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愛別離(十二)

  謝未弦沒吭聲,也沒答應。

  他沉默了很久,才說:「你把病養好再說吧。」

  「……」

  他說這話,那基本上就是拒絕了。

  謝未弦默了片刻後,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陳黎野聽,低了低頭,悶著聲音說了一句:「我都死了。活著的時候沒看過,死了之後就更沒資格了。」

  陳黎野:「……」

  陳黎野無言了。要不是腦袋上還放著條熱毛巾,他一定會再轉過身去背對謝未弦。

  他偏頭看了看窗外。

  雨又下大了。

  陳黎野眯了眯眼,似有所思。

  謝未弦端起杯子走了,應該是想去給他再往裡兌點涼水。

  可就在他剛走到門口的時候,陳黎野忽然啞聲道了一句:「你就甘心這麼下去嗎。」

  謝未弦停住了。

  他感覺到陳黎野在看他,那目光如同鋒芒刺背。

  謝未弦停頓片刻後,頭也不回地道了句:「我從來沒有甘心過。」

  「……」

  「可是沒辦法。」他說,「真的沒辦法。」

  說完這話,他就走了。

  陳黎野緊抿著嘴,摸了一把額頭上的熱毛巾。

  過了片刻之後,謝未弦就端著水回來了。他把水放到床頭之後,還把一枚戒指也放到了床頭。

  陳黎野偏頭看了一眼。

  那正是他昨天晚上摘下來之後就再也沒戴到手上的戒指。

  「戴上。」謝未弦說,「你別想撇下我。」

  「……」

  陳黎野這次連熱毛巾也不想管了,乾脆直接扶著腦門上的毛巾側過了身,背對了謝未弦,無聲地表達了拒絕。

  謝未弦皺了皺眉:「你聽話。」

  「我不要。」陳黎野悶聲道,「我自己進去。」

  「你開什麼玩笑?」謝未弦快被他氣笑了,「你知不知道越往後走越危險?走的越深墜的層數就越深,就像傳說里墜的越深就越痛苦一樣,你越往後走危險係數也就越高,你撇下我?你瘋了?」

  「十八層地獄的「層」指的不是空間的上下區別,而是受罪時間和刑法的不同。」陳黎野說,「根本沒有越往下層走就越痛苦的說法,也不可能越走越危險,你別想蒙我。」

  謝未弦:「……」

  他被陳黎野拆穿了謊言,嘴角抽了一抽,停頓了好久後,再也找不出合適的藉口了,只好乾巴巴地狡辯:「那……那你也不能把我撇下。」

  「可你每次都把我撇走自己過橋。」陳黎野帶著濃重的鼻音啞聲道,「我要是早知道過橋會那樣,死都不會帶你進去。」

  謝未弦:「……」

  陳黎野接著說:「倒不如我自己進去,你在家裡等我。」

  「你……」

  「我自己能過。」陳黎野說,「沒有你我也能過。」

  「……」

  謝未弦一時無言。

  他在陳黎野床邊站了很久,沒有動。

  陳黎野背對著他,他不知道謝未弦是什麼表情,但他早已打定了主意堅定了內心,無論謝未弦說什麼,他都絕不會再把這戒指戴上。

  說什麼他也不能讓他再過橋。

  陳黎野抓著熱毛巾的手緊了緊。

  謝未弦沒有說話,他雙手緊握成拳,滿心不甘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兩個人就這樣相互對著僵持了很久,很久之後,謝未弦才說了一句:「我不想再像兩千年前一樣。」

  「……」

  「你需要我的時候我聽不見,等我趕過去的時候,你連笑都不會笑了。」他說,「你能保證不會這樣嗎。」

  「我……」

  「你不能。」謝未弦說,「我不相信你了。你當年也是這麼告訴我的,叫我放心。我放心了,最後呢。……最後你給我一具屍骨。」

  「……」

  陳黎野沒說話,抿了抿嘴,緊緊抓著毛巾的那隻手抓的更緊了些。

  「算我求你了。」謝未弦說,「我過橋不會死,還能回來。但你在地獄裡死了,就真的回不來了。」

  「別撇下我,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陳黎野緊抓著毛巾的手終於一哆嗦,鬆開了。

  就在此時,廚房裡電飯鍋熬好了粥,提示音刺破雨聲,傳了過來。

  在這陣提示音催命似的催促下,謝未弦轉身離開了。等他離開了房間,陳黎野才把毛巾從額頭上拿了下來,動了動身子,坐起來了。

  他咳嗽了兩聲,轉過頭看向床頭櫃,他的戒指正安安靜靜地擺在那兒。

  謝未弦剛剛的話又一次在他耳邊響起,十分刺耳。

  「我不相信你了。」

  「……我放心了,最後呢。……最後你給我一具屍骨。」

  「……算我求你了。」

  陳黎野嘆了一聲,難得的深皺起眉,把床頭柜上的戒指拿了起來,心不甘情不願地戴回了手上。

  謝未弦把粥端到屋子裡來的時候,就見到陳黎野面無表情地坐著,一手扶著腦門上的熱毛巾,一手點著手機。

  他扶著毛巾的那隻手手上戴著戒指。

  謝未弦難得的笑了一聲。

  他把粥端了進去。陳黎野聽見他走進來的聲音,便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去點手機,頭也不抬地說道:「話說在前頭,再進去的話你要跟我一起過橋。」

  「……好。」謝未弦也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又說,「把粥趁熱喝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粥放到了陳黎野床頭。那粥冒著熱氣,粥里混著肉沫,好像還放了點胡椒調味。

  「放了點雞肉。」謝未弦說,「把粥喝了睡一覺,還有這杯水。」

  陳黎野抽了抽嘴角,把毛巾放到一邊去,又把那碗粥捧了過來,乖乖地喝了一口。

  他們家的電飯鍋還算智能,這粥毫不燙手,喝到嘴裡當然也不燙嘴,他很快就把粥喝完了,又乖乖聽話的喝了熱水後,就又躺了下去。

  謝未弦在旁邊盯著他幹完這些,確定他老老實實地躺了下去之後,就換了一條毛巾,放到了陳黎野腦門上去。

  怕影響他睡覺,謝未弦就走了出去,坐在客廳里看著外面。

  外面還在下雨。

  陳黎野這一覺睡了很久,直到下午兩點鐘還沒醒。

  下午兩點整,陳黎野家的門被敲響了。

  謝未弦沉默了一會兒,走到門口那兒去看了一眼。透過門上的貓眼,他看到了門外站著一個姚成洛——不過他更習慣於叫此人顧黎明就對了。

  姚成洛樣子有點奇怪。他站在門口哈欠連天,黑眼圈十分濃重,滿臉都寫著無精打采,時不時地撓撓頭髮,憔悴得像老了十歲。

  謝未弦雖然心裡奇怪,但他是從來不會把姚成洛當外人看的,拉開了門。

  姚成洛一看到開門的是謝未弦,臉色就突然一青:「……」

  謝未弦看出了他突變的臉色:「?幹嘛?」

  「……啊,沒有。」姚成洛乾笑兩聲,有點乾巴巴地說,「那個……那個誰,對!

  柳煦!柳煦跟我說……那個,上午我哥出事兒了,所以我就……呃,過來看看……?」

  「那再見吧。」謝未弦說,「他睡著了。」

  「??睡著了??」姚成洛迷茫的眨了眨眼,「現在不是才下午嗎??」

  「昨晚他沒睡。」謝未弦道,「而且沒帶傘,站在外面淋了半天雨,就發燒了,有什麼事兒你明天再說吧,再見。」

  謝未弦說著就要關門,姚成洛一急,一下子扒了上去:「等等!!統領!!」

  「……」

  謝未弦頓了一下,這次輪到他臉色發青了。

  他又把門打開了,黑著臉問:「你說什麼?」

  「……呃,那個,我是說……」姚成洛這才發現自己一時跑漏了嘴,又乾巴巴地扯了扯嘴角,笑了兩聲,說:「所以……就是那個……我,我想起來了……」

  謝未弦:「……」

  「那個,還包括我捅了你……!?!」

  姚成洛話剛說到一半,就被謝未弦一下子捂住了嘴,然後又被一下子扯進了屋子裡。

  謝未弦把門關上,陰著臉把他按在牆上,語氣陰森地低聲道:「你全都想起來了?」

  姚成洛滿頭大汗的點了點頭。

  「我做了什麼你也都想起來了?」

  姚成洛接著點頭。

  「你沒有跟他說吧?」

  姚成洛瘋了似的點頭。

  「一輩子也不要跟他說。」謝未弦幽幽道,「懂了沒有?」

  姚成洛接著瘋狂點頭。

  得到了姚成洛這麼多肯定之後,謝未弦才鬆開了他,甩了甩手,又皺起眉,道:「你怎麼想起來的?」

  「啊?」姚成洛被他嚇得氣喘吁吁,聞言又緩了一會兒,才接著說,「就……我遇見你之後就每天都做夢啊,每次做夢都會夢見……啊不過,前幾個禮拜突然就開始一個禮拜夢一次了。」

  「……」

  謝未弦又皺了皺眉。

  這是陳黎野進地獄的頻率。

  一開始他進的勤,每隔一天就要進去一次,後來從石壓地獄裡出來之後,不知為何,這個頻率就突然猛地降了一大截,變成了一周一次。

  也就是說,陳黎野很有可能也是每次出地獄後都會夢到以前的事。

  但姚成洛為什麼會夢見?

  他又沒有進地獄。

  ……說起來他為什麼會沒有進?

  他明明看得見謝未弦,也不是陰陽眼更不是什麼道士,那照理來說,他應該早就進地獄了。

  為什麼沒有進去?

  就算不進地獄,他既然能看見鬼,也可能是死亡在逼近——可這麼多天過去了,姚成洛還好好的什麼事兒都沒有。

  到底為什麼??

  姚成洛當然是不知道謝未弦在想什麼的了,他站在原地看著謝未弦呆了很久,突然叫了他一聲:「統領。」

  「啊?」

  「謝謝你。」

  「……」

  「當時沒來得及說。」姚成洛搓了搓雙手,又垂了垂眸,說,「我也沒想到……你要那麼干。」

  「……」

  姚成洛又乾巴巴地說了一句:「總之……謝謝你。」

  謝未弦轉頭看了看別處。

  他雖然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不太親近的表面朋友和陌生人對他說謝謝,但卻向來不知道該怎麼接受身邊至親好友的好意和謝意,他總覺得被這種關係親近的人謝了渾身都不舒坦,嘴角抽了好一會兒,才道了句:「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

  姚成洛忽的笑了。

  謝未弦橫了他一眼:「樂什麼?」

  「沒。」姚成洛說,「就覺得您這樣挺好的,沒變。」

  這個「您」就很靈性。

  這個話從姚成洛嘴裡說出來,謝未弦有一瞬就真的感覺什麼也沒變。他感覺自己好像還穿著黑袍玄甲,旁邊是拿著竹簡跟著他晃悠的顧黎明,身後是捧著外族地圖等著他凱旋歸來的顧黎野,前方是塞北的雪原。

  好像什麼也沒變。

  但什麼都已經變了,時間都過去了兩千年。

  可身邊的兩個人都相繼把他的事情想了起來,這滋味倒還挺複雜。

  謝未弦說不出來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一直覺得自己像是一塊站在歲月長河裡的頑石,一塊長河怎麼也推不動的頑石。他就坐在河裡,扎了根似的巋然不動。就那樣看著岸上人來人往,看著他心裡的人輪迴而過。他當然不甘心,但再不甘,也只能這樣。

  可有一天,突然有兩個人走到了長河邊上,對他說,我想起來了。

  他們說你是我的統領,你是境安侯,你為我做過許多。

  其中一個人甚至還跳進了河裡,拼了命地想把他拉到岸上來,他哭著說我想起來了,你是謝未弦,你是我的將軍,你愛我,我也愛你。

  於是,一直能在歲月長河裡冷著心巋然不動的頑石就突然動搖了。

  要不上岸去吧。他想。

  他如今都還在動搖,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被長河沖走了,再這樣下去,說不定這個拼命想把他拉上岸去的人也會被他連累。

  姚成洛當然不知道他內心裡在想這些。謝未弦從以前開始就不愛聽別人誇他,也不愛聽身邊親近的人和他講謝謝,他還以為是這個老毛病,便接著說道:「說起來,門口那個老大爺說看見你了誒,挺神奇。」

  「……?」

  謝未弦愣了愣:「你說什麼?」

  「門口那個大爺啊。」姚成洛說,「他認得我,我一打傘進來他就跟我說上午看到我哥在樓下哭,然後就看到你撐著傘下來了。」

  「不過他說看到你是透明的,有點嚇人,就沒敢出去一看究竟。說一定是我哥哪個已經死了的親戚一直跟著他,看到他傷心了就現身出來安慰呢。老人家嘛,還挺神神鬼鬼的。」

  謝未弦:「………………」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你們也差不多能猜出來了233感謝在2020-08-2320:30:28~2020-08-2415:16:2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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