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人殉

  「咚咚咚。」

  黑暗深處傳來敲門聲。

  這聲音打破了宅中死寂。

  人聲、喧譁聲、腳步聲一同響起。

  世界好似在這一瞬間「活」了過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周遭緊逼的黑暗好似也縮回許多,寒氣漸退,燈光搖曳著溫暖。

  這婦人長舒一口氣。

  方才那黑暗死寂,她是再也不想經歷一次,下意思就要去尋那喧囂。

  才轉頭。

  嚇!

  昏暗裡一張無表情的臉。

  她蹬蹬退了好幾步,打開嗓子就要喊聲救命。

  「呼延夫人,你無事吧?」

  說話?是人?

  仔細看去,這不是這宅子木訥僕役中的一個麼?

  這人,走路怎麼沒個聲?

  「無事。」

  她捂著胸口,急促地喘息幾口,勉強鎮定心神。

  「你來有什麼事兒麼?」

  那僕人作了個禮。

  「我家主人讓我帶呼延夫人去別院暫避。」

  「避?」婦人卻是一愣,「避什麼?」

  那僕人始終一副木訥模樣,呆立在黑暗裡,像是一尊只有嘴巴會動的石像。

  「方才來了位道長,硬要在此院飲酒。」

  「在此飲酒?」婦人蹙起娥眉,「你家主人難道沒告訴那道士,此院中有女眷?」

  「我家主人說了,可……」

  這僕人石頭般的臉上,終於有了別樣的表情。

  「那道長說,長夜漫漫,有佳人作伴……豈不美哉?」

  「豈有此理!」

  這婦人臉都氣得通紅。

  「這世上怎麼有這般厚顏無恥的道士?!」

  此時,走廊上一陣喧譁。

  婦人轉眼看去。

  院子裡,咋咋呼呼闖進一個腰配長劍的短髮道士。

  …………………………

  「娘子如何稱呼?」

  婦人冷臉應到:「夫家姓呼延。」

  道士卻是不以為意,笑道:「原是呼延夫人當面。」

  婦人冷哼一聲扭頭不去看他。

  這道士當真蠻橫無禮得很,竟是強拉著婦人不讓走。老者無法,只得在房中備下酒菜。

  此刻,眼見兩人又要起衝突,他趕緊拿出一個小酒罈,揭開蓋子,頓時醇厚的酒香溢滿室中。

  老者為兩人一一斟滿,開口要調節下氣氛:「不是老朽自誇,我這酒……」

  「老丈這是何意?」那道士卻突然打算他的話,「貧道算不得貴客,也不能用這等劣酒糊弄?」

  說罷,從腰間解下一個葫蘆來。順手將杯中酒往後一潑,正落在一名僕役的腳邊,那僕役一言不發,只挪動腳步離那酒液遠了些。

  「來瞧瞧。」道士得意地晃動小葫蘆,「這才是好酒麼。」

  說完,抬手就給自己倒上一杯。

  那婦人掃了一眼,卻是嗤笑一聲。

  但見,那杯中酒液渾濁發黃,其中還沉浮著些許黑色殘渣。

  還以為能見識到什麼瓊漿玉液,原來是個大言不慚的鄉巴佬,竟以為自個兒的鄉間土釀勝得過老者的醇香美酒。

  「不信?」

  婦人的鄙夷堂而皇之擺在臉上,似乎激起了道士的蠻渾性子,端起酒杯就往婦人臉上塞去。

  婦人被這突兀的動作嚇了一跳,抬手一巴掌就扇了過去,正落在道士遞來的手上。

  這隻手就這麼一歪,酒液潑灑出去,濺了旁邊老者一臉。

  場中氣氛立刻變得尷尬且怪異。

  始作俑者的道士施施然坐回去,老神在在。

  目睹主人狼狽的僕從們一動不動,好似無知無覺的木偶。

  老者默不作聲,只抬起寬大的袖子,低頭擦拭。

  唯有那婦人尷尬地連聲道歉。

  片刻之後。

  老者終於放下袖子,用他一貫和善的語氣說道:

  「小小意外,無需介懷。」

  婦人心中愧疚稍安。

  「老……嘶!」

  一抬眼,全部的話語都化作一口涼氣梗在喉頭。

  眼前是怎樣的臉?!

  嘴唇外翻著,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鼻子塌陷著挪到了額頭,一隻眼睛原地豎起,一隻眼睛卻移到面孔中央!

  方才擦拭酒液時,老者竟將自個兒的五官擦得扭曲移位。

  瞧得婦人神色變化,老者卻全然不覺,反倒用這張扭曲的臉笑了起來:

  「呼延夫人這是怎麼呢?老朽身上有什麼不對麼?」

  「我、我……」

  婦人聲音顫抖,不敢再去看那張怪臉。

  移開目光,便見室內昏暗的邊沿,僕人們面無表情盯著她,一動不動。

  婦人此刻只覺得燈光愈發微弱,寒氣愈發逼人,她轉頭瞧向席上另一位客人。

  道士笑著點點頭,站起來斟上一杯濁酒。

  「如何?」

  「還是貧道的酒喝得吧。」

  ………………

  昏暗室內,燈影搖曳。

  無聲肅立的僕役;五官錯位的老者;驚駭欲死的婦人;淡定斟酒的道士。

  場中是一片詭異的平靜。

  直到。

  「咦?」

  老者終究瞧出端倪,他輕呼一聲,抬起袖子嗅了嗅。→

  「符酒?原來如此。」

  他招了招手,旁邊的僕人便遞來一面銅鏡。

  他對著這鏡子,左右看了幾遍,便唉聲嘆氣好幾回,好似尋常人瞧得自個兒眉毛畫濃了似的。

  終於,他耐不住伸手在臉上小心捏揉,可惜好半天,也不過還原了三分人樣。

  油盞上燈火如豆,老者或者說老鬼放下鏡子,幽幽一嘆。

  「你這道士好不曉事,這張笑臉,可是老夫請來方圓百里手藝最好的『徐菩薩』給塑的。好心讓你借宿,你卻壞了我這幅好面孔。」

  「無妨。」李長安把葫蘆系回腰間,語氣輕鬆得好似嗑家常,「請那匠人再塑一次不就成了?」

  「那可不成。」老者轉過臉來,嘻嘻笑道:「一時口腹之貪,那匠人已祭了老夫的五臟廟。」

  說著,忽然一轉頭,把那三分人樣的怪臉對著那婦人。

  她立刻發出一聲尖叫,跌倒在地,顧不得叫痛,手腳並用爬到了牆邊。

  「夫人莫怕嘛。」

  這老者依舊是滿臉的笑容,但在這張面孔下,卻顯得別樣的恐怖怪異。

  「老朽只想送你一份好姻緣。」

  「好姻緣?與你這老鬼的腸胃結緣麼?」

  李長安冷笑一聲,端起酒杯,走到婦人身邊。

  「這位呼延夫人已為人妻,怕是要拂了你的『好意』咯。」

  「哎呀,年輕人怎麼老是不聽老人家的好意呢?」

  老鬼似模似樣的嘆了口氣。

  「既然如此,那老朽便只有得罪了!」

  說話間,周遭侍立的僕從已圍攏上來,那老鬼仍舊坐在席上,拿著銅鏡擺弄五官,只揮手說道:

  「拿下他們。」

  末了,又加上一句。

  「別弄壞了那位呼延夫人,至於那個道士……」

  他給自個兒斟上已一杯。

  「我要用他的心肝佐酒!」

  ……………………

  呼延夫人捂著嘴在牆角低聲抽泣,前方,面容呆滯的僕役圍攏上來。

  「且慢。」

  「哦。」正在糾結自個兒鼻子的老鬼抬起眼皮,暗想著道士莫非要交代什麼遺言。

  卻見那道人將杯中酒潑灑出去。

  那酒落在地上,便泛起陣陣煙氣,空間扭曲一陣,房中的一切都變了模樣。

  桌子化作祭台,床榻成了棺材,窗戶與牆壁一起混作石牆,角落裡砌起累累白骨,牆上的飾物盡成了釘死的乾屍!

  這哪裡是宅邸的別院偏房,分明是一處墓穴。

  那老鬼見狀,先是一驚,然後便哈哈大笑起來。

  他驚的是,道士符酒厲害,竟然能還這大墓的本來面貌,笑的卻是……

  「你這道士當真是自尋死路,若是宅子,你還有幾分逃脫希望,這下變回墓穴,你是插翅難逃!」

  瞧了瞧這一杯酒的效力,李長安也有些咂舌,這鎮撫司的傢伙就是厲害。

  這酒是他與燕行烈分別後,大鬍子贈與他的,說是能還形顯影、去幻存真。如今恰逢其會,他順手一試,果然是好寶貝!

  李長安沒有理會那老鬼的挑釁,更沒搭理逼近的僕役,倒是扭頭喚了聲。

  「呼延夫人。」

  「啊?在!」

  那婦人淚眼朦朧抬起頭來,茫然應道。

  李長安指著牆上釘死的一具具乾屍,笑問:「你可知這些是什麼人?」

  婦人抽泣兩聲,話語裡結結巴巴:「人殉?」

  「不錯。」

  李長安點點頭,繼續問道:

  「你可知為何要用鐵釘釘死?」

  話音方落,呼延夫人沒來得及回答,那邊老鬼已變了臉色。

  「還愣著幹什麼?快殺了他!」

  他大聲叫到。

  然而,先前一直如木偶一般任他擺弄的僕役們,此刻卻沒有聽從他的命令。

  老鬼慌忙站了起來,手中翻出一枚銅鐘,用一根小木錘奮力一敲。

  「哐。」

  聲音清脆,但僕役們卻露出痛苦的神色。

  在這鐘聲里,李長安卻繼續說道:

  「是因為害怕。墓主人害怕殉葬的僕人。」

  鐘聲愈來愈急,僕役們更是痛苦地委頓在地,渾身溢出青色,那是怨鬼魂體受損之像。

  但僕役中沒有一人向前一步,反倒看向李長安的眼神中頗有幾分希冀。

  「生前,主人家高高在上,僕役賤如泥塵。可死後,大家也不過同穴為鬼,還能以權勢虐人麼?」

  「所以若想保住身前尊崇,便只能用鐵釘釘住屍身,用方術控制魂魄,逼著他們繼續為奴為仆,可若是……」

  李長安瞥了眼面容慘澹的老鬼,挪步到一具乾屍旁。

  「取下鐵釘,放其自由,又會如何呢?」

  會如何?

  這一點自然是老鬼最為清楚。

  「不!」

  他大叫一聲,拋下銅鐘,化作一道陰風向李長安撲了過去。

  可李長安已然抓住乾屍身上鐵釘,手上用力,一把拔出。

  那老鬼本已撲到了李長安面前,但此刻,那僕役之中,突然也衝出一道陰風,與老鬼糾纏在一起。

  立時,墓室內,陰風慘慘,鬼哭神嚎。

  可沒幾下,那僕役便漸漸不支,可李長安卻拔出了第二具乾屍的鐵釘。

  於是,又一道陰風撲向了老鬼。

  接著,第三個、第四個……

  ………………

  狹窄的墓室內。

  一團龐大的陰氣占據了大半空間。

  悽厲的慘嚎聲中,但見十幾個怒氣沖沖的面孔追逐撕咬著一張扭曲怪臉。

  許久之後,陰氣四散,化作一個個僕役,那老鬼卻再沒蹤跡。

  僕役們甫一化形,便在一個中年男子模樣的僕役帶領下,對著李長安匍匐在地。

  「道長大恩大德,我等沒齒難忘。」

  李長安卻沒有立刻答話,只是摩挲著劍柄,半響無言。

  許久,才問那領頭鬼。

  「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名喚馬三。」

  「馬三麼……」李長安遲疑片刻,「爾等可曾害人?」

  那馬三趕緊回道:

  「好叫道長知道,此穴乃地氣交匯之所,這大墓更是由高人布置,那老鬼長久經營之下,不但自成幻境,而且匯陰聚煞,宜養鬼魂。我等雖困在此處,但卻不必去做那貪求血食害人性命的惡事。至於那老鬼殘害生人,只因他生性貪殘。」

  李長安握住劍柄,默然無語。

  誠然,這幫僕役鬼魂中,只有怨氣,而無血煞,看來確實不曾食人。可泥沙俱下,何人可獨得清白?

  也許是猜到李長安心中所想,這馬三又說道:

  「但我等也確實難脫罪孽,在那老鬼脅迫之下,也曾犯下惡果……可我等確實沒有害人之心啊!若道長放我等一馬,我們必定一心向善,甚至力所能及之下,救助路人。」

  說完,他俯身叩首。

  「我等只求有這一方之地,在這悽慘人世,保存殘魂。」

  唉!

  道士幽幽一嘆,讓他猶豫不定的正是這一點。若說這幫僕役鬼全然無辜,那是不可能的;可若把罪果歸到他們身上,那確是不公平的。

  所以……斬還是不斬?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群鬼匍匐在地,道士按劍而立,婦人茫然無措。

  許久,道士才盯著群鬼,慢慢說道:「我若是說『不』呢?」

  「道長對我等恩同再造,我等不敢向道長動手。」

  說罷,那馬三又是一個叩首。

  「我只有自散魂魄,以證心意,請道長重下決定。」

  「何必如此?」

  李長安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歸入幽冥。」

  「道長有所不知。」馬三抬起頭來,滿臉苦笑,「我等殉葬之鬼,陰籍也與墓穴主人綁在一起,若是主人不入冥府,我等也是無法投胎的。」

  墓主人?得,已經被他們分而食之了。

  「這還真是……」

  李長安正頭疼之際。

  「砰砰砰!」

  外面傳來陣陣砸門聲。

  這夜,這鬼宅,迎來了第二位訪客。