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姚成洛(七)

  謝人間快步走了過來。

  陳黎野看到他的一瞬間有些迷茫:太監是帶著聖旨來的,在這個時代,皇上的聖旨就是絕對的,沒人敢說不,所以這軍營里的人聽到信兒後都過來跪著等接旨了,怎麼謝人間就沒被叫起來?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只見謝人間身後跟上來了幾個跌跌撞撞的將士,呼哧帶喘的,好像挺累。

  可能不是不叫,是叫不起來。

  謝人間對陳黎野而言是鬼,他不用睡覺,陳黎野也不知道他睡覺什麼樣子,但看眼下情形,恐怕是他睡得太死,太監派人去叫他的時候沒能把他叫起來,這群人又忌憚他,再加上他的脾氣是遠近聞名的不好,一個小太監派的人也不敢動他,只好作罷。

  但邊境軍一條心,這太監來幹嘛的,長了腦子的一想就會知道。就有兩個將士趁那太監的人走了溜進了帥營里,冒著可能會被謝人間的起床氣搞死的風險,把他弄了起來。

  那太監一瞧是謝人間,原本囂張兮兮的臉色一下子垮了,小脖一縮,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的嘴臉:「謝、謝侯爺起來了?您……」

  他還沒「您」出個什麼玩意兒來,就遭了謝人間猛地一瞪:「閉嘴!」

  太監閉嘴了。

  他又縮了縮脖子,瑟縮得像個縮頭王八,謝人間的權勢由此可見一斑。

  謝人間又轉過頭,怒道:「跪什麼跪,給誰跪呢!?都給我起來!該幹嘛幹嘛去!!」

  一群邊境軍如獲大赦,忙不迭滾起來,整整齊齊鏗鏘有力地應了一聲,四散幹活去了。

  太監見到此情此景,急的直跺腳:「謝侯爺!您這幹嘛呀!我我我我,我這傳的可是皇上的聖旨呀!!」

  謝人間聞言,又轉過了頭,盯著那太監看了一會兒。

  征戰沙場的人身上殺氣重重,尤其謝人間這種戎馬半生的人物,眼神自己就會說話。

  太監被他盯得一哆嗦。

  謝人間又朝太監走了過去。

  顧黎野站了起來,看著謝人間和自己擦肩而過,走向了太監。顧黎野沒攔著,也沒說話,他也不敢說話,一旦失了言,等這太監回去指定會在皇上跟前給他添油加醋說一頓,到時候什麼莫須有的罪名都能扣他腦袋上。

  他不敢說話,謝人間敢說。他沒什麼好臉色地走了過來,然後擼著袖子路過了顧黎野,滿臉殺氣地對那太監道:「傳的是聖旨,是吧?」

  謝人間站到了太監跟前去。這太監長得矮,謝人間這麼一站,兩個人之間氣勢的差距就拉開了。

  那太監簡直不敢吱聲,說話聲音如同蚊子嗡嗡:「回、回侯爺……是……」

  「聖旨說的什麼?」謝人間幽幽道,「來,念一遍。」

  太監:「……」

  謝人間見他哆哆嗦嗦地不吭聲,就提高了聲音:「念一遍!沒長耳朵啊!?」

  「……長了長了……」

  太監被嚇了個半死,然後抿了抿哆嗦個不停的嘴唇,頂著謝人間殺人似的目光,「呃」了好一會兒,支支吾吾地念道:「那個……聖、聖上有言……顧家遺孤已積功累累,無需……無需停留邊境,可回京城,予…朝堂官職……為,為聖上排憂解……」

  太監最後一個字還沒蹦出來,謝人間就冷笑一聲。

  太監被笑僵了,不敢吱聲。

  「排憂解難?」謝人間道,「他那兒多少文官武官,缺這一個?」

  「回……回回侯爺的話,」太監顫顫巍巍地說,「不是缺不缺的事兒,侯爺您有所不知,這……這個是罪臣之子,您不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呀!說不定現在就琢磨著怎麼給您一刀呢!可不能信他!我知道您重情重義,可這髒骨頭絕不會在乎情義呀!」

  那太監逮著理由了,一邊說一邊歪過了身子,越過謝人間憤恨地指著顧黎野控訴,聲音憤慨,就好像生為了罪臣之子這件事兒是一件多麼罪惡滔天的事情。

  陳黎野突然感覺到了難過,也感到了好一陣麻木。這樣的言語和這樣的成見似乎一直在持續,他心裡也清楚明白極了,這成見將一直持續下去。

  他站在雪裡,看著太監因為有些激動而扭曲的神情,他仿佛看到了那自地底里伸出來的扭曲鎖鏈。這些鎖鏈好似生長在了他的影子裡,和他形影不離,捆住他的骨血,壓得他這一生都變了形。而這些鎖鏈,每一根都寫著「罪臣之子」四個字。

  他被它們囚禁了。

  那太監還在說,控訴得簡直要聲淚俱下,就好像顧黎野遲早要害他似的。他說:「侯爺,這罪臣的孩子不能留啊!孩子肯定會走爹娘的老路的,這小混蛋玩意兒肯定也遲早會變成罪臣的!這怎麼能留在身邊啊侯爺……」

  陳黎野聽著這些話,看向了謝人間。他感到心裡一陣的難過不舍,又感到某一處地方帶著一些期待,帶的心臟都砰砰跳了起來。

  他明知道沒人躲得過成見,他明知道人人都愛落井下石,謝人間也絕不例外。

  他的理性告訴了他這些。可他卻莫名地期待著謝人間去反駁,隱隱約約地,他心裡有個聲音對他自己喊,謝人間不一樣。

  成見永遠不會在他身上落根。

  謝人間果然沒讓他失望。

  一直沉默的謝人間忽然猛地推了控訴個沒完的太監一把,罵道:「就他娘的你知道是嗎!?!」

  這太監大半輩子都在宮裡過,沒練過武,細胳膊細腿兒地哪兒挨得住謝人間這一推,當即被推倒在地,滿臉震驚地看著謝人間。

  「皇上塞給我的人,我能不知道什麼背景!?」謝人間破口大罵,道,「說給人就給人說收回去就收回去!?敢情他坐著龍椅舒舒服服的有權任性是吧!?這人走了我怎麼打仗,你給我做謀士嗎!?你去打剩下的外族嗎!?我這兒吃不飽穿不暖的跟他要點銀子跟他娘要掏空國庫似的!!我說了嗎!?他看我打得好了他不開心了?我是給誰打仗的他不知道!?是不是得我擱他簾前喊我對他忠心耿耿他才信啊!?」

  「侯爺、侯爺息怒……」太監嚇得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爬起來,道,「不是那個問題!侯爺要謀士,回頭皇上可以再派人……肯定給您派個更好的!這個不行,這個是罪臣的孩子!這個得關……」

  「怎麼了?」謝人間抬腿一踹那剛站起來的太監,又把他踹得跌到了地上,道,「罪臣的孩子怎麼了?誰家娘不是娘了?我娘還他娘的農村婦女呢,你意思我也是農村婦女了?你罵我?!」

  「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還不快滾!?」謝人間怒道,「滾回去跟新皇說!人是我的!不給!!他要是回去外族直接換人打!!」

  太監哪敢反駁,點頭哈腰的連連稱是,然後忙不迭帶著一幫人連滾帶爬地滾上馬車打道回府,臨走前屁股還又遭謝人間踹了一腳。

  謝人間罵道:「滾!!」

  馬車連忙依言滾走了。

  顧黎野望著馬車遠走,看向謝人間的背影。陳黎野無端地感到心裡有一股暖流,這股暖流漸漸地遍布四肢百骸,暖得他甚至覺得太過灼熱,就連塞北的凜冽風雪也變得滾燙起來。

  謝人間低聲罵了句「倒霉玩意兒」,然後慢慢悠悠的轉過身來,慢慢悠悠地走了。然後在走到顧黎野跟前時,他忽然停了下來。

  顧黎野看著他。他從謝人間臉上看到了睏倦和不耐煩,估計是因為一大早起還沒睡醒就被叫起來導致的。

  但他卻不覺得可怕。顧黎野看著謝人間,感到心裡五味雜陳,什麼情緒都有,卻不知該如何發泄,就那樣在他心裡橫衝直撞,撞得整顆心都滾燙得像要爆炸。

  兩個人都沉默了。就這麼互相凝視著沉默幾許後,謝人間低沉著聲音道了句。

  「罪臣之子沒什麼了不起的。」

  陳黎野突然感到胸腔里猛地一震,仿佛天崩地裂,冰雪消融,那些無處發泄的情緒忽然寧靜了下來。

  「……是啊。」他說,「是沒什麼了不起的。」

  謝人間沒多說了,他伸手拍了拍顧黎野的肩膀,掠過他走了。

  顧黎野轉過頭,看著謝人間走遠。塞北的凜冽風雪把他的衣袍得獵獵作響,他披散的頭髮散在風裡,像散開的黑夜。

  陳黎野又聽見了他自己的聲音。

  「「罪臣之子怎麼了」、「罪臣之子沒什麼了不起的」。」

  「雖然說出來很俗套,但這確實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對我說。他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所以我一直認為他冷血無情,但在那一刻,我看見了他的溫柔,看見他身上竟然有塞北絕不可能有的溫柔日月光。」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塞北一直沒有那種光,那是我眼裡的光。」

  「自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我要淪陷了。」

  「我動心了。」

  ——我動心了。

  陳黎野在這些話里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在這一場大夢裡,他仿佛就是顧黎野。難過他的難過,不甘他的不甘,也心動他的心動。

  他仿佛也聽到了顧黎野那掩於內心的渴望。

  作者有話要說:寶貝們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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