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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真渾渾噩噩的縮在石碑下,突然滿世界的雨被遮住了。那個穿深灰色大衣的男人去而復返,撐著傘,居高臨下,問:「你怎麼了?」

  「……」葉真抬起眼睛,長長的眼睫上掛滿雨水。

  那男人俯□,平視著葉真的眼睛,「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回家?」

  「……」

  男人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發現沒發燒,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葉十三。」葉真嘴唇動了動,啞著聲音道:「你呢?」

  男人遲疑幾秒,說:「——顧川。」

  他說話非常流利,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發音總有點怪怪的,好像那種說慣了方言的人壓著嗓子說普通話。

  葉真點點頭,沒精打采的「哦」了一聲。

  男人皺眉打量著他,少年的衣服已經接近濕透,顯得越發單薄可憐。側臉皮膚白皙得透明,顯出極其淺淡的,淡青色的血管。

  「你這樣在外邊不行。」顧川伸手把葉真從地上拉起來,問:「你家在哪裡?給我個地址,我送你回家。」

  (2)

  天色漸晚,從車窗往外看,稀稀落落的雨線被渲染為淡淡的暈黃。

  顧川一邊開車,一邊問:「你是大連本地人嗎?」

  葉真裹著顧川的淡灰色羊毛圍巾,顯得臉頰更加清瘦蒼白,朦朧的車窗映出他帶著困意又有點茫然的眼睛。

  「不是,」他說,「我家在旅順。」

  顧川扭頭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濃密短髮下露出的一點耳朵稍:「那我現在把你送去……?」

  葉真不知道怎麼形容他和玄鱗一家人的關係,半晌說:「養父母家。」

  顧川從鼻腔里嗯了一聲,聲音沉沉的。

  他平時少言寡語,又習慣於在高位上發號施令,不是那種喜歡打聽別人家事的人。

  然而旅途漫長,車廂里靜默無聲,滿世界刷刷的雨聲憋得人心裡煩悶。

  半晌顧川又簡短的問:「你父母呢?」

  「……死了。」

  顧川微微驚愕:「死了?」

  「嗯。」葉真回過頭來,把眼睛從側車窗移到前窗上,盯著來回擺動的雨刷,說:「被幾個日本人殺了。」

  他語氣很平淡,卻有種深深的痛恨和惻然。

  顧川看著他的側臉,有瞬間覺得很詫異。他想這個少年這麼年輕,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卻長得這麼俊秀又標緻;他態度冷漠仿佛對周圍的世界都保持警惕,然而又這麼輕信,隨隨便便就上了陌生人的車,好像確信沒有人會加害他一般。實在是矛盾的集合體。

  顧川這麼想了一會兒,開口問:「怎麼會被……殺了?」

  「我不知道。我父母從來沒惹過日本人,沒有仇恨,沒有恩怨。但是他們就是殺了他,還覺得很得意。我想不通人類怎麼會對跟自己無仇無怨的同胞下這樣重手,簡直就像畜牲一樣。」葉真頓了頓,艱難的找了個解釋:「——大概日本人天性就是這樣的吧。」

  顧川扭過頭去開車,神情複雜,半晌道:「我的母親也死在一個中國人手上。」

  葉真驚異極了,說:「啊?」

  顧川道:「我的母親……嗯,出身於日本一個很有歷史的大家族。我親生父親當年是旅日留學生,據說是學航空工業的。不過我從沒見過他。母親生下我的時候,他已經拋棄我們了。」

  葉真眼睛瞪圓了,又說:「啊——?」

  顧川笑了笑。

  他本身就很少笑,更少露出這種帶著傷感、懷念和無可奈何的笑意。

  「我父親留學日本的時候,跟我母親相愛了。他們很快生活在一起,直到我父親畢業,便想帶我母親回國。但是我母親……有些時候人總是身不由己,她必須留在日本,就央求愛人也一起留下。但是我父親堅持要走。」

  「很快我母親的家族給她訂婚了,對象是日本最古老的武學世族之一。可怕的是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父親很快回國,她咬牙出嫁,八個月後生下了我。而從頭到尾,我父親都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這麼一個我的存在。」

  葉真已經把「中國人和日本人怎麼能相愛結婚」這個問題拋到一邊,追究道:「那她為什麼不告訴你父親呢?」

  顧川嘆道:「有些事是沒法提的,況且……唉,算了,你還是個孩子。」

  葉真堅持道:「愛人之間是什麼都能說的,說了就能解決問題了。」

  顧川看他一眼,心想能說這話的也只有孩子,年少無知,心境純淨。這孩子這麼漂亮,以後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喜歡他,如果能一直保持這種心境的話,被他愛上的小姑娘一定會很幸福吧。

  葉真思考半天,又問:「那你後來找過你父親嗎?」

  「嗯。我母親嫁人後,一直鬱鬱寡歡,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生前不管別人怎麼議論,都咬死牙關什麼也不說,直到最後一刻,才告訴我說我的親生父親是個中國人,叫我來中國北方找他。」

  紅燈亮起,顧川一腳踩下剎車,說:「我一直以為她很恨那個男人,誰知道到最後一刻,她竟然流著淚告訴我,希望我好好努力,讓父親承認我的存在。」

  葉真聽得入了神,問:「那後來呢?」

  顧川幾十年沒跟別人說過的往事,第一次跟個素不相識的小孩子提起,誰知竟然被葉真當聽故事一樣,不僅半點感傷都沒被傳染到,還連連催促他說結局。

  「沒有後來了,後來是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線索之後,才發現我父親早就死了,還死在我母親之前。」紅燈變為綠燈,顧川踩下油門,頭也不回的說:「他在中國也沒有結婚成家,一個異母兄弟都沒給我留下。」

  這個結局顯然讓葉真意猶未盡,他想了半天,連說了好幾個「可是」,卻始終沒「可是」出什麼來。最終只能沮喪的嘆了口氣,評價道:「我實在是不能理解!」

  顧川淡淡的笑了笑,說:「我也不能。」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理解的東西和這個孩子所不能理解的,實在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