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黎野不能吃的東西足足寫了一整張紙。
謝人間拿著這張紙,陷入了沉默。
他是邊境軍的統領,是這裡所有人的頭,有很多邊境軍都仰慕他的年輕敬畏他的實力,自然也都向著他,軍醫也不例外。
他一看謝人間的臉色凝重得像是要上戰場似的,就忍不住轉頭對顧黎野道:「顧先生,你這也有點太多了,裡面有沒有只是不喜歡吃的?畢竟你看,裡面有的也是必須要吃的,從醫藥的方面來講……」
顧黎野有點不好意思:「不是,那些確實都吃不了……」
軍醫:「……」
軍醫麻了。
謝人間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之後,就嘖了一聲,道:「我說你怎麼平常就只喝粥。」
「統領,」軍醫有點無奈地說道,「這裡面的東西未免有點太多了,而且蔥姜香菜這些都是調味用的,沒了這些,飯菜都不會太香啊。」
下廚經驗為零的謝大侯爺一挑眉:「是嗎?」
軍醫:「是啊!而且啊統領,您平常日理萬機,也沒有下廚的時間,先生的三餐都得要人負責的……我看倒不如從軍中抽個最會做飯的人來負責顧先生的病膳,這樣最好……」
「不必了。」謝人間道,「我來。」
軍醫:「……」
這人咋這麼犟呢。
謝人間回過頭來,甩著手裡的紙,對顧黎野道:「我問你,這些蔥姜蒜什麼的,你是壓根連味兒都不能聞,還是單純不能吃?」
顧黎野答道:「不能吃罷了,也不能看到……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從小看到那些就會很反胃,飯都吃不進去。不拿那些調味也可以,我沒那麼挑,沒味道我都能吃的。」
「知道了。」
軍醫還想說點什麼,但謝人間說完這話就走了。
「誒,統領,統領——」
軍醫一邊叫著一邊追了出去,不知道是還想說些什麼。
顧黎野坐在床上,眨了眨眼。
謝人間走後,顧黎野就在床上一會兒仰著一會兒趴著一會兒躺著,翻來覆去了好半天之後,就這樣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過了不知多久後,營帳的門帘被人掀開了。冷風魚貫而入,把睡在床上的顧黎野吹得在夢裡一哆嗦,清醒了點。
他翻了個身,就見門口的將士恭恭敬敬地為來人掀開了門帘,謝人間端著食盤慢慢地走了進來。
顧黎野此刻還躺在床上蜷在被子裡。他迷迷糊糊的看到謝人間的手,看到他有的手指關節包了幾圈白布,不知是被燙到了還是怎麼搞的。
謝人間走了進來,見他還拿被子把自己裹成個毛蟲,就笑了一聲,道:「起來吃飯了。」
顧黎野頂著被子坐了起來,打了個哈欠。
謝人間把食盤放到了桌子上,然後單手拎起桌邊就把桌子拉到了顧黎野床前,說:「你看看行不行,我第一次弄。」
顧黎野沒急著去瞧他做了什麼,盯著他的手看了好半天。他手上確實是包了白布,看來老話說的沒錯,果然是萬事開頭難,就算他是天下金枝玉貴的侯爺,第一次進廚房也不會被灶神特殊對待。
謝人間愛面子,顧黎野也就不拆穿他了,就當謝大侯爺就一天才,下廚一次成功。於是,他披著被子往床邊蹭了蹭,看到了桌子上的食物。
食物不算很豐盛,但顧黎野來塞北這麼多日子,這是唯一一頓能讓他有些食慾的飯了——一碗米粥,一碟小鹹菜,還煮了一小碗白菜和一小碟炒肉。量不是很多,但每道菜都不像平時廚房做的那麼油膩。
「軍醫說你以前吃的不多,不能急功近利一下子就給你吃太多,得一步步慢慢加量。」謝人間抱著雙臂,面無表情地站在桌前說道,「先試試吧,我今天第一次做。」
謝人間這話說的瀟灑,好像也不怎麼在意,但顧黎野卻發現他抱著雙臂的手正緊緊捏著衣服,捏的指尖都發白了。
顧黎野就拿起了筷子,先夾了一筷子炒肉,放進了嘴裡。
第一次下廚的謝侯爺手法自然是沒有後來好的。肉燒的有點久了,有點柴,口感乾巴巴的,味道也有點淡。但對顧黎野來說,比起廚房做的那些油膩到反光的大魚大肉,這種肉反倒更得他心——至少不會讓他反胃。
顧黎野嚼了幾下,咽了下去。
謝人間毫不在乎地問了句:「怎麼樣。」
顧黎野不用抬頭看都知道他其實緊張地要命,於是也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又夾了口白菜,說:「好吃。」
謝人間鬆了口氣。
顧黎野在心裡笑了兩聲。
得到了顧黎野的認同之後,謝大將軍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終於放回到了肚子裡,這才拉了把椅子過來,坐在了桌子跟前,仰在了椅子上。看來他是累得不行,背靠到椅背上的那一刻還鬆了一口長氣。
顧黎野有點心疼,他當然知道自己嘴挑,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太費事了,簡直比京城裡那些待嫁閨中還費事。
於是他滿懷歉疚的放下筷子,苦笑一聲,說:「辛苦你啦,謝謝啊。」
「啊?」謝人間側過了頭來,道,「你跟誰說謝謝?」
「……」顧黎野茫然地眨了眨眼,「你啊。」
「你跟我說哪門子謝謝?」謝人間一挑眉,道,「你把我當外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以後就不要跟我說謝謝。」謝人間道,「我給你做什麼都是我樂意,我不想聽你說謝謝,我就要你老老實實受著,不用覺得對不起我,都是我自己樂意的。」
顧黎野被他說得愣了好半天。
就這麼傻愣愣的愣了半天后,他才噗嗤一下笑了出來,說:「好吧……對了,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挑食嗎。」
謝人間一挑眉:「不是天生的?」
「不是。」陳黎野拿起筷子,又夾了幾口菜,一邊嚼一邊說,「我很小的時候雖然也很挑食,但是只是把不愛吃的挑出去而已,還不至於這樣。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覺得你其實是知道為什麼的……這件事大家都知道。」
謝人間多少猜到了。他皺了皺眉,似乎想起這件事來也讓他很不愉快,就連聲音也都跟著低了幾分。
他小聲道:「十二年前那事兒嗎。」
謝人間臉色凝重,但當事人顧黎野卻仍在噙著嘴角輕笑:「對。這件事當年鬧得舉國上下沸沸揚揚,雖然先帝下令不許再提此事,但當年之事肯定都在事發之初就鬧得家喻戶曉了,你肯定也聽過那個傳聞。但傳聞畢竟只是傳聞,和現實是有出入的,我再給你講一遍當年之事吧,你就當聽個故事。」
「十二年前,我七歲。我父親當年偷動國庫的銀子,還把這些銀子換成軍火和食糧偷渡給了外族,被定了欺君叛國之罪。這罪可是死罪,當年,我父親就被誅了九族。」
「一群人烏泱泱地持刀拿槍闖進了顧府來,沒消一炷香的功夫就把整個顧府都屠了。」
顧黎野說著說著就放下了筷子,一手托腮,看向了營帳的門口,像是透過了門帘在看遠方。他嘴角噙著笑,像在努力的勸自己不去在乎,但眼裡的痛苦卻根本騙不過人,或許也只能騙騙他自己了。
他說:「那年我七歲。」
「……我才七歲。」
「當年,家裡的老管家把我和我弟弟塞到了衣櫃裡,告訴我們不能出聲,然後他就被殺了。他是個忠僕……他被一刀捅死在衣柜上。那把刀捅穿了他,直接插進了衣櫃裡。」
「老管家一片苦心,可惜先帝是精的,他跟著一起去了。然後那些禁軍翻遍了顧府,很快就把我和我弟弟翻出來了。」
「接下來的事,好像傳聞都有講過。」顧黎野一笑,對謝人間道,「我有點好奇,傳聞是怎麼講的?」
謝人間看著他的笑,沉默了片刻後,開口道:「傳聞,先帝在屠殺顧府上下之後,擒住了罪臣顧辰聲卻未殺。雖叛國之罪必誅九族,但顧家長子顧黎野四歲進宮見精識精,先帝有愛才之心,不忍弒才,於是尋出顧黎野,予其一劍,讓其為表忠心,親手弒父。只有如此,他才能放他一條生路。」
「……」
這段話謝人間已經儘量說的輕描淡寫了,但是其帶來的傷害還是不小。顧黎野臉上用來欺騙自己和他人的笑一下子有了裂縫。
他笑不出來了。
謝人間不再說了。
但顧黎野還是接著說:「然後呢。」
「……」
「傳聞怎麼說。」他說,「說我動手了嗎。」
「……傳聞說。」謝人間聲音極低地小聲道,「你動手了,沒有猶豫。」
「……我沒有動手。」顧黎野說,「我當年並沒有動手。」
「我怎麼能動手啊……那是我爹。」
顧黎野說到最後,聲音都開始發抖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恍然間,他有一瞬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日,他的父親脖子上被他手中的劍劃破,血在一瞬間噴濺而出,噴了他一身,也噴了他一手。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手上沾滿了父親的鮮血。
那年,他七歲。
皇上要他殺人,父親要他活著,一眾禁軍把刀劍架在他弟弟身上。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那一天,他就站在陡峭的懸崖邊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把他往深淵裡推,而最後,他終於掉了下去。
磅礴的大雨很快地沖淡了血。
「……我沒有殺。」
顧黎野說。
「是我爹……自己撞上來的……他殺了他自己。」
「……我沒有殺……」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