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姚成洛(五)

  謝人間把手裡的相片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他又看了那些照片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書架上擺了很多書,滿滿當當地都快塞不下了。大多數都是又厚又重看了就腦殼疼的法律方面的工具書。謝人間抽了幾本看了看,沒什麼興趣,又放了回去。

  書架第二層有幾本相冊。謝人間覺得這幾本長得跟別的書不太一樣,遂抽出一本來翻開一看,發現裡面都是照片。裡面似乎都是很久之前的照片,紙張都泛黃了,裡面盛著十幾年以前的歲月,每一張的陳黎野都和現在不一樣。

  謝人間放下了這本,又把其餘幾本翻了出來。每一本似乎都是按時間排序的,每一本的陳黎野都在漸漸長大。

  謝人間沉默片刻後,把這三四本相冊抱了起來走到了床邊,然後靠著床頭半躺下來,一本一本地翻開來看。

  他從這些泛黃的歲月里找到了顧黎野的渴望。

  他渴望的自由。

  他抬頭看了一眼床對面的牆。牆的那頭,躺著已經脫離前世桎梏的陳黎野。

  陳黎野做了一個夢。

  他迷迷糊糊地夢到自己正歪著腦袋打盹,他還閉著眼,就聽到了外面傳來一陣談話聲。於是他緩緩地睜開了眼,打了個哈欠。

  「新皇上任,自然得做出些改變……」

  陳黎野坐直了身子,伸手揉了揉眼睛。

  這些都不是他做的。陳黎野這一坐直,看到了自己臉邊上垂下來的頭髮都快長到腰間了,再一抬頭,他這才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輛十分古風的馬車裡。這馬車似乎還很高檔,到處透著一股錢的味道,不知哪還燃著香薰,一股子膩的要死的香味在轎子裡飄蕩。

  陳黎野一瞬間就明白了:這恐怕並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夢。

  這怕是兩千年前。而他現在看到的,恐怕是當時「顧黎野」所看到的。

  他又聽到了外面不知誰的說話聲。那人似乎站得很遠,聲音有些小,但好歹是聽得見。

  「先帝走得太突然了。」其中一人嘆氣道,「先帝沉穩,新皇一旦要做出點新舉動,就得推翻他的大部分決策,可……可這決策也太……太……」

  他似乎是一時間找不到形容詞,「太太太」了好半天也沒「太」出個什麼玩意兒來,只好重重地長嘆一聲,道:「這樣肯定不行啊,這孩子還太年輕,這決定未免也太冒險……不如,我明天再去進諫一番,替你在新皇跟前說道說道?」

  和他談話的那人答道:「免了吧。新皇雖然容易動搖,但也固執,你越是進諫他越是不聽,你我都是先帝的忠臣,當今新皇看我們可不順眼,暫時避避風頭為妙。再說了,這孩子在城裡也沒人待見,倒不如送去塞北去。」

  「可他才十九……」

  「他都已經十九了。」

  「……」

  那人似乎無話可說了,兩個人又各自寒暄了幾句後,就有個人朝這邊走過來了。

  沒過多久,他掀開了馬車的門帘,進來了。

  看此人樣貌,他應該已經年逾半百了,生了滿臉的皺紋,滿臉寫著歲月的滄桑。他雖然瘦弱,但卻一臉的嚴肅,看上去就不太好惹,眉眼間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意味。

  陳黎野不受控制地往前傾了傾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先生。」

  「先生」簡單的「嗯」了一聲算作應答,然後鑽上了馬車來,坐到了陳黎野對面,嘆了一聲,道:「你剛剛聽到了沒有啊?」

  「聽到了。」

  陳黎野聽到自己——也就是顧黎野說,「太子……新皇有要我做什麼事嗎?」

  「嗯。」

  「先生」沒急著回答,先嘆了一聲,然後抿了抿嘴,兩隻手握到了一起,乾巴巴地互相搓了一會兒後,才慢吞吞地開了口,道:「新皇……要你去塞北邊境,助前些日子剛剛回京掛帥封侯的謝小侯爺駐守邊境,驅逐所有外族……他封侯那天,你有見到他嗎。」

  「看到了。」顧黎野平靜回答,「先生,雖然我進不了宮,但是他帶著那麼大架勢進京的,京里百姓都看到他了,瞎子才看不到。」

  「先生」笑了一聲:「說的是呢。畢竟人家戰功累累,帶著大功勞進京的……算了,你怎麼想?」

  「先生問的是謝侯爺麼?」

  「誰問你那個臭小子了,問你願不願意去塞北。」

  顧黎野沒說話。他低下了頭,伸手摸了摸耳垂。

  沉默幾許。

  過了大概四五分鐘後,他聽見「先生」

  嘆了口氣。

  「我覺得,你去比較好。」他說,「總比在這裡自由得多。先帝惜才愛才,有保你之意,我也是老臣之一,在他跟前說得上話,這才能保你兄弟二人十二年。可現在先帝駕崩了,新皇從小就對你態度就陰晴不定,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人人都想做人上人,所以也是最樂得看別人趴在泥溝里出不來的。你也知道,文武百官之中,恨不得你永無出頭之日的人數不勝數,他們怕你,更怕你流著的血。」

  「……畢竟那是罪臣的血。」

  「當然,也不缺我這等欣賞你的才華的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怕你。你的才華可為聖上排憂解難,也可令江山破碎。畢竟沒有人能保證你不會有策反之心。」

  「在這京城裡,你的存在就是一把雙刃劍,也只能是一把雙刃劍。」

  「先生」說:「不會有人把你當做一個人,當做「顧黎野」看的。」

  顧黎野還是沒有說話。他在思考,內心裡應該十分糾結。

  又是好一陣沉默。陳黎野能感受到「先生」那道年老卻銳利的目光扎在他身上,扎得他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過了片刻之後,顧黎野嘆了一口氣。

  他道:「那愚弟就拜託先生了。」

  「先生」應了一聲,直了直身子,如釋重負似的長嘆一聲,轉過了頭,對車夫道:「回府。」

  馬車駛向了「先生」的府上。

  陳黎野大概明白了。前世的他自己並非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他爹是罪臣,寄人籬下了十二年,先帝估計是想讓他長大些,再給他安排一個契機進朝廷做文官,但沒想到中途駕崩,對他態度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新皇不知是為了推翻先帝的政策還是看他不順眼送他出去去死,總之是一揮手要把他踢到塞北去。

  這個夢陳黎野做的很漫長,沒過多久,他就知道「先生」一開始說的那句「總比在這裡自由的多」是什麼意思了。

  他像被禁足的一頭小獸。「先生」的府上的下人每隔半個時辰就要來他的房間裡看看,他不能關上門,沒有隱私,活動範圍只有自己的房間和外頭的小院,如果要去洗澡洗漱或者上廁所,那必須要叫上一個下人跟著。

  跟蹲監獄似的。

  這就是罪臣之子的待遇嗎?真他媽謝謝這幫變態了。

  陳黎野現代的靈魂窩在殼子裡沖這幫盯著他的下人比了個中指。

  這樣的日子陳黎野感受了半天就受不了了,好在顧黎野也早就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晚上他在下人的監視下去見了顧黎明,然後顧黎明抱著他嗷嗷哭了半宿,好說歹說把他安慰好了之後,顧黎野睡了兩個時辰就起身出發了。走時天光乍破,城邊的日光炸開了夜色。

  他一個下人也沒有帶,連侍從也沒有。

  「先生」站在府門口送他。見他只帶了幾個簡單的行囊,裝了些樸素的衣物和一些乾糧,就忍不住說:「這樣就行?這也太少了,我派個人送你吧,我的人,你放心就行。」

  「先生怎麼知道自己的人不是別人插進來監視我用的?」顧黎野坐在馬上道,「都十二年了,我煩都煩死那群下人了,好不容易自由一次,先生就行行好放過我吧。」

  「可你這也帶的太少了。」

  「先生」年紀大了,雖然有些難言之隱,導致不得不放那麼多別人府里的人進來監視這顧家遺孤,但好說歹說是養了顧黎野十二年,又是當老師又是當爹的,一沒忍住就開始絮叨:「你不知道去塞北的路上有多冷?就你這小身板……」

  「先生給的銀子夠了,我路上能買不少禦寒衣物了。」顧黎野說,「行了,別嘮叨我了,我命硬得很呢,當年誅顧老頭九族都沒誅死我,我還能被風雪刮死不成?」

  說完顧黎野也不聽「先生」嘮叨了,一夾馬腹,跑了。

  他就這樣上路了。京城地處中原中部,離塞北遠得很,顧黎野一路走走停停,花了大概一個月時間才總算到了塞北。

  那時是晌午。寒陽掛在天上,他遙遙的就看到了邊境軍駐紮的營帳,營帳中間有一縷濃煙往天上飄。

  他策馬走了過去。

  之後的一切都和他第一個夢一樣。遇到了一個將士,將士將他帶到營帳里,他見到了謝人間。

  之後也是他之前那個夢裡的對白。

  但不一樣的是,這次繼續下去了。

  他聽到自己說:「是不是沒想到我長得這麼好看?」

  謝人間沒說話,打量了他片刻,就收回了目光,也沒回答這句話,道了句:「過來。」

  顧黎野依言走過去了。

  「我聽過你的傳言。」謝人間開門見山道,「他們把你給了我,你就要給我幹活,戰場可不管你長得好看,反正砍死大家都一樣的丑,沒人能死的好看。我知道你是罪臣之子,一幫庸才都怕你怕得要死,但我不怕你。」

  「接下來,你要給我想辦法把紮營在牆那邊的那個混帳玩意兒引過來。做不到的話就給我滾回京城去,我這兒不收廢物花瓶。」

  「有沒有信心做到。」他道,「現在打退堂鼓還來得及,不至於太丟人。」

  顧黎野笑了一聲。

  他說:「謝侯爺,我是來給你做謀士的,不是來做花瓶。」

  作者有話要說:回憶殺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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