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燁見一殿人頃刻退得乾乾淨淨,斂了面上泛紅的神色,復又一派坦然。
帝梓元瞅了他一眼,嗤了一聲:「在化緣山里就被我里里外外看光了,有什麼好裝的。想讓莫霜知難而退簡單得很,你直接拒絕不就成了,以她的性子必不會糾纏。」
帝梓元說這話的時候,眼微挑,帶著一股子嫌棄之意。
韓燁看她半晌,罕見的沒有半點不悅,眼底微帶笑意,朝肩上指了指,「你不是來換藥的?你要還不動,我就喚宮娥進來了。」
帝梓元頓了頓,滿臉不情願,但還是走到韓燁身旁,彎下身,小心將瓷瓶里的粉末倒在他肩上,神情緩和下來。
兩人隔得極近,韓燁一抬頭,正好瞧見她微挑的眉眼,瞳中的擔心隱隱綽綽,瞧不真切。他心底突然安定踏實下來,無論他和帝梓元這些年經歷過什麼,又橫隔著什麼,他們這一生的命途早就纏在一起,分不開了。
韓燁抬眼,開口問:「梓元,莫霜性子大咧,和安寧相似,你怎麼這麼不待見她?」
瞥見韓燁臉上的蒼白,帝梓元眉頭皺起:「你們兄妹倆倒喜歡問一樣的話,難不成天下間所有和安寧性子相似的姑娘,我都要喜歡不成?你們這是什麼邏輯?我待見安寧,只是因為她是安寧。」
韓燁「哦」了一聲,還未開口,帝梓元的聲音淡淡傳來:「你問我為什麼不喜歡莫霜,當初在化緣山底我耗了三天三夜才保住你的命,她一晚上就差點全給毀了,這麼糟蹋我的功力,我為什麼要喜歡她。」
韓燁望著帝梓元面上理所當然的不悅,露出一抹苦笑,「你……倒是直白。」
上完藥,韓燁正欲將衣袍穿好,手腕卻突然被帝梓元拉住,見她一眨不眨垂眼望向自己,韓燁咳嗽一聲,不復剛才輕鬆,疑惑地喚:「梓元?」
帝梓元卻沒應,反而眼一眯,將衣袍一把拉下,瞬時韓燁整個上半身都空了出來,這氣勢不可謂不猛,韓燁一下子怔住。
這時,正巧端著補品的兩個宮娥踏進殿內,瞧見自家殿下神色驚訝、靖安侯君一臉用強的模樣,驚呼一聲。見帝梓元和韓燁同時抬首望來,兩人臉色紅白交錯,騰地跪倒在地。
「殿下恕罪,候君恕罪。」
這時候闖進來簡直太不識相了,自家殿下想著這一日怕有十來年了。
韓燁默不作聲,肅著臉。帝梓元眼一眯,遙遙朝兩個宮娥抬了抬下巴,「出去,沒有吩咐,不用進來了。」
兩人如蒙大赦,點頭如搗蒜,低著頭小心翼翼將茶盅放下,飛一般退了出去,臨跨出門的時候還極貼心地將門給帶上了。
韓燁臉色一黑,正欲開口,哪知溫熱的觸感落在了胸前,他低頭,看到帝梓元胡亂碰的手,眼微微一沉,聲音重了些,「梓元!」
帝梓元垂首,手在他胸前指了指,一本正經,「韓燁,上次我在化緣山就想問你了,你這裡是什麼時候落下的傷?」
韓燁前幾年在西北,身上落了不少傷,他循著帝梓元的手垂眼,瞥見傷口,來不及為剛才的胡思亂想尷尬,神情一變,漫不經心去扯衣袍,「在西北呆了幾年,身上哪能不落個傷。」
帝梓元皺眉,「你去西北不過是這兩三年的事,這傷至少落了七八年,那時候你在京城裡養著,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
韓燁胸口處有一道極深的刀痕,以帝梓元的眼力,一眼就瞧出這刀傷應是穿胸而過,至少休養了幾月才見好。
見韓燁斂眉不語,她想了想,有幾分明了,「我在晉南的時候聽說你曾經被細作綁架出宮,禁衛軍幾日後才在京郊的破廟尋到了你,可是那次受的傷?」
韓燁頷首,帝梓元微有感慨,「你和溫朔也算是緣分了,苑琴說是溫朔碰巧救了受傷的你,才會被你帶回東宮。若當初不出這事,他恐怕一世都是個乞兒,難得有如今的造化。」
「梓元,溫朔他是……」韓燁突然開口,瞳色深沉,道:「是啊,溫朔和我也算有緣。」
他看著帝梓元,話到嘴邊忍了下來。燼言的身份不能說出口,父皇能容忍有梓元的帝家,但決不可能容忍燼言還活著,若父皇知道真相,只會讓靖安侯府和他們姐弟處境堪憂。
帝梓元把韓燁的衣袍拉上來,目光在滑過他身上的各種劍傷刀傷的時候凝了凝,面上卻是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
「以後多惜著命,這世上什麼都能挽回,只有這個不成。」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有淡淡的悵然。
世上能說出這句話的人並不多,韓燁卻知道,帝梓元是其中一個。當年一夕間帝家滿門盡歿,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人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的感覺。
韓燁迎上她的目光,頷首,應道:「放心,我的命硬得很,怕是除了你,誰都收不走。」
帝梓元懶得和他貧嘴,端了桌上的血燕遞到他手裡。韓燁接過來,想起一事,道:「前幾日你和安寧動手了?」
帝梓元挑眉,「怎麼?你要為她出口氣?告訴你,我可沒留情,她臉上的傷估計到現在還沒養好。」
韓燁嘆了口氣,「心裡頭舒坦了?」
帝梓元點頭,「舒坦了。」她頓了頓,「怕是安寧沒有舒坦。」
韓燁沉默下來,安寧把帝家的真相瞞了十年,梓元逼著她在仁德殿前指證嫡親,這件事安寧不會怪梓元,可卻不會原諒自己。她這個皇妹是生性豁達,卻最重友情和親情,怕是心底的疙瘩難以盡除。
「以後還有很長時間,總有一天,安寧會放下的。」韓燁緩緩道。
帝梓元嘆了口氣:「但願吧。你既然沒事,我就先回侯府了。」她說完,轉身朝外走去,行了幾步,突然頓足,迴轉身,望向韓燁,有些灼然:「韓燁,年節的那一晚,你在哪裡?」
韓燁微微一怔,眼底似深沉似詫異,「那日我讓溫朔去了靖安侯府後就去宮裡守歲了。」他迎上帝梓元的眼:「怎麼?出了何事?」
帝梓元望他半晌,搖頭,「無事,只是突然想起來,問問罷了。」說完打開房門,出了內殿。
門外的腳步聲漸不可聞,韓燁倚在榻上,垂下眼,嘴角微微勾起。
「殿下,我姐就這麼好?」半晌後,門口突然傳來一道揶揄的聲音。
溫朔靠在門邊,眯著眼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衣衫不整的韓燁,一臉不純潔的模樣。
「我剛才入宮,一路的宮娥都說太子爺好不容易得償心愿,攔著我不讓進呢!這還是看我姐出了宮,才肯放我進來。京城裡都傳瘋了,說是你受傷的消息一回京,我姐領了一府侍衛奔了三條大街,跌了滿城百姓的眼,直接闖到東宮裡頭來了!說吧說吧,殿下,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望見這小子欠揍的神情,韓燁整理好衣袍,懶得理他:「你這個時辰來東宮就是來替外面看熱鬧的人打聽消息的?」
溫朔見韓燁板了臉色,縮了縮頭,訕笑:「哪能啊,這不是一聽見您受傷,我就巴巴的趕來了,我剛才問過太醫了,說是皮肉傷不礙事,倒是那北秦公主傷得不輕,要休養個把月才成。」溫朔拱了拱手,「殿下,恭喜您了,可安得一個月清淨。」
「那你還不回去?」聽溫朔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完,韓燁沒好氣擺手。
「嘿嘿,我今兒來還有點事……」溫朔走進殿內,行到韓燁面前,頗為羞澀,「我想找殿下您借樣東西。」
韓燁挑眉,「你又看上什麼了?自己去庫房裡挑。」
溫朔搓了搓手,左顧右望,「這東西肯定沒在庫房,殿下您說不準還不願借。」
韓燁被鬧得頭疼,「你到底要什麼?」
「我姐剛入京的時候不是在圍場上一箭三雕,還給殿下您送了一副畫,殿下……」
韓燁眼底明了,「你想要那幅畫?」那畫雖是梓元相送,卻是苑琴畫的。苑琴陪著梓元長大,聰慧機智,京城裡少有貴女能比得一二,溫朔這回的眼光倒是不錯。
「對,我想請金玉樓的老師傅把畫裱起來,免得陳舊了,我找苑書打聽過了,再過一月就是苑琴的生辰,我想到時候送給她。」
見溫朔眨著眼晶亮亮望著自己,韓燁笑道:「你這是借?跟你姐處久了,明搶倒是學了十成十。在書房的書架上,自己去拿。」
溫朔歡呼一聲,朝韓燁擺擺手,朝殿外跑去,「殿下,等今年你過生辰,我畫大靖江山圖給你,比苑琴的涪陵山景還要有氣魄,到時候一定羨慕死京城各府的公侯,讓他們知道,養兒子沒用,養個溫小爺才能以一敵百!」
少年清越興奮的聲音伴著腳步聲飛快散去,韓燁笑了起來,連連搖頭,眼底隱有溫情。
這對姐弟,一個冷靜沉穩,一個跳脫飛揚,性子南轅北轍,真是奇了怪了。
溫朔入了書房,尋到一年前苑琴在圍場畫的《涪陵山景圖》,興沖沖直朝金玉樓而去。
進了金玉樓,正巧廣陽侯府的世子趙銘也在,見溫小公子揣著一幅畫卷稀罕不得地走進來,笑著問:「溫朔,殿下又給你什麼寶貝了?拿給我瞅瞅。」
溫朔一點不含糊,把懷裡捲軸拿出來顯擺,「世子,這可是我未過門的媳婦畫的。」
趙銘哎喲一聲,忙不迭走過來,「當真?殿下捨得為你說親了,哪家府上的小姐啊?」說著他望見溫朔手中的畫卷,恍然大悟,「這不是當初圍場裡靖安侯君身旁的苑琴姑娘作的畫?原來是瞧上苑琴姑娘了,你小子眼光倒是不錯,這姑娘畫得一手好丹青,沒有數年功夫,難有如今的造化,想必是個有恆心的。」
溫朔得意洋洋:「那是。」
當初圍場上看客甚多,趙銘也只是匆匆一瞥,隔了一年再看這幅圖,道:「真是不簡單啊,年紀輕輕,便能有我魯派之精髓,若是師父見了,定會高興有人如此喜好他的畫風。」
趙銘師承滄州魯跡大師,妙筆丹青冠絕京城,他能說出此話,算是極高的褒獎了。
溫朔咧著嘴笑,忽又聽見他頗為感慨的聲音:「可惜啊,當初我曾有個天縱奇才的小師妹,同齡人中也只有她能和苑琴姑娘一拼……」
溫朔話聽了半截,撇撇嘴,「世子,我怎麼沒聽說過你還有個小師妹,別是在忽悠我吧?」
趙銘神色一黯,「說來也是緣分,你沒聽過也正常,這還是你被殿下帶回東宮那年發生的事。那時內閣大學士秦中道老大人有一嫡孫女,不過七歲,才名冠絕京城,甚喜作畫,老大人親自帶她去滄州,拜在我老師門下,聽說老師愛其大才,悉心教導她於她,將其收為入室弟子。豈料一年之後,大靖和北秦開戰,秦老大人主管糧草軍需,京城裡有人盛傳他剋扣軍餉中飽私囊。陛下盛怒,將秦大人父子斬首,秦家一眾老小被發配邊疆,我那小師妹當時不過七八歲,受顛沛流離之苦,後來死在了去邊境的路上。可惜了,那一年我在京城伺候患病的祖父,未回滄州,就連小師妹的模樣也沒瞧見過。」
「這些年老師一直沒有再收弟子,時常在畫房內對著小師妹幼時的畫作感傷,悶悶不樂,若是她還在就好啦。」
溫朔聽得很是唏噓,覺得自己勾起了趙世子的傷心事,頗為過意不去,撓撓頭,正欲說些勸解的話。哪知趙銘望著他手中的畫卻道:「苑琴姑娘的畫風不僅像是出自我魯派,連用筆的習慣也和我那小師妹的如出一轍,若是讓她去滄州一趟,見見我老師,說不定能慰藉一下他老人家。」
溫朔甚是詫異,「世子,你說的可真?」
「那是自然,老師經常看小師妹的畫,我豈能記錯。」
溫朔頓了頓,眼底一抹光極快划過,突然問:「世子,當年秦家人被陛下發配到何處去了?」
「極南邊境之處,哎,算了,都是些陳年往事了。」趙世子一邊感慨著,一邊朝溫朔擺擺手,「溫朔,我先回侯府了。」
金玉堂內登時安靜下來,溫朔抱著畫軸立了半晌,直到老掌柜連聲催促,他才猛地驚醒,面容罕見的有些鄭重,倏地出了店門,朝東宮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