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戲園子,是鬼子兵包了場,原本安遠縣裡喜歡聽戲的老百姓,當然進不來。
戲院老闆等人在後台,也都被鬼子用槍指著,噤若寒蟬。
但舞台上,裴晏之扮演的李香君,唱得似乎十分賣力,婉轉清越的嗓音極具穿透力,恐怕就連戲院外都能聽得真切。
此人能成為一方名角,的確是有工夫!
可是,他唱得越好,諸葛亮的臉色就越難看。
畢竟這是在討好那伙侵入家裡燒殺擄掠的強盜!
的確,生命受到威脅,不得不屈服,這可以理解。
但居然還唱得如此用心?甚至……諸葛亮覺得,這比剛才那個唱空城計的人,唱得還好!
這就說不過去了吧?
莫非此人真的把這視作是一個攀上鬼子的途徑,想要藉此一步登天,甚至都忘了自己的祖宗是誰?
張凡先生!為什麼要給我看這些!
似這般數典忘祖之輩,亮,羞於與其為伍!
唱腔咿咿呀呀,在座無虛席的戲園子裡繞樑不絕。
鬼子兵們聽得痴迷,一時竟忘了台上的是此地著名的裴先生,而是將裴晏之真的當成了風流名妓李香君,漸漸地目迷五色,眼睛看得直了,心中一股邪火越燒越旺……
再好的戲,總有散場的時候。
裴晏之的旦角再出色,也無法滿足這些禽獸的獸慾。
可以想像,此間散場之後,安遠縣必將迎來一場浩劫,那樣的場面,難道這個裴晏之,想不到嗎?
後台,戲院老闆等人越來越恐懼,以至於身體微微顫抖。
可是黑洞洞的槍口就頂在額頭,他們就算想要做什麼,也根本不可能。
這一出《桃花扇》,原本就是經典曲目,在裴晏之賣力的演出下,李香君的唱腔,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仿佛輕易就能撩動每個人內心深處的那根最柔軟的弦,令人渾然忘我。
「洞房昨夜春初透,儘是那風流家世也自含羞。」
「滋味在心頭,也自上眉頭,愛情郎文采與風流。」
「但願天長地久,恩愛夫妻得到白頭,比翼溫情真自由。」
……
「我生有堅貞性金石一樣,就便是遭強暴豈肯投降。」
「最可嘆奸佞人朝綱執掌,連累了百姓們受盡禍殃。」
「他那裡選娥眉金樽酬唱,全不想外來的兵逼近了長江……」
漸漸地,裴晏之扮演的李香君,聲音越來越高亢,從淒婉中,隱約透露出悲愴的意味。
可是這個時候,大戲已經接近尾聲,包括鬼子軍官在內的所有人,都早已沉醉在台上李香君曼妙的身段、婉轉的嗓音中,並沒意識到這其中有什麼異樣。
他們喝酒,吃肉,放肆地談笑,甚至討論著等會兒去什麼地方發泄一下那股火氣……
台上,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台下,坐的是豺狼虎豹,惡鬼當道!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在戲曲上浸淫了一生的戲院老闆。
桃花扇!
桃花扇!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裴晏之要給鬼子選這樣一曲《桃花扇》。
他是要最後扮演一回,那位敢愛敢恨,不惜血染桃花的李香君啊!
我、我……
戲院老闆雖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他覺得,自己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霎時間,強烈洶湧的情感湧上喉頭,讓他一瞬間就險些流出淚來。
但是,不能!
倘若自己表現出異樣,說不定會壞了大事!
年過六旬的老頭子,拼命忍住淚水,輕輕閉起眼睛,似乎已經認命,但只是悄悄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鼓聲,漸漸急切起來!
這意味著這齣戲已經到達高潮。
裴晏之不愧為一方名角,配合著樂器烘托的氣氛,唱腔也是越發悲憤!
「可憐我千般恨萬般悽愴,不由得想起了同心的情郎。」
「也不知可能夠逃出羅網?更不知從今後飄流到何方?」
「我這裡咬牙齦把寒威抵擋,李香君縱一死姓名也香!」
這……
台下的鬼子兵們,被這極度的悲愴,一時鎮住。
拄著指揮刀的鬼子軍官,忽然覺得身上有些發冷,潛意識裡感覺有點不對。
但這的確是《桃花扇》里的唱詞,似乎又並無不妥?
就是這一剎那失神的當口,《桃花扇》已經唱到了最後。
「同生死共患難相依為命,你們待香君就好比自己的親生。」
「我一生受折磨吞聲飲恨,我必定拼萬死把恨海填平……」
後台,戲院老闆猛地睜開眼睛!
他想起裴晏之從小進入戲班,一步步成長為如今的台柱子,與他之間,早就不是普通的合作關係。
說情同父子,也不為過!
受折磨、吞聲忍恨……
這當然說的不是他!
拼萬死,把恨海填平……
「晏之!」
老闆低低吼了一聲,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八嘎!」
身邊的鬼子兵立刻將槍口向前一松,狠狠地戳在老闆的額頭上。
然而就在同一時間,外邊的舞台上,卻忽然響起了一聲極其高亢的吼聲:
「點火!!!」
什麼?!
鬼子兵沒反應過來,唯有那個為首的鬼子軍官意識到不妙,用本國語言大聲吼道:「快、快撤!」
可是,已經太晚太晚了。
火勢在第一時間瘋狂慢慢蔓延,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吞噬了四方通道,將一眾鬼子兵困在火海之中。
而四周的所有門窗,不知何時早就被用最牢固的木條徹底封死!
剛才那一曲《桃花扇》,在震天的鼓聲中,戲院被打造成一間死亡的囚籠,甚至是澆上了火油,燃燒起來才會如此迅猛,根本扑打不滅。
台下,亂作一團,槍聲大作。
可是舞台上的李香君,居然再次艱難地爬起身來,拖著被子彈打穿的右腿,帶著半身的血污,繼續唱道:
「你說要為國家剷除奸佞,你說要蹈水火拯救萬民。」
「說人生在世間忠義為本,要表達頂天立地的一片丹心。」
「保氣節哪怕是犧牲性命,你說要疾惡如仇,臨難不苟,方顯得愛恨分明!」
這原本是剛才唱過的,是李香君數落情郎時的唱詞。
但後來的句子,竟然變了!
此刻,在台上一同唱起這最後輓歌的,不只是裴晏之,還有戲園子裡所有人,包括老闆,只要沒死的,都掙扎著爬到舞台上,簇擁在女裝打扮的裴晏之旁邊,一齊唱道:
「忘不了我同胞屍骨未冷!忘不了我百姓血染殘生!」
「他們要賞心樂事團圓家慶,我豈能容豺狼有閒適的心情?」
「受千辛和萬苦,身心淨,只圖個身心乾淨!」
「不肯圖富貴,忘祖宗,要個萬人唾罵的前程……」
戲院裡槍聲不絕,舞台上卻歌聲不止!
每一個戲子,都牢記祖訓!
嗓一開,必唱完!
樓已塌,戲未終!
亂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
位卑未敢忘憂國!
哪怕,無人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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