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悲慘童年
「慢著點,別摔著。」
明樓知道,林沐去明鏡那裡做免費「圖書朗誦員」,討明鏡歡喜去了。這是林沐要「犯事」的小前奏,和阿誠對視了一眼,問道:「沒事吧?」
「順風順水,他迫不及待地想利用我們的渠道獲取情報。」
明樓和明誠走進書房, 「他來過了。」明樓淡淡道。
「是。手腳很麻利。」
明樓打開公文包,拿出文件,看著第一份上面寫著「軍需部購貨計劃時間表」的文件,笑道:「他投石問路來了。」
「嗯,有目的的友好會談。」明誠說道「明台是聰明人,看似透明,其實複雜。」
明樓一擺手, 明誠就不再說下去, 轉移話題道:「您吩咐我從機要室的『銷毀間』下手,獲取一些日本軍方來往公函,很困難。我想法子弄了些碎片回來,復原了幾份有關第二戰區的炮火封鎖線區域劃定的文件,我擱在您文件抽屜的第三格里。」
明樓伸手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拼湊好的文件,從文件的整潔度不難看出,明誠很用心地把文件重新粘貼、吹風、熨幹過,放在桌面很清爽。
明誠繼續道:「大小姐前天在香港銀行租賃了三個保險柜,其中有兩個,當天下午就有人存放了貴重物品,估計大小姐是在替他人作嫁衣裳。」說著,將一張很薄的小卡片放到明樓書桌上, 上面是三個保險柜的號碼。
「梁仲春的妻弟童虎, 最近在外面很囂張, 抓了不少青年學生和抗日激進分子,沒有一個是貨真價實的。梁仲春卻處處炫耀, 替妻弟撐場面, 汪曼春與梁仲春遲早會有一場惡仗。」明誠繼續匯報導。
「好, 真的能夠狗咬狗,就再好不過。」明樓說道:「阿誠你辛苦了。」
明誠一愣。
明樓反應過來,用手指了指樓上,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不過,他答應了明鏡替桂姨做說客,就算明知不該說,也只好硬著頭皮說道:「阿誠,你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是說家裡的事情,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也不是我能改變的。」
明誠不答話。
「只要你說讓桂姨走,我一定會尊重你的意願,讓她離開。不過,我看她的確改變了不少,也許生活的艱苦改變了她的性格。」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為什麼不多留給彼此一點時間呢?我不會勉強你附和明家任何人的決定,包括大姐在內, 都不會替你做決定。桂姨的去留,取決於你。」
「我不想看見她。」明誠很乾脆道。
「好吧。」明樓說道:「今天下午, 我讓她離開。」
「謝謝大哥。」說完,明誠轉身出了門。
明樓翻閱那一份粘貼過的復原件,雖然有些文字遺失、有些數字模糊不堪,但是依舊能夠看到全貌:日軍甲種師團,2.4萬人集結:我十八集團軍115師、120師、129師,決死一縱,對敵決戰在即。
破損的文件里隱隱約約凸現出濃濃硝煙,炮聲滾滾,一片血海。
林沐半躺在明鏡的床上,床上擱著鮮亮的綢緞鋪蓋,正好給林沐用來做了鬆軟的靠背,正大聲地用蹩腳的拉丁語朗誦著小說的片段,他知道明鏡聽不懂,就是在姐姐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語言才華。這一招也果然奏效,明鏡也聽得歡喜,雖然不知道他讀的對不對,總之,像那麼一回事。
林沐想著自己和馮曼娜的事情,還不知道怎麼跟明鏡說,今天是大年初一,明鏡又這樣高興,要不要冒險說出來?再一看到明鏡滿足的笑容,又躊躇了。
此時,明誠敲門走了進來,林沐為了在明鏡跟前保持自己的「語言天才」的形象,立刻住嘴不讀了。
「大姐,您找我?」明誠垂手侍立。
「阿誠,你坐吧。」
「我不坐了。」明誠語氣低緩道:「您有事儘管吩咐。」
「阿誠啊。」明鏡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因為桂姨的事情,心底不痛快。童年的痛苦,不是說忘就能忘的……桂姨在鄉下替你做了件棉袍,她自己也說粗針麻線的不討好。可是,她千里迢迢的也背來了,你好歹就收著,給一個薄面吧。下午,我就安排她走,你禮貌上送她一下。」
明誠不答話,雙手攥成拳頭。
林沐合了書卷,滾到床沿邊上,支著頭故意說道:「阿誠哥為什麼這麼討厭桂姨啊?我看桂姨很可憐啊。」
「小孩子不准插嘴!」明鏡呵斥住林沐。
林沐又滾回床中間去,假裝看書。
「阿誠……我知道不該勉強你。」
明誠的手舒展開,從明鏡身邊的雕花小桌子上拿起了棉袍:「我下午一定出來送她。」沒有說再多的話,正準備要退下,又被明鏡叫住。
「阿誠,原諒她吧,她也老了,醫生說,她當年只是一個可憐的狂想症患者。」
明誠沒說話,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慢慢退出明鏡的房間。手上拿著棉袍,走到過道上正好碰見桂姨。桂姨瑟瑟地躲著他的目光,明誠卻冷著一張臉看著桂姨從自己身邊走過。
明誠回到自己房間,有點頭昏腦漲,情緒不穩定。他把那件棉袍猛地扔到椅子上,看著那件來之不易的「懺悔」禮物,自己養母送給自己的第一份新年禮物,在自己最不需要的時候,用來換取所謂「親情」的禮物,哭了。
他承受過十年的苦難,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猶如一個巫婆,永遠呈現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桂姨的色彩是幽暗,帶給明誠的影像也是沉重。
明誠是兩歲左右被桂姨領養的,初來時,真是愛得很深,穿的、吃的、用的都是桂姨自己花錢買。桂姨連明樓上好的舊衣服都不給他穿,桂姨私下說,她兒子就算穿得差點,也是穿新不穿舊。
明誠不知道是哪一年變了天,不記得是幾歲開始的,大約是五歲吧。桂姨就像瘋了一樣,夜晚直愣愣地拿眼珠子瞪著自己。沒過多久,桂姨就變成了兩張臉。人前疼著他,背後下刀子。
小明誠每天天不亮就被桂姨用雞毛撣子趕起來,去搬煤,去燒水,沉沉的木頭,逼著他用斧頭劈。他時常餓著,饑寒交迫,餓昏過去,就是一頓暴打。要不是明鏡和明樓一次偶然路過桂姨家,鬼使神差地發現了一個被桂姨折磨得奄奄一息、傷痕累累的小奴隸,他早就被這個殘忍的「養母」虐待死了。
明樓少有動怒,在家裡,在明鏡跟前從來都是和順有禮的。這一次,明樓做了主,為了明誠。他叫人把桂姨的東西收拾好,全都擱在大門口,等桂姨回來,就叫她走人。明鏡雖有些捨不得桂姨,畢竟做了十幾年的工,主僕間有了感情,但是看見明誠身上的傷,也就寒了心。
桂姨回來才知道大局已定,她在公館門口哭了很久,求大小姐原諒自己,卻沒有任何人出來搭理她。
她在門前一直哭,說自己做了十幾年的工,明家不能這樣對待自己。
明樓叫僕人出去告訴桂姨,明家不會支付她工錢,如再糾纏,就報警,告她虐待養子,告到她坐牢受審!
明樓叫人放話給她聽,你要折辱一個孩子,你要虐殺一個人,我就偏要他成材,成為一個健康人,一個正常人,一個受高等教育的人。
不會辜負你抱養這個孩子的初衷。
桂姨聽到這些話,心知肚明,也就徹底灰了心,從此以後消失在茫茫上海灘。據說,她回東北老家了,再也沒人看見過她。三、四年後,明鏡接到了桂姨的書信,除了懺悔就是難過。後來,桂姨去看了醫生,還出了一張「精神狂想症」的診斷書,說自己一直在服藥看病,生活過得很不如意,也很拮据。明鏡始動了憐憫之心,開始寄了些錢接濟她。
從此後,桂姨與明家繼續保持了書信往來。
明誠出國後,據說桂姨曾經回過上海看明鏡,只是沒在家裡住,依舊住在教會的收容所里。後來,桂姨就不知所蹤了。
明誠曾經想過,有朝一日,這個內心陰暗、狠毒的婦人,會因為貧困、疾病、飢餓來乞求自己收留,讓他好好出一口十年來的惡氣。
如今,她來了。雖說不如自己想像中的落魄、潦倒,但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得意和快感。這樣一個毒打自己的毒婦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而且,厚著臉皮到自己眼底來討生活,自己該高興了,為何卻如此難以忍受。
他感到壓抑和難過。
他寧可她在鄉下過得富足點。
明誠心尖酸楚,淚如雨下。他自己搞不清楚為什麼哭,可就是想哭。忽然,他聽到了門口有細微的腳步聲,他聽出來,是明樓的腳步。終還是承受不住壓抑,控制不住難過,哭得很傷心。
明樓聽到細微的哭聲,微微嘆息,他想,明誠太善良,善良到委屈自己的心,也要去顧全一個差一點虐殺自己的人。
濁世間,有這樣一個善良的孝子,實屬難能可貴。
下午的陽光很好,絢麗奪目。
明家公館的草坪上,一地都是昨天夜裡綻放後粉身碎骨的花炮彩屑,一片浸了水的紅色和冰水沾親帶故地粘著落在濕濕的草坪上,滿眼都是新年紅色的喜慶餘暉。
明鏡和桂姨一同走出來,林沐和明樓跟在兩人身後,出於禮貌地相送。明誠拎著只皮箱最後一個走出來,快步地走到門口替桂姨叫了輛黃包車。
桂姨跟明鏡說著家常話,她的眼光幾乎全都落在明誠身上,
眾人都注視著明誠的一舉一動,看見他把桂姨的行李箱擱在了黃包車上。桂姨知道,自己該走了。託了明鏡的手,又說了些感激的話。
「大小姐,我走了,找到新東家後,我還會來看你。」
明鏡點頭。
桂姨始終都很畏懼明樓,所以跟明樓只是微微頷首致謝。
林沐倒想跟她假裝熱絡熱絡,可是,看見一家人都繃著,也不敢太放肆,只對著桂姨嘻嘻一笑道:「再會。」
一種莫名的傷感情緒縈繞著大家。
桂姨走到明誠面前,說道:「謝謝。」
明誠淡淡回道:「保重。」
母子倆從彼此憎恨,再到彼此生疏,用了整整二十年漫長的時光。
明誠看到桂姨的腿有些不利落,從前虎虎生風的猛步,到現在步履蹣跚的一副衰相,心裡竟有了些不忍。他看見桂姨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渺小且卑微,動作遲緩,反應遲鈍,她的雙肩有些微微聳動,能感覺得到她在哭。
明誠快步走過去,叫住了黃包車夫,伸手就把桂姨的行李箱給拎了下來,然後,頭也不回地給拎回去了。
明誠感覺,自己放下皮箱時,心情沉重,直落千丈,自己拎起皮箱時,心如朗月,輕巧萬分。母子間的情感從這行李箱的一放一提,徹底回到原點,重新開始。
明家的人心中頗多感觸和喜悅。
林沐追著阿誠跑回去,笑著追問道:「阿誠哥改名叫純孝哥了,不,叫諒哥……叫孝哥好不好?成天都可以笑嘻嘻的,不用板著臉。」
明鏡倒是心裡很溫暖,明家畢竟培養了一個懂得諒解的善良人,她怕林沐口沒遮攔地胡鬧,桂姨的面子下不去,呵斥著明樓說道:「去把那小祖宗的嘴給貼了封條,不准他胡鬧。」
明樓淡淡一笑。
陽光真的很絢麗,直射到每一個人的心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