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城下之盟
明樓嘴裡說著國家經濟,暗中一隻手拉住汪曼春的手,以示安慰。汪曼春的心境一轉,用眼睛暗自看他。
明樓又鬆開了手,抬頭繼續道:「經濟計劃是建立在道德基礎上的,可是,現在的道德是同類相食。新政府需要時間調整、吸納、規範從前好的經濟方案, 推陳出新才能在戰時混亂的金融界穩住陣腳。總之一句話,有志者事竟成。明樓願與諸君共勉。」
話音一落,座上稀稀落落響起一片掌聲。
其實,明樓心裡有數,最終的答案預先已經設定好了,他只是來試試水,熱熱身而已。
天色漸漸陰暗下來,瀟瀟地下起了小雨,殘枝落葉掩覆著林蔭小道, 青色的暮煙,從車窗邊淡淡掠過。
明樓閉目養神,他實在是太累了,累得想把自己的真面目遺落在上海暗夜的迷霧裡。
明樓回到明公館已經是夜裡九點多,一身疲憊不堪地倒在沙發上。明誠替他整理好房間,阿香走進來告訴他明鏡正在小祠堂等著。明樓知道,自己即將面臨一出「三娘教子」的戲碼。可這戲碼雖在明鏡手上,唱本卻在自己心裡。
阿香口中的「小祠堂」,就是在明公館裡單辟了一間房子,掛著明家的祖父母及父母的遺像,以作家人祭祀之用。通常大年三十夜祭祖,才對明家子弟開放一夜,平常都上鎖。當然,那間房子裡還有一間密室, 非常隔音。
當明樓走進小祠堂密室的時候, 他就知道,麻煩大了。
明鏡穿了一身黑絲絨的湘繡旗袍,冷著一張臉,坐在房間正位上,方桌上供著父母靈位,祭著一根馬鞭。明家的祖上是販馬出身,所以祭馬鞭一來代表不忘本,二來代表明家的「家法」。明樓想著,怎麼樣才能跟明鏡在相對和平的環境下,於抗衡中獲取互相妥協。
「跪下!」明鏡疾言厲色。
明樓在外做事的準則是:趕盡殺絕!而在家裡的原則卻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明樓雙膝跪下。
「我今天要不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住在酒店裡?」
「大姐你誤會了。」明樓辯解道。
「誤會?」明鏡冷笑一聲,「你當著父母的面,老實告訴我,你心底是不是還惦著那個汪曼春?」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明樓無頭無尾答了這麼一句。
明鏡寒光逼眼,銳氣逼人道:「好,很好。你還知道忠奸善惡!那我問你,你既然心中無她,為何這五年來一直沒有再交往女友?你不要拿緣分未到來搪塞我,我是斷然不信的!」
「姐姐要聽真心話?」
「講!」
「匈奴未滅。」明樓言簡意賅。
這是明鏡聽到的最鏗鏘有力的回答。她眼前一片雪亮,嘴上卻越發嚴厲道:「好!好一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你口口聲聲匈奴未滅, 卻日日夜夜穿梭於漢奸走狗門下, 我看你早有附逆為奸之意,賣國求榮之心!」
「明樓幼承庭訓,唯知精忠報國,豈敢附逆為奸!明樓若有半點賣國求榮之心,情願死在姐姐槍口之下!」
「好一個精忠報國!好一個不敢附逆為奸!」明鏡居高臨下地質問道:「那麼請問新任汪偽政府海關總署督察長、偽財政部首席財經顧問明樓先生,對於你的官階頭銜有什麼新解釋嗎?你不要告訴我,你在曲線救國!」
明樓表情平靜,波瀾不驚:「還不止這些,新任時局策進委員會兼特工總部委員會新會長、周佛海機要秘書!」
「你接著說。」
「說什麼?」明鏡的異常平靜讓明樓不覺詫異。
「你不打算解釋嗎?」
「解釋有用嗎?您都把話給我堵上了,我除了曲線救國,還真沒第二句可說。」
明鏡見他平淡中透著耐人尋味的一抹笑意,心中有了十足的把握,她背轉身去伸手欲取祭台上的馬鞭,明樓立馬開口道:「大姐!凡事何必要一一點破呢?」
明鏡背對著他,嘴角暗自掛上一絲自得道:「我倒忘了,明大公子講話,歷來喜歡說半句,留半句。所謂,點到即止。」
「大姐。」明樓道:「明樓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好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分明就是一條『變色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當著我說身在曹營心在漢;你當著周佛海就會說效忠新朝,努力國事;你當著汪曼春該說只羨鴛鴦不羨仙;你要落到抗聯手上,你會不會說,你來自抗日統一戰線?」明鏡有意無意的問道。
「真是知弟莫若姐……」明樓話音還未落地,明鏡回手刷地就是一鞭子,這一鞭來得太過迅猛,明樓猝不及防,手臂上一陣劇痛,導致他瞬間全身繃緊,衣袖已隨一道裂口撕開。
這一鞭打亂明樓思路,他很快明白過來,自己無意中落入明鏡的陷阱,這最後一句話別有深意,她是在甄別自己姓「國」姓「共」。
明鏡手一抬,「嗖」地一聲收回馬鞭,客氣地問道:「明大公子,清醒了嗎?」
「大姐,有話好說。」明樓真的「清醒」了。
「好,你清醒了就好,千萬別在我這裡背台詞,做演講,我不吃那一套。你在外面,囂張跋扈也就罷了,到了家裡就給我規規矩矩地說人話!」明鏡「啪」地一聲把馬鞭扔上祭台道:「你說,你這次回上海做什麼來了?」
「做中國人該做的事。」明樓真心真意地回答。
「拿什麼來證明?」
「時間。」
「多久?」
「可能會很久。」
「很久是多久?」
「也許三五年,也許七八年。」
「這麼長的時間,給足了你改弦更張的機會。」明鏡話里的意思很明顯,這是在說你可以隨時隨地棄暗投明,以期來日。
「依姐姐之意呢?」明樓問。
「我倒有一個法子,可以立辨忠奸。」話終於引入正題了。
「姐姐請講。」
「我打算後天飛香港。」
明樓一愣。
「一來我有兩筆款子要到香港的銀行去轉帳;二來明台他一個人獨自支撐,又辛苦又沒人照顧,我想去看看他;這三……」
明樓銳思銳覺,他知道所有的鋪墊都為這第三樁事而來。
「我要帶兩箱貨出去。」
「姐姐訂的是法航的飛機吧。法航的飛機場在租界,您要帶貨很方便啊。」
「問題是,我的貨都壓在吳淞口呢!」
明樓心中霍然明亮,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冤。
「我需要兩張從吳淞口出關的免檢貨物特別通行證。」
「大姐,您早說啊,您求人辦事……」明樓的話沒說完就被明鏡狠狠的一眼給瞪了回去,「您什麼時候要?」
「我後天的飛機,你說,我什麼時候要?」
原來這才是明鏡千方百計叫自己回家的真實目的,明樓想。
她需要他的權力去替她執行她的工作,明樓啞然失笑。
明鏡的心火被明樓那會意的一笑,無形中撲滅了大半,她依舊繃著臉,道:「你簽還是不簽?」
自己還有得選嗎?明樓想。
「那我回去替您拿通行證的文件。」
「不用了。」明鏡從桌子上拿了兩張已經填好的海關免檢貨物特別通行證,「其實我陸路、水路原是鋪好的直路,可惜我昨天去取貨的時候才知道,這堂堂海關總署簽發的通行證作廢了。理由是,必須要有新任明樓長官的簽名。你說說看,我們生意人,搶時間就是搶商機,商機要沒了,我到哪哭去啊?明長官?」
明樓真是被明鏡「逼迫」得無話可說,她八方鳴鏑、四海搖旗的折騰,就為了這一紙批文。當然,明樓也知道明鏡另一層含義,所謂忠奸立辨。
「姐,您看,我還跪著呢,我站起來給您簽。」明樓確是累了一天了,藉機伸展單膝,想就此借力站起來。
明鏡偏不買他的帳,撂下臉來道:「誰叫你站起來的?跪下。你做了這種漢奸『狗官』只配跪著簽。」她順手將兩張通行文書扔到明樓面前。
面對明鏡的強勢,明樓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派克金筆,迅速簽好兩張特別通行證。他把通行證遞給明鏡,明鏡伸手去接的瞬間,明樓問:「您能告訴我,這批貨的去向嗎?您是運往重慶呢,抑或是運往延安呢?」
明鏡淡淡一笑,說:「運往抗日前線。」她「啪」地一聲將兩張通行證順到手邊。確認無誤,這才淡淡地說一句:「起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