色沉穩,只是在看見被押進來的杜庭松時,不自覺閃過嫡子恐懼擔憂的臉,摸著扳指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任安樂不經意瞥了左首一眼,眼底神色意味不明。
堂上杜庭松安靜的跪著,低埋的臉看不清表情,唯有古齊善被關押了一天,雖衣著狼狽,神情卻依舊囂張。
見到這二人被宣入堂,吳越明顯瑟縮了一下,神態惶恐。
「吳越,昨日黃大人問案,你說試題也曾給過古齊善,可對?」
「回大人……」吳越聲音微抖,隨即變得堅定,連連叩首:「是,學生一時糊塗才會鑄成大錯,學生甘願認罪,只是希望不要禍及家人。」
若不是為了保家人平安,他絕不敢在堂上把古齊善和杜庭松招出來。如果他坐實了科舉舞弊和逼死大學士的主謀罪名,定會禍連九族。
「胡說,我哪裡要過你給的試題,你血口噴人!」古齊善差點跳起來咆哮,神情兇狠,隨即轉向任安樂,拱手道:「任大人,吳越為了脫罪才會攀咬他人,我是冤枉的!」
見任安樂不語,他眼珠子一轉,又指向杜庭松:「說不定他招出考題來自杜庭松也是污衊之詞,考題只從他身上搜出,我們和此事沒有半點關係,區區片面之詞,怎麼能作為證供?」
古齊善雖不學無術,向來喜歡胡攪蠻纏,此時說出的話卻有幾分道理,堂下考生對視點頭,連府衙門口的百姓也議論起來。
畢竟到目前為止都只是吳越口中所言,並無半點真憑實據。
左相面色從容,眼底帶了笑意,開口道:「任大人,古齊善所言倒也未錯,若只是因為吳越的一面之詞便讓大理寺上下敲響青龍鍾,那此案真是貽笑大方。」
左相的話一出,哄鬧聲更響,一眾大理寺官員面色脹得通紅。
吳越指著古齊善的手直顫抖:「小侯爺,我明明將考題告知過你……」
「證據呢?」古齊善洋洋得意。
「半月前的聚賢樓……」
「我時常和你見面玩樂,你說把考題給過我,有誰可以作證?」古齊善相當篤定當時沒有人證。
吳越面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誰說沒有人證?」任安樂沉穩的聲音在堂上響起,望向古齊善的目光意味深長。
「不可能!」古齊善猛然起身,被一旁的衙差重新壓住跪下。
「本官說有,自然便有。小侯爺,你仍舊堅持沒有在會試上舞弊?」
「當然,任大人,你說有人證,在哪裡?」
見古齊善連聲追問,任安樂道:「在這大堂之上。」
眾人一愣,唯有黃浦神色鎮定。
見眾人靜默,任安樂揮手,「把證據呈上來。」
眾人矚目下,一衙差將一方木盤呈上堂放於案桌上,青布遮住,瞧不出是個什麼東西。
任安樂掀開遮布,一紙試卷落於眾人眼前。
她拿起試卷,徐徐展開,望向古齊善一字一句沉聲開口:「小侯爺,你便是人證。」
「既然你說從未拿過吳越給的考題,那本次會考自然便是由你親自所答,現今這堂上的是你會考的試卷,只要你能將試卷內容背出,本官便當堂判你無罪,親自送你回忠義侯府,向忠義侯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